色部長實以為自己要困在孤城之中,就這麽虛度光陰老去。絕望中,她對斯波義銀的怨毒是越來越深。


    這次佐野領合戰,色部勝長沒有其他要求,隻是懇請斯波義銀放出色部長實。


    斯波義銀給了她這個麵子,色部長實才算從那個名為城池,實為監牢的地方逃出。


    她充滿感激,回望著色部勝長,說道。


    “母親也清瘦了許多。”


    色部勝長拍拍她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麽,一群人往城裏走,直至進入居館。


    內室之中,母女分坐。


    沉默半晌,色部勝長說道。


    “這次你能回來,是上杉殿下的麵子,禦台所開恩。


    雖然沒法再去關東侍所奉公,但至少保留了禦台人的名分,讓你能夠體麵回家。”


    提起斯波義銀,色部長實麵露怨恨,她伏地叩首說道。


    “我能回來,乃是母親奮勇作戰,才為我打開一條生路。”


    色部勝長見女兒語氣不對,嚴厲看著她,警告道。


    “你和本莊繁長,新發田重家胡鬧,犯下滔天大罪。我念你年幼,這次又受了苦,不願意另加責罰。


    但你自己得記得這次教訓,以後做事更要謹慎。特別是對禦台所,要懂得感恩,知道嗎?”


    色部勝長一片苦心,色部長實這女兒卻是難以理解。


    她在海津城受困一年多,連幾個說話的人都難以找到。這份痛苦的折磨,和未來前途的黯淡,讓她心中怨念叢生,雙目被怨毒遮掩。


    她冷笑道。


    “懂得感恩?禦台所恩典?


    新發田重家戰場下令犯的錯,本莊繁長為了遮掩自己的過失錯上加錯,與我何幹?


    又不是我指揮禦台人脫離戰場,又不是我事後狡辯拖延,憑什麽要我在海津城受罪受罰?


    新發田重家未判先斬,死得不明不白。島勝猛在軍議中殺人,為什麽能夠不受處罰?


    本莊繁長身為禦台人首領,犯下如此大錯,竟然可以躲過一劫,如今混得風生水起。


    這公平嗎?禦台所的公正嚴明呢?


    我在北信一年多,聽得許多流言蜚語。那日禦台所被武田家捕獲,武田晴信與一眾姬武士把他給。。哈哈哈。。


    聽聞武田晴信收養了一個女兒,算算日子,說不定就是。。”


    色部勝長萬萬沒想到,女兒對斯波義銀的怨恨竟然這麽深,言語中的冒犯讓人不寒而栗。


    她大怒道。


    “閉嘴!你這個逆女給我閉嘴啊!”


    色部勝長驚得麵色煞白,渾身顫抖。


    什麽斯波義銀被輪,什麽武田晴信借種生女,色部長實這張嘴是想害死色部全家嗎?


    新發田之亂後,整個揚北眾被瓦解。跟上杉家的,跟關東侍所的,各走一邊,凝聚力徹底消失。


    斯波義銀這兩年東征西討,威望日高。他又在鐮倉鶴岡八幡宮遇上神跡,八幡太娘源義家親自賜予禦白旗,被關八州武家敬為天人。


    色部長實剛才回來,她對現在的關東局勢一無所知。光是她說出的這些話,就足夠她死一百次,還要拉著整個色部家陪葬。


    色部勝長看了眼被她罵得有些發愣的色部長實,咬咬牙,有了決定,大喊道。


    “來人!”


    拉門打開,幾名色部家姬武士走進來,對家督鞠躬行禮。


    色部勝長麵色鐵青,指了指色部長實。


    “送少主回去下越本領,馬上出發,日夜兼程不停歇。”


    色部長實懵了,她剛進城,一口水都沒喝上,就被母親趕回下越北部的本家居城,平林城。


    天寒地凍,翻越越後山脈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更何況還要加上日夜兼程的辛苦。


    “母親。。”


    色部勝長憤怒得指著她,罵道。


    “你不要說話!回去以後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放你出來!”


    色部長實剛從北信海津城的牢籠中被放出來,又要被自己的母親親手投入下越的平林城繼續禁閉,臉色漲得通紅。


    色部勝長歎了口氣,最後語重心長對女兒說道。


    “長實,你現在一肚子怨恨之氣,完全失去了理智。回去之後好好想想,多看看家中情報,多了解一下現在的局勢。


    有些人你是得罪不起的,有些事要牢牢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因為你一個,連累全家去死。”


    說完,色部勝長卸下最後一絲舔犢之情,麵色嚴肅,對姬武士下令道。


    “還愣著幹嘛,趕緊把少主帶回去!”


    姬武士們嗨了一聲,在色部長實麵前鞠躬。色部長實羞憤難當,最後看了眼母親,低頭走了出去。


    色部勝長望著女兒遠去的身影,隻覺得身心俱疲。


    她苦戰佐野領,好不容易把女兒的罪過洗清,可她卻沒有辦法洗清女兒一身的怨恨。


    女兒不知道從北信哪裏,聽到了一些不明真假的可怕消息。若有隻字片語流傳到上杉輝虎耳中,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事。


    她暗下決心,若是女兒始終想不通,就隻好換一個繼承人了。色部家,不能毀在色部長實手裏。


    ———


    佐野城北方,唐沢山城居高臨下。


    佐野昌綱俯視著山下隱隱可見的佐野城,家臣小野寺景綱恭恭敬敬侍立在旁。


    不舍得又望了一眼,佐野昌綱回頭問起小野寺景綱。


    “北條氏康信上,怎麽說的?”


    小野寺景綱鞠躬道。


    “北條殿下為北條大軍開入佐野領,導致佐野領生靈塗炭,表達自己誠摯的歉意。


    她還關心您的近況,說起您脫離關東聯軍返回本領,是否會受上杉殿下責難?是否需要她出麵幫您說一句公道話?”


    佐野昌綱冷笑不止,北條氏康真特麽的不是東西。


    她女兒北條氏政大軍開進佐野領,幾乎逼死佐野家。可惜是個沒本事的賠錢貨,被上杉輝虎,斯波義銀打得滿地找牙,精銳喪盡。


    佐野昌綱現在領地一片狼藉,還被上杉輝虎強奪拿走了佐野城,真是賠了丈夫又折兵。


    她心存怨恨,在關東聯軍瓦解之時,被北條幻庵攛掇,頭腦一熱回了本領。


    原以為,上杉輝虎要倒黴,越後大軍橫在相模國,進退兩難。


    誰知道,鶴岡八幡宮神跡,斯波義銀得到八幡太娘賜予禦白旗。北條氏康這孫子,竟然覥著臉去磕頭,還特麽的過關了!


    導致關東聯軍解散的罪魁禍首,成田長泰,嚇得去斯波義銀跟前負荊請罪。佐野昌綱也鬧得裏外不是人,在家中惶惶不可終日。


    佐野城就在唐沢山下,上杉輝虎現在是顧不上她。等上杉輝虎在關八州站穩了腳跟,回頭找自己算賬怎麽辦?


    就算上杉輝虎不找她,想起佐野城落入外人之手,自家每年的收益都要減少,佐野昌綱也是心頭滴血。


    正在此時,北條氏康這老銀幣的信件來了,假惺惺關心佐野昌綱的近況如何?


    如何?如何你爹!


    佐野昌綱回頭看了眼小野寺景綱,問道。


    “你覺得呢?”


    小野寺景綱低聲道。


    “凡事都得留條後路,誰曉得這關八州未來是哪位殿下的天下?


    北條殿下熱臉相迎,我們總不能冷落她的好意。未來若是上杉殿下翻臉,我們也是需要北條殿下幫襯。”


    佐野昌綱默默點頭。


    這說法不稀奇,不單單是她這麽想,夾在上杉北條之間的關八州武家,誰不是存了這個心思呢。


    上杉北條哪家過分了,大家就傾向另一家。她們兩家要鬥就鬥去,總不能讓別家跟著利益受損。


    佐野昌綱說道。


    “那禦台所呢?”


    “禦台所就要上洛了,下次來,誰知道又是幾時?眼前年關難過,哪管得了那麽長遠的事?”


    佐野昌綱摸了摸下巴,又往佐野城方向看去。


    “我有些不甘心呀,那到底是我家的佐野城。”


    小野寺景綱左右探了兩眼,走近一步,說道。


    “殿下,這未來的事誰能說的清呢?來日方長。”


    佐野昌綱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道。


    “你說得對,是我心太急了,來日方長嘛。色部勝長,哼。。


    給北條氏康回信吧,就說我感謝她的關心。兩家之間的誤會,我不在意,也請她不要再放在心上。”


    ———


    武田晴信強上了斯波義銀,武田晴信有了一個養女。這消息雖然被武田家隱瞞得很深,但世界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隨著時間流逝,人心叵測,越後雙頭政治的最大危機,正在慢慢向義銀逼近。


    色部勝長的果斷,暫時阻斷了危險。但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裏,她又能保證自己活得了多久?


    恨是比愛更深沉,更持久的存在。帶著對斯波義銀的怨毒,色部長實縮回一角,舔舐自己的傷痕。


    在沼田城中的斯波義銀卻不知道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此時的他,剛才從三峰山野溫泉歸來。為戰後軍功評議,協調內外各方勢力。


    ———


    清晨,義銀從夢中醒來,第一縷陽光在門外倒映。


    他的心情相當不錯,身邊侍奉的井伊直政注意到他的目光,知趣得拉開門,露出冬日暖陽的門廊。


    在同心眾的小心伺候下,義銀完成梳洗,穿上新衣,坐在門廊上享受陽光。


    井伊直政親手端來一個木案,上麵放著一碗雜糧粥,兩塊醃白蘿卜片。


    義銀掃了一眼,忽然覺得心情有點糟糕。


    雖然已經來到這個世界十八年,但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會想念前世往事。


    收拾心情,義銀拾起碗筷喝粥。蒲生氏鄉從遠處碎步走近,看見主君正在用膳,悄悄停下腳步,守在一旁等候。


    義銀眼角掃到她,笑著對她招招手。


    “過來吧,用過早膳了嗎?”


    日本武家顯然不習慣義銀這種天朝式的吃了嗎問候法,蒲生氏鄉愣了一愣,上前伏地叩首。


    “禦台所安好,謝禦台所關懷。”


    見她一本正經,義銀有些索然無味。剛才被挑起對前世的思念,又淹沒在武家君君臣臣的繁瑣禮儀之中。


    他歎了口氣,打起精神問道。


    “有什麽事嗎?”


    蒲生氏鄉恭謹回答。


    “直江景綱大人與大熊朝秀大人,以及上杉奉行眾,關東侍所奉行所諸姬都到了,她們正在議事廳恭候兩位主君。”


    義銀點點頭。


    打仗就是燒錢燒糧食,戰事收尾,最重要的事就是搞清楚花了多少錢糧,還剩多少老本。


    而越後雙頭政治的軍事補給更加複雜,牽連到上杉輝虎的上杉奉行眾,斯波義銀的奉行所,以及雙方合作的直江津關所。


    越後山脈冬季大雪封山,隻有少數山穀山道可以通行。


    越後大軍停在沼田領休整過冬,隻能是直江津那邊負責後勤補給的兩家奉行首領,前來匯報。


    義銀囫圇吞棗,扒拉幾口食之無味的清粥,又將兩片醃蘿卜丟進嘴裏,沾沾味。


    然後他伸出一隻胳膊,對蒲生氏鄉說道。


    “扶我起來。”


    “嗨!”


    蒲生氏鄉半跪矮身攙扶義銀起身,義銀順勢靠在她半邊身子,嗅了嗅她的脖子,在她臉蛋上親了一親。


    “今天也是香香的氏鄉。”


    蒲生氏鄉的表情一僵,頸部泛起可愛的粉紅色,吱吱唔唔不敢說話。


    義銀哈哈一笑,很不要臉。


    自從有了溫泉木屋的一場好戲,義銀也懶得在蒲生氏鄉麵前演什麽貞潔聖男,日常調戲成癮。


    蒲生氏鄉逆來順受,反駁也不是,接受也不是。對於義銀在她麵前的親昵表現,又愛又怕。


    愛,主君這種親密無間的態度。怕,總覺得自己會因此抱有不該抱有的幻想。


    主君乃是天上人,豈是自己這等凡婦俗女可以褻瀆。


    在蒲生氏鄉的糾結中,義銀已然起身,拍拍褶皺的衣角。


    遠處井伊直政看見義銀吃完,命令身邊的同心眾姐妹收拾雜物,護衛主君出行。


    義銀見井伊直政帶著幾名同心眾走近,麵上再度恢複目不斜視的威嚴做派。


    他還是有原則的,該騷的時候騷,不該騷的時候比誰都正經。


    蒲生氏鄉見他變回日常聖潔的禦台所,恍然如夢。腦海中,忽然想起京都時候聽到過的一則傳言。


    主君乃玉藻前轉世,一顰一笑勾人心魂,千人千麵動人心魄的狐狸精。


    她猛地甩甩頭,痛罵自己怎麽能這麽看待主君呢。再抬頭,發現義銀已經走遠,慌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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