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會結束,義銀從茶室離開。


    駐蹕行在的別館就在天守閣不遠,蒲生氏鄉一行同心眾默默跟在義銀身後,步行回去。


    義銀總覺得告別時候的織田信長,有些說不出的變扭。他還在回憶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有什麽錯漏,導致織田信長的態度詭異。


    正在他沉思的時候,蒲生氏鄉在身後提點一句。


    “禦台所。”


    義銀抬頭一看,忍不住露出笑容。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倚在門檻,雙目正愣愣望著自己。


    “雪乃,你怎麽來了?”


    高田雪乃一步一步走到義銀麵前,卻是一句話都不說。她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朝思暮想的主君,忽然身子一軟。


    義銀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抱住,卻發現她的臉蛋病態般紅潤,伸手一摸額頭,燙得嚇人。


    “怎麽了?雪乃?你在發燒?”


    雪乃掙紮著把一件東西塞在義銀手中,說道。


    “對不起,非常對不起。答應您的事,我沒有做到,我沒能保護好將軍。”


    說完,她便暈厥過去。


    義銀望著手中的日本國王金銀,雙眼發澀,然後大喊道。


    “蒲生氏鄉!叫醫師來!快!”


    “嗨!”


    義銀抱起雪乃,隻覺得她的身體輕飄飄沒什麽份量,心裏發酸。


    這個單純的傻瓜,她腦子裏就記得自己吩咐她保護將軍。這副小小的身體,如何能保護被惡意包圍的足利義輝?


    義銀抱起她往屋裏走,心中充滿了愧疚,是自己害了她呀。


    ———


    當高田雪乃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的被鋪裏,主君坐在一旁默默看著自己。


    她掙紮著想要起來,卻渾身無力,被發現她醒來的義銀一把按在被鋪裏。


    義銀喝道。


    “乖乖躺好!


    醫師已經看過了,你在京都作戰的傷勢還未痊愈,大冬天跑來美濃做什麽?這一路坐船騎馬的趕路,不要命了?


    好在燒已經退了,不然就真燒成一個傻子了,你知不知道,你個小傻瓜!”


    高田雪乃在被鋪裏聽著義銀的訓斥,臉色更加紅潤,心中充滿了甜蜜的味道。


    她想開口,發現自己的嗓子和火燒過一樣幹涸。


    義銀見她難受,抄起案牘上的茶水,小心把她的頭扶起,用茶水幫她潤唇。


    高田雪乃紅著臉,乖得像是一隻聽話的小狗。低頭喝完水,她輕聲說道。


    “非常對不起,將軍她。。”


    義銀放下茶杯,瞪了她一眼,歎道。


    “你個小傻瓜,你已經盡力了。


    你在二條城的表現,我都知道。大軍包圍之中,你一人一劍又能有多大用處?


    我早就和你說了,要保護好自己。足利將軍的事,不是你的錯,你也背不起那麽大的責任。


    你能把她的遺命和金印送到我手裏,已是有功無過。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把身體養好,醫師說你氣血兩虛,身子被掏空,要好好養著。


    暫時不準再用劍,靜心修養,知道嗎?”


    高田雪乃望著義銀乖切的模樣,乖巧得點點頭,說道。


    “但我還是沒能保護好將軍,您去關東的時候,明明有交代我,我沒有做到與您的約定。”


    義銀氣得翻了個白眼,敢情我說的都是廢話啊?她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這小妮子就是個死腦筋,把將軍之死的責任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扯,有意思嗎?


    別人都嚇得想洗幹淨自己,與這件事一點牽連都沒有。她倒好,恨不得自己是主謀似的,真是令人窒息的腦回路。


    義銀剛要說話,外間傳來敲門聲,他問道。


    “什麽事?”


    蒲生氏鄉拉開門,鞠躬道。


    “禦台所,高田陽乃到了,請求參見。”


    義銀挑了挑眉毛,冷笑道。


    “真正有責任的人,這不是來了嗎?好,讓她在議事廳等我,看我怎麽收拾這個肆意妄為的混蛋!”


    義銀剛要起身,卻被高田雪乃一把抓住了手。他詫異看著雪乃,見她一臉懇求,不禁心軟。


    “知道了,我就是嚇唬嚇唬你姐姐,不會要她的命。”


    雪乃的手卻是抓得更緊,她不說話,就是愣愣看著自己的主君。


    義銀無奈,回頭對蒲生氏鄉說道。


    “去,把高田陽乃帶過來。”


    蒲生氏鄉鞠躬離開,走時掃了一眼雪乃牽著義銀的那隻手,心裏琢磨。聽聞這兩位高田大人是斯波家舊譜代出身,情分果然不一樣。


    義銀回頭看了眼雪乃,苦笑道。


    “我就在這裏收拾她,你在旁看著尺度,可以安心放手了嗎?”


    在他寵溺的目光下,高田雪乃害羞得放開手。


    義銀卻是望著她的另一隻手,即便昏迷過去,她都沒有鬆開那把刀。


    “你好好躺著,這把刀我幫你放在一旁刀架上。”


    雪乃乖乖鬆手,義銀抄起刀,順手放上一旁的刀架,又忍不住看了幾眼,這刀不似凡品。


    見義銀看刀,雪乃喃喃說道。


    “將軍讓我離開,走之前給了我這把刀,讓我好好保護你,不要步入她的後塵。”


    義銀心頭一酸。


    足利義輝你這個傻瓜,我到底有什麽值得你癡迷的地方?你都要死了,還掛念著我算什麽意思?你的這份情意,我沒法還呀。


    義銀沉默半晌,說道。


    “你是小傻瓜,她是大傻瓜。這把刀,叫什麽?”


    “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宗近是嗎?那你以後就留在我身邊,用這把刀保護我吧。”


    義銀望著刀架上的三日月宗近,回想起與足利義輝的每一次見麵,貌似兩個人每次都能吵起來。


    他啞然失笑。


    足利義輝,你就是太倔太驕傲。我絕不會像你這樣被人陰死的,你放心,我會長命百歲的。


    因為我,比你無恥。


    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雪乃呆呆躺在床鋪上望著義銀。義銀凝視刀架上的三日月宗近,沉默不語。


    ———


    不久,寧靜被屋外的一陣腳步聲打破,敲門聲再次想起。


    “什麽事?”


    “臣下,斯波町奉行高田陽乃,請求覲見。”


    “給我滾進來!”


    蒲生氏鄉拉開門,微微鞠躬。高田陽乃看見躺著的雪乃,愣了半晌,然後步入房間,跪下對著義銀行禮。


    在陽乃進入房間後,蒲生氏鄉默默拉上門,將房間留給三人。


    義銀看都不看陽乃,對被窩裏的雪乃柔聲道。


    “感覺怎麽樣?還渴嗎?”


    雪乃乖巧得搖搖頭,兩人之間的氣氛溫情。


    一旁的陽乃看著心酸眼紅,默默咬著嘴唇。


    在尾張的時候,主君就是這麽寵著雪乃。就算她出去亂踢館被人打成重傷,也是溫柔得照顧她,陪伴她,還給她講故事。


    為什麽就寵她一個?我和她長得這麽相似,我也想被主君寵溺對待。


    陽乃望著自己的妹妹,心中充滿了嫉妒。


    義銀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惶恐反思之意,反而目露嫉色,盯著雪乃,義銀頓時火冒三丈。


    “怎麽?看見你妹妹為了保護將軍,弄得一身傷回來,你就沒有半點愧疚?”


    高田陽乃咬咬牙,伏地叩首。


    “臣下不知犯了何錯。”


    義銀見她死不悔改,一股怒氣直衝腦門,一個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臉上。隻聽啪的一聲,陽乃白皙的臉上慢慢顯出五指紅印。


    這一巴掌有些重,義銀打出之後還有些後悔,但看見陽乃咬著下唇一臉不服氣,心頭之火亦是無法消散。


    才三年功夫,當年聽話的陽乃哪裏去了?眼前這個死不悔改的女人,她就不懂得認錯嗎?


    陽乃臉上火辣辣得燙,但比起臉上這點傷痛,她心中的嫉恨卻是熊熊燃燒,痛徹心扉。


    若是斯波義銀與她兩人獨處一室,就算被主君活活打死,她也是無怨無悔。


    高田陽乃知道自己出身仆役,高田苗字不過是斯波義銀私下授予的偽家名。


    自己的一切都是主君給的,自己存了不該有的心思,就算被打死,也是活該。


    但看著妹妹受寵,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兩個人一樣的臉,我的高莊饅頭還比她的旺仔小饅頭大那麽多,憑什麽就獨寵她一個!


    從尾張到堺港,高田陽乃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殫精竭慮為斯波家綢繆,就為了讓主君高看自己一眼。


    而這對於雪乃來說,卻是唾手可得,豈能不讓陽乃嫉妒欲狂?


    為什麽!為什麽要在雪乃麵前打我!柔情是她,寵溺是她,唯有冷漠和惱怒是留給我的。


    憑什麽!我哪裏不如這個呆呆傻傻的妹妹!


    高田陽乃心中的嫉妒如火山般噴發而出,眼眶中溢出的淚水不斷滴落,但她就是咬著牙不說話。


    義銀見她不言不語,梗著脖子嘩啦啦流眼淚,更加氣惱。他剛要再罵,雪乃的手掌忽然蓋上了他的手背。


    他轉頭看去,雪乃正癡癡望著他的側臉,輕輕說道。


    “姐姐喜歡主君。”


    義銀一窒,橫了一眼陽乃梨花帶雨的小臉蛋,說道。


    “說什麽胡話,好好躺著。”


    雪乃躺在床鋪裏不動,眼睛卻是死死盯著義銀,重複道。


    “姐姐喜歡你,不要打姐姐。”


    義銀還未說話,陽乃已經恨恨抹去眼淚,對著雪乃吼道。


    “誰要你幫我說話!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你閉嘴!”


    義銀指著陽乃,手指顫抖,對雪乃說道。


    “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姐姐,你知道她在堺港做了什麽?


    三好上洛這麽大的動靜,她壓著斯波新選組一個字都沒有傳回京都。二條城被圍,足利將軍到死都不知道三好家是怎麽上洛的。


    公方大人的死,你這一身傷,都是拜她所賜。你還要幫這種人說話嗎?她還算是你的姐姐嗎?


    她真的在乎你,就不會看著你一身傷痛躺在這裏,還沒有半點追悔之心!”


    陽乃看著妹妹的慘樣,張張嘴想要說什麽,最後還是抿緊唇,什麽都沒說。


    雪乃悠悠說道。


    “姐姐喜歡主君。”


    義銀忍不住翻起白眼,他對這個死腦筋的雪乃,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好,就算她喜歡我,就能做這些混賬事了?”


    雪乃繼續說道。


    “我喜歡主君。”


    義銀都懵了,你這到底是什麽邏輯?他哼哼道。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


    雪乃握住義銀的手,艱難爬起來,義銀趕緊一把扶住她。隻見雪乃吃力伸展,想要去握陽乃的手,陽乃卻在遲疑不動。


    義銀一瞪眼,罵道。


    “沒看到你妹妹傷成這樣!”


    陽乃扭捏著靠近一點,讓雪乃握住自己的手,這才發現雪乃的手掌冰冷,心中湧起一陣悔意。


    她從沒有想到三好上洛會殃及雪乃,這件事是她考慮不周。她雖然嫉妒妹妹受寵,但兩人相依為命,她怎麽會害妹妹呢。


    陽乃掩麵哭道。


    “對不起,雪乃,對不起。”


    此刻,高田陽乃心中想著的那些過關手段,全部被拋之腦後。什麽死不認賬,什麽用債務爛攤子耍賴,全部都被丟棄在一邊。


    她的眼中,隻有因為自己的貪欲,傷得下不了床的妹妹,心中悔恨交加。


    雪乃再次說道。


    “我喜歡主君。”


    義銀實在受不了雪乃反反複複這幾句話,無奈歎道。


    “你到底想說什麽呀?”


    雪乃望著義銀,堅定說道。


    “將軍說了,我以後可以喜歡主君了。”


    義銀一愣,聯想起足利義輝死前說這話的緣由,眼圈一紅。


    “她說的?”


    雪乃點點頭,說道。


    “將軍說了,以前不可以,但以後可以了。”


    義銀心中淒涼。


    足利義輝你這個驕傲的傻瓜,你都要死了,你還管這麽多事做什麽,真是一個大傻瓜。


    義銀望著雪乃,眼神複雜。


    雪乃艱難將義銀與陽乃的手放在一起,說道。


    “將軍說了,我可以喜歡你。


    我和姐姐,就都可以喜歡你。”


    義銀狐疑看了眼陽乃,問道。


    “這和陽乃有什麽關係?”


    雪乃斬釘截鐵說道。


    “陽乃是雪乃的姐姐,雪乃可以和陽乃分享自己的喜歡。”


    義銀一愣,還能這麽扯淡?


    但他看著雪乃堅定的目光,心頭發軟。這小傻瓜,她的小腦袋瓜子裏整天想些什麽東西啊?


    雪乃的話語未落,陽乃的目光反射般投向她,喃喃道。


    “雪乃。。”


    雪乃對著陽乃虛弱一笑。


    “姐姐,我們以後可以喜歡了,你高不高興?”


    陽乃終於忍不住抱住雪乃,嚎啕大哭。


    “對不起!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都是姐姐的錯!


    對不起,雪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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