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細川三淵兩家,還是淺井家,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們當不了主角,隻能盡力從主角那邊多拿些好處。


    至於怎麽拿?當然是漫天喊價,坐地還錢,先看看主角們的報價,再選擇站隊。


    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幕府再立之後,足利義昭與斯波義銀之間,必然出現問題。


    這無關於人品,隻因為權力的本質是獨享而非分享。


    細川藤孝說看不透,是她看不清誰才是幕府日後的話事人。


    那麽對細川三淵兩家而言,與兩邊維持良好關係,用曖昧的立場爭取好處,才最有利。


    而淺井長政的問題更簡單,織田信長讓她帶丈夫上洛,明擺要打親情牌。


    這種明晃晃的示好,淺井長政當然看得懂。她現在隻需等待織田信長的報價,看合不合自己心意。


    淺井家沒有上洛稱霸的野心,淺井長政很清楚自家隱患重重,她沒那個底氣。


    但織田信長明顯又是一個三好長慶,六角定賴,目光死死盯著幕府,嘴角流著哈喇子。


    織田與淺井是姻親,織田家若是肯給好處,淺井家也願意當一回助攻,幫襯一把。


    但前提是,織田信長開的價碼讓淺井長政滿意。


    所有人都以為,幕府這個棋局,會像之前那樣繼續玩下去。


    接著奏樂,接著舞。


    ———


    斯波義銀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個時代的武家。


    他自信滿滿,懷揣一肚子的大局觀,要為幕府穩定作出貢獻,聯合各方壓製野心勃勃的織田信長。


    但他還是高看了這時代武家們的節操,高估了她們為人處世的底線,一腔熱血終究會被冰水澆滅。


    此時,在斯波府邸內,義銀正臥病在榻。


    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就是感冒了。但處在這個敏感時期,以他的尊貴身份,還是引起了內外的緊張情緒。


    義銀咳嗽兩聲,隻覺得渾身酸軟,望著房梁發呆。


    人吃五穀,生病總是難免的。


    但有係統在身,義銀這兩年還真沒犯過病,他一直以為青春永駐的係統特效裏,包含不生病。


    現在看來,並沒有。


    說來也巧,義銀在二條禦所待了會兒足利義輝的戰死之地,又去相國寺看了看她的墳墓。再回到斯波府邸,就感覺人不舒服。


    這一病,外間馬上傳出他悲傷過度,哀泣成疾的謠言。一曲肝腸斷,引出無數民間戲說騙眼淚。


    義銀鬱悶之餘,也懶得去解釋,因為這事確實有些詭異。


    那天,義銀在足利義輝戰死之地發誓,下輩子一定會和她結婚,陪她複興足利幕府。


    這幾天臥床不起,義銀在昏睡中盡做些怪夢,就像是開了另一條平行時空的支線。


    夢中,他沒有去關東,而是與足利義輝成婚之後,並肩作戰。


    夢中,他打敗了三好家,六角家,織田家,足利將軍家得以複興再起。


    夢中,他幹服了關東諸雌,定居江戶,親自鎮壓關東之地。


    夢中,他與足利義輝分居京都江戶兩地,史稱東都西都分治天下,被後世之人尊稱為東大殿與西大殿。


    夢中,那些愛慕他的姬武士,有些癡迷一生,有些黯然離去,有些與他暗中勾搭。


    上杉輝虎不忿之餘,出家為尼,並傳下訓誡。上杉後裔隻有娶斯波公子者,方為家督。


    這導致後世數百年,北陸強藩上杉家隻有代理家督,沒有真正的家督。因為她們娶不到斯波男,就當不成真家督。


    義銀無奈搖搖頭,什麽亂七八糟的混亂劇情,哪個傻b作者想出來的?腦子壞掉了。


    不寫讀者愛看的,整天算邏輯線,就這樣還指望能有好成績?別做夢了。


    一場周莊夢蝶般的病中之旅,讓義銀對足利義輝的愧疚之情減輕了許多,也算是意外所得吧。


    胡思亂想之間,義銀聽到門被拉開的聲音,一條人影小心坐到他身邊。


    義銀無力得睜開眼睛,高田雪乃擔憂的小臉出現在他麵前,他笑道。


    “不用擔心,春夏之交犯點小毛病而已。我已經感覺好多了,這幾天應該就能恢複過來。”


    義銀掙紮著要坐起來,高田雪乃捧著藥湯,呆呆看著他起身。


    身後剛才跟進來的井伊直政忍不住皺眉,對雪乃喊道。


    “主君要起身,不知道扶一扶嗎?”


    說完,井伊直政匆忙上前,為義銀墊上後枕,讓他可以舒服得直起身子。


    等她忙完,回頭看到高田雪乃還在發呆觀望,忍不住哼了一聲,說道。


    “拉上門!主君現在不能受涼的!”


    高田雪乃反口道。


    “我端著藥湯,你去關。”


    井伊直政瞅了她一眼,不滿道。


    “為什麽每件事都是我來做?你就不能放下藥湯,拉一下門嗎?”


    雪乃歪著頭,看了眼藥湯,又看了眼井伊直政,眼中的警惕之色毫不掩飾。


    井伊直政很幹脆翻了個白眼。


    之前兩人起了爭執,義銀不準她們再奉茶喂湯,兩人皆是不爽。


    這次義銀病倒無力,喂藥的差事不得不歸還給兩人,兩人之間頓時又起了明爭暗鬥。


    在義銀看來一碗湯藥的小事,在兩人眼中,卻是主君更喜歡誰的證明。


    年長的高田雪乃如同孩子一樣鬧變扭,年幼的井伊直政反而像是個老媽子喋喋不休。


    兩人外貌與內心的反串,讓義銀啼笑皆非。


    高田雪乃單純,心中隻有劍與主君。井伊直政自幼家變,心智遠比年紀成熟許多。


    義銀看著她們兩人每日鬥爭,也是津津有味。此間,不過是今日的一場新戲。


    見高田雪乃護著藥湯不說話,井伊直政無奈搖頭,先去把門拉上。總不能因為這家夥不懂事,凍著主君吧?


    等她拉好門回頭,卻看見高田雪乃習慣性撈起一勺藥湯,往自己的嘴裏送。


    井伊直政一聲厲喝。


    “你想做什麽!”


    高田雪乃渾身一震,目光遊離,就像是偷雞不成的黃鼠狼,裝作無辜。


    “沒做什麽,幫主君吹吹涼。”


    井伊直政一字一頓說道。


    “溫度剛剛好,直接給主君喂,不準占主君的便宜!”


    高田雪乃吐出無聲的切字,不甘心得喂向義銀。明明主君都不介意,這個小妮子真煩人。


    井伊直政眼都不眨,盯著整個過程。義銀笑著伸出手,直接把藥湯拿了過來,一口吞了下去。


    藥湯苦澀,麻木舌根。他嗞嗞幾下,有些大舌頭的說道。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以後放著我自己喝。”


    高田雪乃與井伊直政目光一觸,如有電光火石。心裏各自埋怨對方搞事,這下雞飛蛋打,一拍兩散。


    義銀見她們麵色不善,搖搖頭不說話。不就是給自己喂個藥,搞得像是多大榮耀似的,雞毛蒜皮的小事鬥得起勁,真是孩子脾氣。


    他伸了個懶腰,隻覺得渾身骨頭都快睡麻,酸酸軟軟真不痛快。


    正在此時,外間傳來敲門聲,義銀問道。


    “什麽事?”


    蒲生氏鄉的聲音傳來。


    “禦台所,蜷川親世母女來了,說想要探望您的病情。”


    義銀剛想說我出去見她,就感覺到四道目光釘在自己身上。


    他看向井伊直政,井伊直政肅然道。


    “禦台所,醫師說了,您這幾天要捂汗,不可出去受風。”


    高田雪乃跟著點頭,小臉嚴肅得很。


    義銀摸摸鼻子,歎道。


    “你們這時候倒是蠻合拍的。”


    兩女對視一眼,同時朝反方向甩開頭,哼了一聲。


    義銀無奈一笑,對門外說道。


    “讓她們過來吧,我在這裏見她們。”


    “嗨!”


    ———


    蜷川親世帶著女兒蜷川親長,恭謹進入房間,向義銀行禮。


    義銀墊著靠枕,輕聲問道。


    “蜷川大人何時回來京都的?”


    蜷川親世諂媚道。


    “剛才回到京都,就聽聞禦台所為幕府再立之事奔波辛苦,以至積勞成疾,聽得我是心慌意亂。


    我與小女趕緊前來問安,一刻都沒敢耽擱。”


    義銀眯著眼仔細看兩人,確實是一身風塵仆仆,不似作偽。


    他笑道。


    “些許風寒而已,下麵人太過緊張了。”


    蜷川親世肅然道。


    “禦台所您這話就不對了,幕府大亂,全賴您從關東趕回來力挽狂瀾,撥亂反正。


    您千金之體,關乎幕府興衰,臣下們難免惶恐,理應重視。”


    蜷川親世句句不離拍馬屁,聽得義銀頭疼。他剛才恢複過來一點,沒力氣和這幕府老油條扯淡。


    於是,義銀直接問道。


    “你這次回來,是先來了我這邊?”


    蜷川親世一臉茫然無知,說道。


    “您是先代的遺男霜,足利將軍家的當家人,我身為幕臣,回到京都當然是先拜會您。


    難道這京都之中,還有比您更尊貴的人嗎?”


    義銀見她一臉忠直,都忍不住想誇她演技好,悠然問道。


    “怎麽?二條禦所那邊不願意去?”


    蜷川親世恭敬鞠躬,說道。


    “禦台所代表著足利將軍家,是幕府再立的主心骨。我去不去二條禦所,還請禦台所示下。”


    義銀暗罵一聲老狐狸。


    二條禦所的足利義昭是未來的足利將軍,蜷川親世當然不願意得罪。


    但她以探病為由,先來到斯波府邸向斯波義銀請示,再去二條禦所。不論斯波義銀,還是足利義昭,都說不出一個錯字。


    義銀眯著眼不說話,蜷川親世卻是伏地叩首,說道。


    “禦台所,我並非有騎牆之意。


    隻是幕臣之流,曆來是足利將軍的臣子。誰是公方大人,我就忠於誰,這是規矩。


    但蜷川親長這女兒一直不成器,我亦是苦惱不已。


    看到禦台所身邊的姬武士一個個英武成才,我是心癢難耐。遂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禦台所恩準。”


    義銀心頭一動,雙目盯著蜷川親世。


    “你說。”


    蜷川親世懇求道。


    “懇請禦台所將我女兒收入斯波同心眾,讓她能跟隨在您左右,附些靈氣,學點本事。”


    說完,蜷川親世深深鞠躬不起,她的女兒也跟著伏地叩首。


    義銀看著她們母女的背脊,挑了挑眉毛。沒想到,蜷川親世會這麽果斷站在自己這邊。


    她有一句話說得對,幕臣是足利將軍的臣子,隻要足利義昭繼位,她就必須忠於足利義昭,這是規矩。


    但規矩是規矩,幕府曆代將軍,被幕臣們坑得還不夠慘嗎?幕臣們玩起軟對抗,那是老熟練了。


    真把幕臣逼急,看看伊勢貞教的狗急跳牆,一樣是在背後向足利義輝捅刀子,沒有半點猶豫。


    說到底,幕臣們維護的是幕府這飯桌。幕府不倒,她們就可以繼續指著這張桌子吃飯。


    至於足利將軍,就是供在廟裏的活菩薩,上幾柱香,給多少好臉,還要看將軍自己識相不識相。


    義銀說道。


    “你們先起來。”


    蜷川母女起身,看向義銀。


    義銀瞅了眼後麵的蜷川親長,見她一臉局促不安,問蜷川親世。


    “你女兒不小了,不想著留在家中繼承家業,跟著我東奔西跑,也不怕哪天折在戰場上?”


    蜷川親世說道。


    “戰死沙場乃是武家之宿命,若是我女兒不慎馬革裹屍,亦是天命難違,無怨無悔。


    蜷川家又不是什麽名門望族,有什麽家業可言?這口飯還能吃多久,我都沒有把握。


    不如讓她侍奉禦台所,如果能在馬上賺取一些戰功,再好不過。免得日後淪為浪人,餓死街頭。”


    義銀搖頭道。


    “蜷川大人說笑了,您是政所代官,幕府重臣,怎麽會淪為浪人?”


    蜷川親世歎道。


    “禦台所,蜷川家本就是伊勢家部眾出身,地位家格皆低人一等,政所代官不過是虛銜。


    伊勢貞教大人不肯放過我,我唯有引頸就戮,哪還有什麽出路。”


    蜷川親世麵上淒涼,語氣憤憤不平,漸漸露出了戲肉。義銀微微一笑,知道她是對自己表露心意。


    伊勢貞教這條老狗無路可走,開始胡亂攀咬,隻求一條活路。


    她為了自保,把蜷川親世歸入斯波義銀一黨,當眾挑撥是非,這件事義銀已經知道。


    但義銀卻不覺得她能過關,伊勢貞教與三好家勾結,害死足利義輝,罪責難逃。


    伊勢家的汙點是洗不掉的,她現在還能蹦騰,是因為足利義昭還未跟她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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