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八點刷新。


    ……


    ……


    ……


    大都督府。


    昏暗的書房,兩人相對而坐。


    畢構身材高大,精神矍鑠,不怒自威,手上正捧著一碗人參茶。


    對麵的中年儒生一襲青藏色長袍,模樣溫文爾雅。


    “畢長史,益州至關重要,王爺他不希望出現任何差池。”


    恭奇正滿臉嚴肅。


    畢構斜睨著李義珣的小舅子,淡然道:


    “雖然我對撤出劍門關的決定不敢苟同,但王爺隻要來益州……”


    頓了頓,他中氣十足道:“整個益州,他說了算!”


    望著對方坦蕩自信的模樣,恭奇正略鬆一口氣,轉而喟歎道:


    “張巨蟒名聲在外,我軍聞之便失戰心,關隘小道已經有逃竄的士卒,繼續僵持下去,我軍據守的優勢也會被磨滅。”


    畢構凝視著他,緊皺眉頭:“此獠畢竟剛剛覆滅草原,攜無上威勢……”


    似乎聽到了對方語氣中的擔憂,恭奇正忙不迭截住他的話:


    “畢長史,張巨蟒無容於天地之間,人人得而誅之。”


    “大唐基業百載也,今王爺以恢複李唐正義為戰,鏟除天底下罪惡的禽獸,四方忠臣無不響應!”


    聞言,畢構抿了口茶,直接問:“有多少援軍?”


    恭奇正喉頭滾動,“暫不清楚。”


    謔!


    畢構謔然起身,冷視著他:“我壓上身家性命,你們竟還對我有所隱瞞?”


    “稍安勿躁。”恭奇正嘴角抽搐了一下,苦笑道:


    “你大抵也能猜到,此戰以太原王氏,隴西李氏為首,他們嚴厲告誡王爺,不許泄露絲毫信息。”


    見畢構神色舒緩,他繼續補充道:


    “神都政變就是前車之鑒,就是因為知道的人太多了,李昭德等社稷之臣才功敗垂成。”


    “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援兵數量,更不清楚下一步動作。”


    話音落下,畢構僵硬的臉龐變得平靜。


    在龐大的門閥望族麵前,他哪有什麽資格憤怒,連李義珣都已淪為傀儡。


    布局越謹慎越好,那代表成功的機會更大。


    他坐下後盯著恭奇正:“我可以什麽都不問,但王爺說過的話……”


    “畢長史放心。”恭奇正鄭重無比道:“王爺允諾的絕不會食言!”


    “那就好。”


    畢構輕輕頷首,表情看起來依然平靜,可眼底卻閃過興奮之色。


    咚咚咚——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


    恭奇正看著畢構,兩人眼神交接,恭奇正而後告辭離去。


    一個身著鎧甲的護衛抱拳施禮,等恭奇正走遠,才低聲稟報:“長史,有人求見。”


    畢構眉間閃過不悅,“有無拜貼?”


    “沒有。”護衛略頓,緊接著說道:“此人言稱,長史若不見他,一定會抱憾終身。”


    “放肆!”


    畢構眸中陡然淩厲,冷聲道:“什麽阿貓阿狗也敢口出狂言,讓他在大廳等候。”


    “若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來,老夫絕不輕饒他!”


    ……


    大廳裏,陳長卿坐立不安,心中痛罵了一百遍張巨蟒!


    該死的,什麽苦差事都要交給貧道!


    沉緩的腳步聲響起,畢構進廳,居高臨下打量著不速之客:


    “爾是何人?”


    陳長卿額頭沁出冷汗,強製讓自己冷靜下來,輕笑道:


    “畢長史請坐,接下來說的事你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畢構死盯著他,踱步到上首位。


    陳長卿學著子唯八風不動,處之泰然的姿態,淡淡開口:


    “要想救你兒子的命,今夜子時獨自前往滿月樓。”


    畢構眸子裏閃過驚愕,這句話來的太快太猛烈,他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終歸是久經風浪之人,他眯著眼:“你確定要和老夫開玩笑?”


    陳長卿不置可否,彎腰從椅子下拿起包裹,直接扔在桌上。


    畢構眼中的寒光更盛,抬手一層層打開布料。


    便見一隻血淋淋的斷手。


    畢構瞪圓眼睛,抓著斷手的手在顫抖,額上的青筋也因為情緒過分激動而冒了起來。


    “你敢傷吾兒?”


    他像發瘋似的,整張臉都猙獰扭曲起來,死死凝視著陳長卿。


    仿佛下一秒就要展開無情的報複。


    陳長卿恐慌的情緒反倒慢慢消散。


    經常麵對子唯這尊地獄殺神,他早已形成免疫力,畢構的氣勢恐嚇簡直就是小兒科。


    陳長卿“嗬”了一下,不疾不徐道:


    “不就是一隻手麽,你為什麽要用殺人的目光看我?”


    畢構攥緊雙拳,目眥欲裂,卻突然笑了起來,“這不是祖兒的手,你威脅不到老夫。”


    “哦?”陳長卿拖長音調,似笑非笑:


    “畢長史日理萬機,怎麽會像婦人一樣去留意自己兒子的手,你可以找他的丫鬟來鑒別一下。”


    畢構臉上笑意一點點褪去,心也漸漸沉入穀底。


    手腕上染血的佛珠,他記得很清楚,就是多寶寺贈給祖兒的。


    “來人!”畢構怒喝,聲音有輕微顫抖。


    陳長卿翹著二郎腿,漫不經心道:


    “你最好驚動整個益州,那樣你的兒子就成了孤魂野鬼。”


    看著這張趾高氣昂的臉龐,畢構深吸一口氣,勉強克製內心的殺意。


    一個護衛入內,畢構擺擺手:“先退下。”


    說完顫著手包好斷手,放進懷裏,快步離開大廳。


    陳長卿像在逛自家一樣,大搖大擺跟在身後。


    繞過幾條遊廊,畢構停在一座奢華精致的院落,找到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婢。


    三人站在假山下,女婢起先有些緊張,看到斷手後麵容慘白,竟然當場失禁。


    畢構嘴角抽搐,眼中泛著陰寒的光芒:“是祖兒的手?”


    女婢嚇出哭腔,“是……是……”


    公子這隻手整天伸進她抹胸,甚至那個地方。


    手指大小,手背的兩顆小痣,一模一樣。


    畢構閉上眼睛,許久之後,才睜開眼睛:


    “回去吧,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女婢如逢大赦,哭哭啼啼的跑開,身後還傳來輕佻的腔調。


    “美人兒,膽敢說出去,你可會死的哦。”


    等她走後,畢構一臉陰鷙,寒聲道:


    “你信不信,老夫會讓你走不出大都督府。”


    陳長卿毫不掩飾嘴角泛起的笑意,“我死,畢祖陪葬,很公平的買賣。”


    末了,他背負著手慢悠悠踱步:“可惜畢長史隻有這根獨苗啊。”


    嘴上這般說,心中卻著實有些憤怒。


    笑話!


    你兒子的命豈有貧道矜貴?


    貧道好歹有個縣男爵位,跟著子唯混吃香喝辣,你兒子算什麽玩意?!


    “老夫若不赴約呢?”


    畢構陰冷的聲音就像生鏽的刀鋒,帶著嘶啞。


    陳長卿轉頭看著他,略挑眉,“談崩了是吧,行,現在叫人來殺了我。”


    話罷挺直胸膛,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畢構緊緊盯著他。


    陳長卿心驚肉跳,背後早被冷汗打濕,此時更是恐懼。


    你不會真不顧你兒子的死活吧?


    過了很久,久到陳長卿脊發寒,差點想說我是開玩笑的。


    “如果祖兒有什麽三長兩短,老夫殺了你全家!”


    畢構惡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


    陳長卿長鬆一口氣,麵前卻不動聲色:“記住,單獨前來,否則後果你清楚。”


    說完拂袖,昂首闊步離開。


    走了幾步,陳長卿驀然轉身,冷冰冰道:


    “千萬別派人跟蹤我,還有,做任何決定前先想想你兒子。”


    “養這麽大,不容易啊。”


    砰!


    畢構胸腔的憤怒再也抑製不住,一拳砸在假山上,砸得手背鮮血淋漓。


    他發誓,救出祖兒之後,一定要剁掉此人的腦袋!


    陳長卿悠然走出大都督府,剛登上馬車立刻癱倒在錦榻上,大口呼氣,雙腿亦抖如篩糠。


    ……


    子時,月光幽幽,靜靜灑在大街小巷。


    馬車在一座酒樓前停下,畢構深吸一口氣,掀開車帷走下馬車。


    陳長卿就站在樓下等待,看了他一眼,便走進酒樓。


    畢構環顧四周,異常安靜的氣氛讓他有些緊張。


    可祖兒的性命被捏著,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必須闖一闖。


    包廂外,陳長卿止步。


    畢構冷視著他,而後毅然推門而入。


    昏暗的燈火,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窗前,另一個魁梧男子衣袍上全是血跡。


    “你落在後麵的護衛全死了,我不是說過讓你獨自前來麽?”


    低沉暗啞的嗓音響起,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可落在畢構耳裏,讓他如墜冰窖,很罕見的生出恐懼。


    怎麽可能?!


    自己那二十多個護衛全死了?


    “再剁掉畢祖一隻手。”


    聲音繼續響起,魁梧漢子領命而去。


    嗡!


    “不……不要。”畢構瞬間失控,嘶聲大吼。


    可魁梧大漢狀若未聞,邁步離開包廂。


    畢構頭皮發麻,雙眼也變得赤紅,冷冰冰道:


    “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談條件,若是祖兒失去雙手,你覺得老夫還會跟你上談判桌?”


    “嗬嗬……”短促的嗤笑後傳來風輕雲淡的聲音:


    “我從不介意用血腥冷酷的方法讓別人長記性,你兒子成為殘廢挺好的。”


    說完緩緩轉身。


    畢構用充滿殺意的目光盯向他,可隻看一眼,那目光就變得極為駭然。


    心中驚懼到極致,連神魂都在忍不住顫栗。


    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氣,幾乎席卷全身。


    張!


    巨!


    蟒!


    “瞧把你嚇得,張某可不是什麽洪水猛獸。”


    張易之隨意笑著,一步步走到畢構身前。


    “你我都是朝廷命官,你又何必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很可怕麽?”


    “初次見麵,你兒子的一雙手就當送給你的見麵禮,不算寒酸吧?”


    他雖然在輕描淡寫的笑著,但說出的話卻是讓畢構麵色發白,四肢發麻。


    畢構知道,張巨蟒隱藏在俊美溫潤下的真實麵容,絕對恐怖到驚世駭俗。


    為什麽會無聲無息來益州,此獠究竟知道些什麽?


    “王爺,饒祖兒一命吧,您權傾天下,何必跟他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


    “下官五十多了,膝下才這麽一個兒子,求您開恩。”


    畢構聲音顫抖,不停的彎腰乞求。


    “王爺?”


    張易之表情驟冷,一腳狠狠踹在畢構胸膛上。


    勢大力沉的一擊,畢構如斷線的風箏飛出去,嘴裏嘔出鮮血。


    張易之寒聲道:“你也知道我是朝廷從一品的王爺?我帶兵駐紮劍門關外,你可曾派人拜訪過我?”


    畢構麵容不由得劇變,強忍著痛楚,趕緊請罪:


    “是下官失職,請王爺責罰。”


    張易之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俯瞰著他,不輕不快道:


    “大都督空置,因而由你總理大都督之職,管轄益州的軍事大權。”


    “這種戰爭的僵持階段,你掌有兵權,竟然沒有來拜我,那你的心思昭然若揭。”


    “既然成為我的敵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話落,畢構隻覺可怖的寒氣從脊椎骨席卷到頭蓋骨,讓他忍不住顫抖。


    “下官公務繁忙……”


    “行了。”張易之擺擺手,截住他的話,不耐煩道:


    “跟李義珣有什麽勾結,一一道來吧。”


    轟!


    猶如驚雷炸響,畢構神色無法掩飾的震驚和恐懼。


    眼前的人似乎能看穿人心,渾身竟散發著盡在掌控的氣勢。


    張易之身子前傾,很平靜的開口道:


    “也許一個兒子不足以讓你臣服,畢竟死了還能再生。”


    “可魏縣畢氏呢?你高居三品大員,在益州八麵威風,難道忘了遠在老家的族親?”


    “我一封信到神都,畢氏立刻煙消雲散。”


    “張巨蟒……你怎麽能如此卑鄙無恥……”


    此話,讓畢構肝膽欲裂,整張臉劇烈猙獰。


    一個人怎麽能這般喪心病狂!


    如此陰險卑鄙,卻還被此獠說的如此坦然自若,不起波瀾,如同陳述事實一樣。


    他甚至不由自主順著張巨蟒的話卻想了一下。


    那種場麵讓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渾身發寒,恐懼到了極點。


    就算不在乎祖兒,但不能不在乎家族,不在乎全族性命。


    “我隻是告訴你後果,至於會不會發生,這可不是我說了算。”


    張易之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現在我給你一個選擇,不過我的耐心一向不好。”


    “是臣服我,還是負隅頑抗,讓畢氏一族給你陪葬?”


    “張巨蟒,我和你拚了!”


    畢構憤怒,神情似乎已然仇恨到了極致,被張易之這些話幾乎點燃了最後的理智。


    剛爬起身,卻迎上了一個狠辣的耳光。


    噗!


    畢構避無可避,悶哼一聲,口吐鮮血趴倒在地。


    “拚,你拿什麽跟我拚?到現在還認不清現實嗎?”


    張易之的聲音,依舊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一腳踩在畢構胸膛上。


    “區區一隻螻蟻,要不是怕打草驚蛇,我早就一刀宰了你。”


    畢構麵上毫無血色,隻感覺遍體生寒,心中盡是悲涼、絕望、仇恨,痛苦。


    被張巨蟒盯上,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無處可逃。


    “所以,你現在願意成為我的走狗麽?”


    張易之的聲音依舊輕描淡寫,似乎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狗。


    自己堂堂一個掌管軍事大權的長史,在益州說一不二,被無數人所崇拜敬仰。


    竟然要成為別人的一條狗。


    此時此刻,畢構有種血氣衝到臉皮的感覺,真切的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屈辱!


    尊嚴喪盡!


    這種心裏的難受比嚴刑拷打折磨他的肉體還要痛苦。


    畢構下嘴唇都被咬破了,感受著口齒間的腥味,他慢慢清醒。


    而後艱難滾動喉嚨:


    “我願意。”


    張易之眼神無波無瀾,收回腳,負手踱步到座位上。


    不甘之中,畢構甚至眼含老淚,這種屈辱徹底擊潰了一個讀書人。


    他手肘撐著地麵,異常困難的爬起來,鬢間的白發淩亂,頹靡憔悴的走到桌椅前。


    張易之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盯著他:


    “為什麽不惜背叛朝廷,也要跟李義珣合謀。”


    畢構拔掉嘴角的血漬,沉默了半晌,啞聲道:


    “恢複李唐江山以後,朝廷賜我雙旌雙節,全權調度益州。”


    話音落下,張易之的目光逐漸森然。


    這是什麽?


    節度使!


    竟然允諾畢構節度使的位置!


    集軍、民、財三政於一身,堪稱諸侯土皇帝!


    曆史上,唐朝的滅亡本質上和漢明這些大王朝無任何根本上的不同。


    即長期的土地兼並導致的社會矛盾激化,與階級衝突失控。


    但誰也不能否認,節度使製度就是唐朝滅亡的催化劑!


    現在,國力蒸蒸日上的大周,竟有賊子提出節度使!


    包廂內的氣氛陡然凝結。


    畢構脊骨發寒,恐懼再次席卷全身。


    張易之眯了眯眼,聲音冷冽:


    “利益能讓人鋌而走險,所以你義無反顧投靠李義珣,可你不擔心這是空中樓閣麽。”


    “我……”畢構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


    張易之突然笑了,笑容有些深意。


    在龐大誘惑麵前,還能保持本心,這世上沒幾個人能做到。


    就算再虛無縹緲,隻要有一線生機,就會拚命去爭取。


    那可是相當於裂土分封啊!


    “你為什麽覺得諾言會實現?”張易之平靜直視著他。


    畢構依舊沉默。


    “權力本就是冒險家的遊戲,如果不想成為碌碌無為之輩,那就要去搏一把。”


    “如果有過半的勝算,自然值得冒險。”


    “你覺得天下人都希望我死,所以李義珣一定會成功?你就能得到益州節度使?”


    張易之依舊用氣定神閑的口吻,眸子散發的殺氣卻猶如實質性。


    噗通一聲。


    畢構直挺挺跪在地上,神情絕望道:


    “下官鬼迷心竅,請王爺恕罪。”


    張易之斜視著他,低聲說:


    “人的可悲之處,不在於處境,而在於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總是高估自己的能力。”


    “當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注定是一場災難。”


    頓了頓,語氣驟然陰冷,“為什麽會覺得李義珣能成功,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吧。”


    “是。”


    畢構如今哪敢再有隱瞞的心思,他剛要開口。


    “先起來吧。”


    張易之輕抿一口茶,淡然道:“李義珣要撤離劍門關這件事就別說了。”


    轟!


    此言,畢構滿目難以置信,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麽重要的消息,他竟然知道?!


    原以為天衣無縫的密謀,頃刻間就出現了絲絲破綻。


    這就是張巨蟒的手段?


    悄無聲息來到益州,自己昨天才得到的隱秘,他為什麽會知道?


    未免也太可怕了!


    畢構腦海忍不住湧起恐懼,如今麵對張巨蟒竟有一種敬若神明的感覺,生不出絲毫違抗的心思。


    “直接說最關鍵的消息。”張易之盯著他。


    畢構回過神,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下官之所以會附從李義珣,是因為另一件事。”


    “說。”


    畢構略默,低聲問:“王爺可記得譙縣桓氏?”


    張易之嗯了一聲,靜待下文。


    桓彥範是政變主謀之一,這家族必然要遭到覆滅。


    畢構接著道:“亳州譙縣就位於淮河北岸。”


    刹那間,張易之似是想到什麽,臉色極為陰沉。


    “桓家要毀掉堤壩。”


    畢構聲音沙啞。


    他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震驚到血液都幾乎凝固。


    “毀堤?”


    張易之俊美的臉龐竟有幾分猙獰,滿腔的憤怒根本抑製不住。


    畢構咽了咽唾沫,一口氣說完:


    “等蜀地戰事一起,桓家便開始摧毀堤壩,周圍郡縣將遭受洪水襲擊。”


    “再加上臨近初夏,淮南暴雨連綿,決堤的話洪水蔓延,甚至會一潰幾百裏,無數百姓遭殃,一切都將被衝垮。”


    “朝廷勢必調集大批賑災糧運往淮河沿岸救援,以如今國庫的糧食儲備,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話音落下,張易之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洪災泛濫,朝廷沒有糧食救濟,絕對會引發淮南百姓怨聲載道。


    災禍已經讓百姓一無所有,沒有糧食飽腹的話,再有居心叵測之輩從中挑唆,隻能走上絕路——


    百姓造反!


    朝廷將糧食供往淮南,會引發一係列連鎖反應,最主要就是天下糧食短缺。


    而世家門閥倉庫儲存無數的糧食,他們會趁機哄抬物價,造成糧價上漲,那天下百姓都會滋亂!


    天下大亂,而益州正起戰火。


    倘若戰局僵持,張易之將得不到朝廷的絲毫資源援助,陛下也有心無力。


    淮南若造反,朝廷還需要派兵馬去鎮壓,那張易之更得不到援軍。


    而益州是蜀中糧倉,他將被李義珣慢慢耗死。


    “讓無數百姓傷亡,好毒的計謀。”


    張易之笑容有些陰森,雖在笑,聲音卻冷冽至極。


    這盤棋下得可真遠。


    關鍵點就是糧食。


    在生產力低下的農耕時代,糧食意味什麽根本不需要贅述。


    自己率三十萬大軍,雖然一舉覆滅突厥,創下驚世駭俗之功,但也耗盡了大周國庫的存糧。


    國庫沒了糧食,等一兩年賦稅過後,又能充盈。


    然而,那些野心家偏偏掐在這個時間點!


    “所以你才會毅然決然加入李義珣。”張易之眯著眼,看向畢構。


    畢構沉默幾息,艱難點頭。


    如果按照原先設計的軌跡走,張巨蟒就算真的被神仙附體,也絕對無法挽大周江山之傾倒。


    他自己也將死在蜀中,成為一具枯骨!


    “執棋手計劃之縝密,心思之狠辣,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張易之笑得很冷。


    他緩緩走到窗前,盯著夜幕:“不惜舉天下之力對付我,我該感到自傲麽?”


    畢構不敢接話,心中卻在想。


    能殺了你,他們付出一切都值得。


    不管是隴西李氏,亦或是譙縣桓氏,都已經決定孤注一擲,傾盡上千年的家族底蘊。


    不然不會製定出那麽一個驚世密謀。


    這就是門閥世族的能量,一顆棋子在益州,另一個棋子卻在淮南,甚至還在天下各地布置更多的棋子。


    仿佛無形的手,攪動著天下,掀起驚濤駭浪。


    張易之神情恢複平靜,漠然道:


    “在他們眼裏,世族的命是命,淮河、乃至天下百姓的命不是命。”


    “自詡尊貴?到時候死在我腳下,我會看看他們身體是不是流著金色的血。”


    說完轉頭盯著畢構,“這個投名狀我很滿意,還有呢?”


    畢構想也沒想,繼續說:“益州有一個弑蟒盟,由上百家寺廟聯合而成,奉李義珣為尊。”


    張易之走回座位,沉聲道:“我要知道隴西李氏他們出動多少人,如今在什麽位置。”


    畢構搖搖頭,“下官不知,李義珣沒有泄露,恐怕是受到政變的教訓。”


    張易之盯著他看了幾秒,而後收回目光。


    既然透露了最關鍵的信息,就已經沒必要再隱瞞,看來他真不知道。


    “跟李義珣維持好關係,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張易之手指輕叩桌沿,聲調清冷。


    畢構聞言,神情有些苦澀。


    如今自己已經走上懸崖,隻能做張巨蟒的間諜了。


    若是不從,便會墜入深淵,不僅身死,還要連累家族陪葬。


    “你做任何決定,都需要先問我,隻有我才能教你怎麽做事。”


    “至於外麵那些屍體,你知道該如何清理幹淨,別引發懷疑。”


    張易之說完起身離去。


    “等等……”畢構叫住他,神情帶著哀求問:


    “王爺,能不能把祖兒放回來。”


    張易之轉頭斜睨:“他還年輕,把握不住形勢,我覺得你能把握住。”


    畢構表情黯然,他聽懂了話裏的意思。


    祖兒心智不成熟,又突遭橫禍,會成為不確定因素,萬一言行出現破綻,那將打亂張巨蟒的謀劃。


    “不過,我這個比較仁慈,隻斷了他一隻手。”


    聲音傳來,畢構渾身一震,表情的頹然也消散了些許。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這是主人的恩賜。


    這種念頭很荒謬,但真的在腦海裏閃過。


    “王爺,你為什麽選擇下官為突破口。”


    畢構鼓起勇氣,問出了紊繞在心中的疑惑。


    就算有懷疑他,也不可能直接用這種殘酷的手段啊。


    “因為在益州,所有人都是我的假想敵,對待敵人,自然不需要去試探。”


    “不過你很榮幸,我會從名單上劃掉你。”


    張易之說完收回目光,負手離去。


    昏暗的燈火下,修長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長到似乎能遮蔽整個益州。


    張易之離開之後,畢構也舒了一口氣。


    之前那種無與倫比的壓迫感終於消失了,整個人簡直像是從冰水裏撈出來一樣,手腳都還在發寒。


    這種感覺,讓他心悸,難以忘懷。


    真的直麵張巨蟒,才知道這個人有多恐怖。


    臣服他,做他的走狗,似乎是一種榮幸。


    清晨,益州城。


    大街兩旁絲綢瓷器諸般貴賤貨品琳琅滿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


    一座小宅。


    “五百裏加急前往神都,將信給鮑思恭,讓他親自呈給陛下。”


    張易之坐在采光通透的茶室,遞給身旁一封信。


    一個健壯的綠袍恭敬接過,重重點頭。


    “事關重大,人死信都不能丟。”張易之盯著他,聲音低沉而冷肅。


    綠袍滿臉鄭重,抱拳道:“卑職清楚。”


    “去吧。”


    張易之揮了揮手,目中隱隱泛起一抹冰雪般的寒意。


    昨夜聽來的消息委實駭人。


    譙縣桓氏竟然欲做毀堤淹民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如果淮河堤壩毀了,亳州遭遇水災,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


    甚至會衍生更為嚴重的後果!


    此舉完全喪失良知,人性徹底扭曲。


    必須阻止!


    他這封信,就是讓武則天派神皇司嚴密盯防亳州,找到機會,直接覆滅譙縣桓家。


    從地域角度上看,桓家是最容易處理的。


    大周世家三大集團,分別是關隴,山東,江南。


    而桓氏地處淮南,周圍找不到盟友,孤立無援。


    隻要朝廷行動迅速,桓氏將得不到任何臂助。


    更何況,張易之隱隱猜測,桓氏大抵也抽調了武卒前來益州,那族內力量更為虛弱不堪。


    “真是狗急跳牆了啊,拿千年傳承做賭注,難道不怕被我屠戮殆盡麽?”


    張易之神情愈冷,低聲喃喃。


    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太過黑暗,手段太過血腥,逐漸失去了僅有的同情心。


    可見識過門閥世族的手段,他竟覺得自己還算善良。


    毀堤淹民啊!


    為了一己私欲,為了天下大亂,不惜讓洪水帶走無數條鮮活的性命,衝毀無數個家庭。


    譙縣桓氏走投無路了麽?


    並沒有。


    雖受桓彥範謀反牽連,看似要被朝廷誅族。


    其實還有一條退路,世間聰明人都知道的退路——


    獻出產業。


    將良田、家族財產,商業渠道全部上交國家,再驅散莊園奴隸。


    做到這個地步,就算他張易之想誅族,武則天也會阻止。


    畢竟能不費一兵一卒處理掉依附國家吸血的蛀蟲,何必掀起腥風血雨,弄得天下動蕩?還落下暴君的名頭。


    但是,桓家又怎麽甘心將上千年積累的家業雙手奉上?


    所以這矛盾無法解開,隻能走進生死角鬥場。


    角鬥場裏已經沒有對錯而言,更沒有正義與邪惡,隻有贏家和輸家。


    輸家,注定會粉身碎骨。


    而贏家,不管之前有多麽惡貫滿盈,有多麽罪孽深重,自然有帶著立場的人使用春秋筆法,對其進行一番粉飾。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須臾局罷棋收去,且看誰贏誰是輸。”


    張易之吟完詩笑了笑,起身走出茶室。


    ……


    城北凝翠林。


    園林秀雅巧致,情景深幽。


    張易之一行人頗有興致的閑逛,論情調逸樂,蜀中當屬天下之絕。


    “士多自閑,聚會宴飲,尤足意錢之戲,益州真是好地方。”


    陳長卿手持折扇,搖頭晃腦。


    “爵爺,還有更妙的地方呢。”楊釗嘿嘿一笑,擠眉弄眼。


    陳長卿挺直腰板,對爵爺兩個字很是受用,子唯這外甥真上道。


    咱縣男爵位雖然不入流,好歹也是個爺嘛。


    “什麽地方?孔門規矩嚴不嚴?”陳長卿斜眼看他。


    楊釗表示很茫然,關孔儒何事?


    陳長卿瞪著他,略比劃了一下,“一孔一門緊挨著。”


    “噢噢~”楊釗可算聽清楚了,曖昧的說:“有座勾欄全是上佳女妓,隻要錢給夠,她們什麽都可以。”


    頓了頓,也學著附庸風雅道:“想陸地行舟都行!”


    陳長卿閉上眼,憂心忡忡地歎道:


    “噫!陸地行舟雖艱苦,吾亦能苦中作樂。”


    說完跟楊釗交換個眼色,示意今晚就一起開嫖。


    園中一股小溪,溪邊案台幾百張,隨意置放,筆墨紙硯一套,茶食水果若幹。


    文人毛筆飛舞,隨寫隨校,居然還備有印工侍候,文會一完便可刊印成書。


    稍遠處亭中則是管弦絲竹,銀箏琵琶,美人書生雜坐雜居,或歌或詠。


    張易之東遊西走,聽著書生談古論今大放厥詞。


    他這個麵具人進來,沒人太在意他,都道是相貌粗鄙之輩,所以仍然各行各事。


    這時卻從不遠處亭中飄來一句話:“諸位,你們覺得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張易之聞言略有興趣,負手過去靜聽。


    竹亭中圍坐著二三十個男女,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個女子吸引。


    她穿著黑色的輕紗,將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


    黑亮烏澤的秀發,發髻處了一支碧玉簪子,再無其他珠玉花鈿,顯得十分素雅淡淨。


    她身旁的男子身材頎長,神情舉止中規中矩,頗有君子之風。


    男子輕笑一聲,接話道:“我總以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可某人刷新了我的認知!”


    “誰?”有書生問。


    男子神情憤怒,朗聲道:“張巨蟒!此獠的冷漠無情深藏血液裏,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的怪物!此獠完美詮釋一個人生下來就是殘忍的!”


    身旁的裴葳蕤柳眉微蹙。


    而楊玄琰的話,讓文會掀起了小高潮。


    聽到張巨蟒三個字,眾人可謂是義憤填膺。


    “可不是,據說此獠不止嗜殺,還嗜色,好色好到了近似於色情狂的病態程度!”


    “哦?這倒沒聽過,兄台可有內幕隱秘?”


    那書生環顧四周,很是認真道:


    “據我所知,此獠天賦有獨絕常人者,一日不禦女,則膚欲裂,筋欲抽。所以夜夜笙歌,皇宮的女子都被此獠禍害了。”


    “還有啊,相王剛被罷黜出京,此獠就霸占了相王府的妃子,王府日夜傳來不堪入耳的聲音。”


    嘩!


    話音落下,眾人嘩然。


    不愧是張巨蟒,人世間最罪惡的詞匯都難以形容此獠。


    實在是太變態了!


    “大逆不道,連相王的妃子都敢染指,那咱們蜀地的女子豈能逃出此獠的魔爪?”


    “所以說要強烈支持嗣澤王清君側!”


    “不錯,誅殺張巨蟒,還天下朗朗乾坤。”


    “……”


    遠處的張易之神情無波無瀾,到他這個地位,已經不在乎輿論,也不想刻意去扭轉。


    就算印象形成烙印又如何?


    話語權掌握在勝利者手上,當蜀地隻能有一個聲音的時候,輿論自然會徹底翻轉。


    “閣下在等人?”


    身後傳來低沉沙啞的聲音。


    張易之轉頭,身後站在一個儒士,身材瘦削,隆額高鼻,頜下三縷微須,看起來灑然飄逸。


    “嗯。”張易之盯著他。


    儒士默了默,用試探的語氣道:“中山王?”


    張易之輕輕頷首,踱步到園林一處巨石後麵。


    等儒士過來,便從袖子拿出鎏金令牌。


    “卑職拜見……”


    儒士剛要跪,便被張易之攔住,“東西呢?”


    “這裏。”儒士從袖子拿出半塊銅龜,畢恭畢敬遞上。


    張易之接過,勘察了底部錯金銘文。


    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益州。


    他點了點頭,此行的目的當然不是閑逛,專門為了大都督府的兵符而來。


    “為什麽不是畢構親自前來?”張易之語調清冷。


    儒士喉嚨滾動,艱難開口道:“啟稟王爺,大都督府有幾位尊客。”


    站在張巨蟒麵前,才能感受到那懾人的威壓,竟讓他有些透不過氣。


    “誰?”張易之問。


    儒士如實道:“姓武。”


    “嗬嗬,難道是陛下?她還喜歡微服私訪麽?”


    張易之俊美的臉龐籠罩著寒霜,聲音卻帶著戲謔。


    儒士垂頭不敢言語,這個冷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都喜歡前仆後繼來送死,也夠可笑的。”


    張易之眯著眸子,轉而凝視著他:


    “看樣子你是畢構親信,以後你負責跟我聯絡。”


    “遵命。”儒士恭敬作揖。


    ………


    文會還在繼續,眾書生大聲討伐張巨蟒,過足了嘴癮。


    楊玄琰見身旁的未婚妻情緒有些低落,似心不在焉,於是低聲問道:


    “葳蕤,可是身子不舒服?”


    好不容易將她約出來,不過她好像對文會不太感興趣?


    “沒事。”裴葳蕤搖搖頭,斟酌了片刻道:“店鋪有點事,失陪了。”


    話落跟相熟的好友告辭,直接離開。


    “究竟發生了什麽,你以前最喜歡文會啊。”楊玄琰追上去,皺眉不解。


    裴葳蕤腳步一頓,腦海裏驟然浮現一道身影,竟平白生出幾分不忿。


    一早就下起了雨,大街小巷立時變得朦朦朧朧。


    蜀地氣候濕潤多雨水,這回沒起風,雨也淅淅瀝瀝,卻讓益州城多了幾分婉約的氣氛。


    張易之站在內院的屋簷下看雨,他也感受到涼氣襲人,陰沉的天總歸讓人心情不太舒適。


    蹬蹬蹬——


    輕緩的腳步聲響起。


    裴旻帶著一個儒士進了內院。


    “王爺。”


    張易之轉身,深邃目光極為寡淡:


    “直接說。”


    儒士清了清嗓子,稟報道:“李義珣準備撤離劍門關了。”


    “具體時間。”張易之盯著他。


    “李義珣的小舅子轉告畢長史,稱七天後。”儒士低聲道。


    張易之“嗯”了一聲,負手踱步幾秒,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益州就靠畢長史周旋了,我不希望出現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此話,讓儒士頭皮有些發寒。


    雖然麵前的張易之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還透著一股超凡脫俗的風采,不似凡間人。


    但人的名樹的影。


    唯有真正麵對他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恐怖的威壓和心悸。


    儒士清了清喉嚨,鄭重無比道:“請王爺放心!”


    “很好。”張易之滿意頷首,還不忘給一點甜頭:


    “看到朝廷公文了麽?李建成後裔協助我平叛,被陛下封為黜置副使。”


    “隻要畢長史為朝廷立功,我舉薦他進中樞任九卿之一。”


    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造出了全自動武器。我看看還有什麽武林高手,


    張易之“嗯”了一聲,負手踱步幾秒,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益州就靠畢長史周旋了,我不希望出現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此話,讓儒士頭皮有些發寒。


    雖然麵前的張易之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還透著一股超凡脫俗的風采,不似凡間人。


    但人的名樹的影。


    唯有真正麵對他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恐怖的威壓和心悸。


    儒士清了清喉嚨,鄭重無比道:“請王爺放心!”


    “很好。”張易之滿意頷首,還不忘給一點甜頭:


    “看到朝廷公文了麽?李建成後裔協助我平叛,被陛下封為黜置副使。”


    “隻要畢長史為朝廷立功,我舉薦他進中樞任九卿之一。”


    聞言,儒士內心不禁湧出佩服的情緒。


    朝廷這道聖旨鬧得沸沸揚揚,益州也議論紛紛。


    幾乎所有人都在感歎,張巨蟒心機著實恐怖!


    這世上最厲害的策略不是什麽陰謀,狡詐詭計,而是陽謀。


    如果明知道對方使用計謀並且還預見了最終結果,那會有人中計嗎?


    聽上去可能會覺得,不會有人那麽傻,知計還中計。


    但是偏偏有這種可能性,這就是陽謀!


    對於李建成孫子而言,正統性,合法性實在太重要了!


    為了這個名分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張巨蟒掐住這個軟肋,將對方玩弄於鼓掌之中,實在是高明。


    益州文人如今茶餘飯後的談資就成了——


    李建成孫子跟李世民曾孫,將在蜀中上演決鬥。


    “嗯?”張易之的低喝聲打斷了儒士的思緒。


    儒士回過神作揖,“卑職代畢長史感謝王爺隆恩。”


    張易之凝視著他:“一著錯,滿盤空,行事必須慎重。”


    說完擺擺手。


    儒士識趣告退。


    等他走後,張易之召來曹茂實。


    “你是益州的負責人,神皇司諸多事宜都交給你了。”


    “繼續控製慧善,從他那裏能察覺寺廟的一舉一動,絕不能大意,這些膀大腰圓的僧兵聯合起來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還有楊釗,其雖是我的外甥,但畢竟年歲尚小還需打磨,犯錯了就按神皇司規矩懲罰。”


    張易之神情嚴肅的叮囑。


    “卑職遵命。”曹茂實重重點頭,將其記牢在心裏。


    ……


    夜色已深,路邊宅院和鋪子門口懸掛的花燈隨風亂舞。


    一間幽靜的茶樓。


    女子空靈若仙,明淨出塵,清麗得近乎夢幻,無瑕麵龐上卻帶著些許惱意。


    當她看見白衣勝雪的男子走進來,她立馬別過臉去,冷冷道:


    “大晚上的,你派人找我幹什麽。”


    張易之倒是很隨和的笑了笑,走到她麵前,“那你為什麽要赴約?”


    “你……”裴葳蕤聽到這話,咬著貝齒囁嚅道:“你凶名赫赫,我哪敢忤逆你。”


    “是麽?”


    張易之不置可否,旋即淡淡道:“我今夜要離開益州了。”


    刹那間,裴葳蕤表情僵住,心髒像是都被攥緊。


    他要走了?


    以後是不是永遠不會再見麵了?


    裴葳蕤心頭湧現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是酸澀,似是不舍。


    像是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哦。”


    她低著頭,聲音柔軟。


    昏暗的燈火下,她低眸的模樣嬌俏動人容色絕豔。


    張易之眼神無波無瀾,但他承認自己有些泥足深陷。


    兩人相對而坐,沒再說話。


    裴葳蕤竭力抑製失落的情緒,餘光看著潔白的衣袍。


    普天之下,也許隻有他能將白袍穿出一種迷人的優雅。


    “這衣服我很喜歡。”張易之看著她道。


    裴葳蕤忙移開目光,鼓著腮幫小聲說:“袖口有些寬了。”


    “我覺得正合適。”


    張易之眯眼輕笑,望著裴葳蕤的目光帶著熾熱,不曾有半點委婉之意。


    定定看著裴葳蕤,像是在那樣霸道宣誓著自己的喜愛之意。


    裴葳蕤心下微顫,她眼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不加以半點掩飾的喜愛,如此熱烈狂妄。


    她被對方這樣直勾勾的瞧著,哪裏招架的住,忙側身低頭道:“你還不走?”


    張易之緩緩起身,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望著她:


    “我還欠你一個吻,臨走前該還了。”


    裴葳蕤微張檀口,愣在原地。


    沒完沒了了?


    上次不是一筆勾銷了麽?


    怎麽又欠了?


    張易之身子俯下去,嘴唇覆上那紅潤的小嘴。


    裴葳蕤晶瑩的耳垂霞紅,緩緩閉上眼,她總是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已經第三次了,似乎有些迷戀那個味道。


    鼻間傳來幽香的味道,張易之攀上紫色百褶榴花裙,手也伸向了薄荷色抹胸。


    貼近肌膚的觸感驚醒了裴葳蕤,她猛然推開張易之。


    “不能……我不能。”


    裴葳蕤臉上暈紅消散,雙手護在胸前,後退了幾步。


    刹那間,隨之而來的愧疚,如巨石般將她的心境墜入沉痛的漩渦,不能自拔。


    自己可是有未婚夫的,這算什麽?


    張易之凝視裴葳蕤那張慘淡的俏臉,平靜開口:


    “也許你不知道吧,你是第一個親自給我做衣服的女人。”


    “我嗅到衣袍上的味道,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樣。”


    “我性子愈發冷血無情,卻有女子能讓我生出感動的情緒,我豈能讓她溜走?”


    低沉溫潤的聲音在茶室響起。


    張易之靜靜的看著裴葳蕤,其實以他的權位根本沒必要去討好任何女人,但他想真正贏得女人的心。


    對他而言,這個世道,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拿到手。


    什麽謙讓都滾遠點!


    我想要你,那就不允許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張易之,我有未婚夫……”裴葳蕤睫毛掛著淚痕,哽咽出聲。


    最難就是突破心裏的關卡。


    自從畫舫上那一吻,她腦海裏時時念著這個男人,陡然發現自己竟對楊玄琰沒有感情。


    這種感覺讓她羞愧,深深折磨著她。


    想和張易之靠近,卻又百般抉剔,但她知道。


    喜歡,看一眼是如此,過一輩子也是如此。


    一旦遇見,便此生難忘,就好像鐫刻在了心裏,再過多久,種種情景都在這點痕跡中不斷閃現。


    “一紙婚約罷了,隨時可以取消。”張易之踱步走向她。


    就在裴葳蕤抬眸的一瞬間,她花容變色,感覺到了透骨的恐懼。


    “小心!”


    聲調都帶著尖銳,伸手猛推了張易之一下。


    隻見一個身影如同鷹隼一般,在樓頂的樓簷翻了下來。這個黑影就如同一支利箭一樣,直接從窗口處躍進茶室。


    人還沒到,一道閃亮的寒芒,就已經刺向張易之。


    裴葳蕤用力一推,張易之一個踉蹌,堪堪躲過致命的一擊。


    可他剛抬頭,猛覺得脖子上肌膚冰涼,斜眼看去,一柄鋥亮的劍鋒貼著自己的脖頸伸出半截。


    這一刻,張易之就仿佛中了定身術,出現短暫的僵凝。


    來人全身著黑,隻一張臉清晰可見。


    青絲散亂,黛眉彎彎,小巧可愛的鼻子和嘴巴,臉頰邊還有兩隻小小的梨渦。


    美貌的臉龐,此刻卻籠罩著殺機,顯得異樣的詭異。


    裴葳蕤心髒像是被繡花針一針針紮著,發出劇烈的疼痛。


    她似乎忘卻了恐懼,快步跑到張易之麵前,緊緊抱住他,試圖以柔弱的身軀去格擋。


    張易之手腳冰冷刺骨,麵無表情道:


    “怎麽找到我的?”


    這一刻,他隱隱懷疑裴葳蕤。


    難道這輩子還會栽在女人手裏?


    刺客目光冰冷如利劍,沉默了半晌,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卷起的畫像。


    畫裏的男子有著俊美的五官輪廓,衣袍細致到領口,如墨的黑發上麵還插著一根發簪。


    這畫很傳神,繪得栩栩如生。


    關鍵是發簪。


    裴葳蕤抬眸,張易之頭上一支白玉發簪,雕如意雲紋模樣,樣式形狀跟畫裏的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你僅憑發簪認出是我。”


    不是被裴葳蕤出賣,張易之竟然鬆了一口氣。


    刺客冷視著張易之。


    這是安樂郡主藏在臥室的,被韋王妃偷拿出來交給她。


    她來蜀中之後直接進益州,原本打算等戰爭結束,找機會再刺殺。


    沒想到前幾天碰見一個青銅麵具男子,身形氣質跟畫中一致,關鍵還是獨一無二的發簪。


    她就暗地裏跟蹤,如今終於找到良機。


    “誰派你來的?”張易之深吸一口氣,冷聲問。


    話剛說出口,脖頸便受到壓迫,雖沒有刺入皮膚,卻感覺到微微的刺痛。


    張易之死死盯著女子淡漠出塵的臉,女子的雙眸眉間隱隱帶著一絲譏誚之意。


    “她是無辜的,讓她離開。”張易之聲調冷冽。


    公孫離默了默,言簡意賅:


    “好。”


    她的聲音就像金屬摩擦過的沙啞。


    “不要。”裴葳蕤眼眶泛紅,抱得更緊,嬌軀都在發抖。


    張易之端詳著近在咫尺的臉龐,蒼白如紙,眸中蓄滿淚水。


    他目光平和,不起波瀾,心底卻萌生一股荒謬之感。


    自己竟然淪落到被弱女子保護。


    屠龍者終究成了惡龍?


    常常踩在鋼絲上,難道現在就將墜落,摔得粉身碎骨?


    “快滾!”


    張易之大聲咆哮,俊美的臉龐竟有微微扭曲。


    公孫離蹙眉,尖銳的聲音落下,就聽見迅疾的腳步聲,房門被撞開,一個黑黝少年持劍趕來。


    裴旻血液都幾乎凝固,來不及多想,揮劍刺向公孫離。


    公孫離緊眯眸子,眼神中沒有絲毫感情波動,手腕一陡,利劍狠抹。


    張易之早有準備,環抱著裴葳蕤往後仰側避,千鈞一發之際,躲過必殺一擊,但利劍還是望下刮到他手臂上。


    衣袍碎裂,血液瞬間將白袍浸紅,一滴滴溢出來。


    這一幕讓裴葳蕤心都揪緊了。


    這還是無所不能的張易之麽?這一刻他更像是謫仙遺落人間,受盡百般苦難。


    張易之看向她,微微一笑,可麵色愈發蒼白。


    裴葳蕤淚流滿麵,顫著手取出一張幹淨的素帕,為他擦去血跡。


    “鏘!”


    兵器碰撞聲格外清脆,公孫離迎上了裴旻的劍。


    她知道這個黑黝少年,天賦異稟,劍術出類拔萃。


    但在她麵前,依舊不堪一擊。


    公孫離纖腰輕輕擺動,長劍亦斜斜作勢,一聲輕叱之後,劍光猛然如匹練一般的展開。快雖快,但劍光所及竟然好像有跡可循,如一道道光影,籠罩著裴旻。


    裴旻脊骨發寒,額頭上沁出冷汗。


    這種強橫恐怖的劍勢,他是第二次碰到。


    第一次是那個變態男第五重樓。


    而麵前的女子,依附在劍上的濃鬱殺機,竟然比第五重樓更甚。


    唰!


    輕靈的一劍,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又如千軍萬馬奔馳而來。


    劍刃速度之快,竟在半空中幻化出兩道虛影,裴旻艱難將劍橫在胸前格擋。


    琅琅!


    裴旻握劍的手一震,像是被重錘狠狠敲過,長劍瞬間摔落在地。


    “廢物!”


    公孫離眉眼籠罩著寒意,冷冰冰道:


    “世間出一個劍客不容易,念在你天賦不錯,饒你一命。”


    說完慢慢轉身,直視著逃到角落裏的張易之。


    現在,你怎麽逃?


    我雖跟你無緣無分,但韋王妃對我有大恩德,她的命令,我必須無條件服從。


    張易之平複情緒,突然笑了笑,“葳蕤,你看她的胸好像幹扁的四季豆。”


    話音落下,裴葳蕤突然愕住。


    公孫離表情驟然轉冷,像萬年不化的寒冰,眼底有絲不易察覺的羞怒。


    一個女子,被諷刺胸脯小,誰能不怒?


    “我挺敬佩你的事跡,但作為劍客,信奉一個真理,對敵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趕盡殺絕。”


    “不過名震天下的中山王,臨死前的模樣挺可悲的。”


    公孫離緊攥劍柄,腳步很緩慢。


    似乎占據優勢,她的話也變的很多,沙啞的聲音逐漸輕柔。


    能親手殺掉張易之,這絕對是無與倫比的榮耀。


    張易之盯著一對a,笑容逐漸消失,便得有些陰森殘忍。


    他厲喝道:


    “動手!”


    說完緊緊摟著裴葳蕤,將她推進屏風裏,自己也隨之壓在她身上。


    裴旻聞言立刻反應過來。


    將劍丟掉,從懷裏掏出一個金屬罐子!


    這是公子的殺手鐧。


    見到這一幕,公孫離心中就有不詳的預感。


    刹那,隻見裴旻猛然間拔開了罐子上麵的一個插銷,扔向她。


    罐子在地上滾動,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還有刺鼻的硝煙傳來。


    公孫離已經是被震撼得暈頭轉向,此時臉上的表情,驚恐至極!


    隻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席卷上來,令她忍不住發顫。


    憑著生存本能,她以最快的速度疾馳到窗戶。


    轟!


    猶如九天驚雷炸響,整個茶室顫抖起來,似乎要崩裂一般。


    火光衝天,硝煙彌漫。


    爆炸的一瞬間,似乎能將茶室給生生撕碎。


    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造出了全自動武器。我看看還有什麽武林高手,能在我的衝鋒槍麵前耀武揚威


    粉腮暈紅,跪著雙手扶地,俯身側臉將一點櫻唇印在張易之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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