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可南覺得在三中雖然對象也許不難找,但是理想的對象應該難找。於是可南想到了喬虹,決定自己去青島找她。當然,可南去了濟南山東旅行社找了樹椏一次,這個前麵說了。可南總結地想了想,覺得主要是可南和樹椏兩個人在一起沒有象對喬虹那樣來電的感覺,這個也許樹椏感覺到了,女人的心很細,尤其在感覺上,尤其在愛情方麵。她也許是寧願找一個愛她的,也不找一個她愛的。正象她寫給可南的信中說的:“我們還是象以前那樣做朋友吧,淡淡的友誼也會地久天長,如果你願意。或者你現在很討厭我,以至永遠不再想見我,那也沒關係,因為那隻是我的奢望。”


    可南決定去找喬虹。可南去校長那裏請假,校長說有信心嗎,可南說不一定,校長說那就完了。可南不知道完沒完,可南是執意要去的。


    可南帶了27塊錢,一路逃票到了青島。到了青島,買了張青島市區交通地圖,從地圖上找到了青島市市教育局的所在位置和乘車路線。到了青島市市教育局辦公室,可南就對裏麵的一個工作人員說可南是山師大學生會的,現在山師大要搞一個活動,想聯係一個90年畢業名字叫喬虹的學生,能不能麻煩您給查一下,看看分配到哪個單位了?那個工作人員沒說什麽,就去查了。查完之後說,喬虹分配到了九中。出了教育局可南就又在地圖上找九中,找到了。於是可南一路打聽,到了九中學校。


    到了九中已經是中午,學校放學了。可南問了門衛英語辦公室的位置。上樓看了看。辦公室鎖著門。可南就下了樓,在樓下的草地上坐著等。


    等了有一個多小時。可南起身走走,來到她的辦公室所在的木樓的前麵。喬虹!她身穿素色長裙正向可南這個方向走來。當她走近的時候,可南驚訝地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嘴裏隻發出一個輕微的響聲,但不是詞或字,更不是句子,隻是一個輕微的響聲。


    “什麽?”喬虹聽到可南嘴裏的響聲,輕聲問到。


    可南還是沒有緩過神來,沒有回答她。她就從可南身邊走過,上樓去了。


    可南覺得喬虹認出了自己。可是沒有停下來。沒有停下來再問問可南。這使可南感到有點受冷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得出她精神狀態頗佳,是她現在過得挺好的說明。也許可南根本就不該來。來這裏是一種荒唐的魯莽的行為?


    回去?就這樣無聲地走掉,恢複原來的日子?


    一萬個不甘心。必須去找她,哪怕隻是說說話。可南上樓來到她的辦公室前,敲了敲門,推開。


    “找誰?”她坐在辦公桌前,望著可南問到,看得出她有掩飾不住的激動。


    “你”


    “找我?!”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激動得有點不知所措。


    可南退出門,她跟了出來,站在可南麵前,那望著可南的神情仍那麽熟悉,使可南一下子感到溫柔親切。


    “從哪裏來的?”喬虹輕聲問到。


    “濟寧。”可南背依在牆上,這時才感到疲憊和柔弱,可南覺得可南柔弱得象個孩子。可南不知竟如此艱難。


    “我有課。“喬說。


    “我等著。”


    “兩節。”


    “我等著。”


    說完可南轉身下樓。喬回屋去了。當可南來到樓下時,她趕了上來,手了拿著課本。


    “上去歇歇吧。”她說,“一會就下課。”


    可南於是又回到樓上,辦公室裏沒人。可南進來,把包放到她的辦公桌上。然後來到辦公室的陽台上,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臉。從上衣口袋了掏出小圓鏡子,照了照自己。然後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秋天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到可南身上,可南感覺到了溫暖。


    一會兒,進來一個老教師,瘦小,機靈。


    “來找誰?”


    “喬虹。”


    “喬虹,”老教師點點頭,又豎起大拇子“她明年去美國進修去。”


    下課了,喬虹第一個進辦公室,那個老教師出辦公室。他倆在門口相遇的時候,互相對了一句話,可南沒有聽懂。不是用的漢語,也不是英語。


    一些教師湧了進來,都是些老教師,其中一個老頭坐在可南的對麵,眼睛盯著站在那裏的可南,他那樣盯可南,使可南心裏害怕,可南心裏有點冷。


    “坐吧。”喬虹指了指可南身後的椅子。


    “行。”可南說,可南聽出自己說這個字時聲音有點冷。


    喬虹微微愣了一下。


    然後喬虹挽了一個中年女教師的手,走到辦公室的西牆旁,看著上麵的一張表格。


    “我明天正好沒有課!”喬虹高興地象個孩子似的。


    上課鈴響了,喬虹望著可南說:“再等一節!”說完走出辦公室。


    等到再下課的時候,就是放學了。其他老師沒有再來,就喬虹一個人回來。


    她把書放到辦公桌上,去陽台那裏洗了洗手,照了照鏡子。回到辦公桌旁,坐下。


    “來找我有事嗎?”


    “來看看你。”


    她笑了。


    “你是哪個係的?


    “曆史係。”


    “還記得那些信嗎?”可南問道。


    “哪些?”


    “就是我寫給你的那幾封”


    “哦,你現在不說我還想不起來了呢。”


    “你畢業以後,我常想:那些信對你有什麽不好的影響嗎?常常想,感到不安。我想知道你的情況,不知你分配到哪裏。到你們係去問,係裏老師說隻是把你的檔案發到青島市教育局,具體分到哪個單位不清楚。於是我就寫信給在青島上學的一位高中同學,托他去教育局打聽。等了半年多,沒有結果。我不甘心,所以自己跑來了,是想來看看你。沒有給你造成麻煩吧?”可南說。


    “沒有。”她眼睛紅了。


    “工作還好嗎?”她問道。


    “唉,不怎麽好。我覺得自己太不能適應了,不是指講課方麵,是指在社會上生活。我太不懂與人打交道,總是使人對我感到不滿,甚至抱怨、挖苦、辱罵!”


    “慢慢的就好了。你也改改吧。”


    “不,我永遠不去迎合那些希望我去迎合的人。我真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總把時間用在對別人的品頭論足上?”


    “你過得內心挺苦?”


    “是。剛分到學校那會兒,整天感到內心很冷,覺得自己沒有前途了。我想可能是我以前受文學影響太大,太理想化了,一接觸到現實的平淡嚴酷,便受不了,變得心灰意冷。“


    “說的對什麽設想得太好、太理想化?“


    “對生活,主要指愛情。”


    屋裏暗了下來。


    “你青島有同學嗎?”喬虹問。


    “沒有”


    “我們學校明天開運動會。我得當裁判。”


    “我走!”可南站起來,把包往肩上一背,也不回頭就向外走。


    “找賓館去?”喬虹問。


    “不,回家。”


    喬虹緊跟了出來,在整個長長的樓梯上,她一直並排在可南的右邊。可南感到溫暖,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多好。


    到樓下了,又走了一段路。可南覺得有一團暖氣罩住了可南和喬虹的身體,那是他倆身上揮發出的惺惺相惜的愛意嗎?


    一些學生在樓下跑來跑去,校園裏走動著幾個教師。


    “這裏的人比濟南的會穿衣服。“可南說。


    “對。”喬虹讚同道。


    迎麵走來兩個男生,喬虹把他們叫住了。可南站在她身後。等他們說完話,兩個男生一直打量可南。


    “不送了,我上樓找一個人。”


    “我能給你寫信嗎?”可南問道。


    “想寫你就寫唄。”


    “你們這裏的郵政編碼是多少?”


    “是25661-----”沒說完喬虹就擺手:“想不起來啦!”


    “我想你!”那兩個男生在一邊喊。


    喬虹的臉一下子全紅了,迷亂的樣子。


    可南總是在犯過錯之後,才慢慢明白。就象這次青島之行可南不該那麽匆匆而回。坐在火車上,車離青島越來越遠,可南也越來越感到後悔。回來隔了兩天,可南給喬虹寫了第一封信:


    “你好喬虹:


    “首次碰到停電,坐在房間裏頓時看不見自己。幸好還有支蠟燭,另外發光的就是窗外的月。


    “回來時,車上擠得喪失了人身自由,人與人不得不親密無間。我那時一直認為:幸福的首先是那些有座的。


    “當然現在不再那樣認為。回到宿舍,倒下便睡,接連十幾個小時。現在雖然意猶未盡,也已初步過癮。真真幸福!


    “所遇到的青島人真好,尤其是教育局人事處的幾位。沒想到他們那麽爽快地幫忙查了。祝他們長壽!


    “真想能在你那裏多呆一點時間,卻知道是個奢望。


    “我覺得我應該首先做好本職工作,兢兢業業,對得起良心和別人,也使自己做自己的事時能有個純淨的心境。


    “今天星期六,別人都走了。可南關上燈,點上蠟燭。一個人真安靜。


    “問候你


    可南”


    “喬虹:


    “有時我想:我並不知道自己的局限。事實上也許我是個隻會胡思亂想的人,不僅沒有一點不平常的素質和能力,而且一向一塌糊塗,接連犯可怕的錯誤。我的所謂的一點點的能力僅僅表現在能胡思亂想上。幻想------慘敗------哀傷和顧影自憐,然後再幻想。也許一輩子的精力都耗盡在這一怪圈中,直至精疲力竭地老去。


    “這些日子,每天每天一個人沉靜下來,沿著日子一點一點折回去,消失的歲月就會出現,並且栩栩如生,那氣氛、細節、笑、眼淚、傷感迷惑和祈求。常能回想到你:在十大歌手選拔賽的禮堂,在吃夜宵的食堂,在路上,在操場上,在你的教室,還有餐廳!餐廳!餐廳!時光啊,它一點一滴地貯存在可南曆經磨難的身體裏,永不磨滅,堅韌生存。叫可南怎能忘記!


    “這裏天冷了,要下雪的樣子。


    可南”


    然後可南寄給喬虹一張明信片,可南在上麵寫到:“喬虹!一向可好。想青島。”隻這幾個字。明信片正麵是蘆葦、水、幾隻白鵝,秋天的樣子。在鵝的下麵印刷著兩行字:“我柔弱的心一直找不到它歇息的地方,而此刻你用靜默的風景把它說完。”


    “喬虹:


    “你好!


    “一件黑色皮夾克,一件雪白的,還有紅色西服、長毛白色灰斑襖。還穿過什麽倒記不清了,不過我能保證凡是記起的都沒錯。而且還能記起你穿它們的地點、氣氛和你的神態、姿勢。


    “有一張madonna的大幅黑白照,很象你。牆上還有一張世界地圖,一張青島地圖,另外就是齊秦。一轉眼就能看到他們,而他們也望著我和我的房間。


    “我一直好好地對待生活,善意、誠摯、真心熱愛它。再沒有別的一點點的要求,隻有你,喬虹,隻有你。我依然如故,而且堅不可摧。堅實,穩固,再沒有什麽能將可南擊倒。


    “下課了,我夾著一疊書往回走,在樓前的廣場上抬頭望望天。你好嗎喬虹?這時你在做什麽?想起那道路、樓梯、你的辦公室,還有你的短發。你好,喬,你好!


    “可南從城鎮穿過城鎮,從村莊穿過村莊,穿過街道、工廠、人群、山嶺、平原、道路、河流,沒人知道我的心思,它使可南崇高和堅定。愛上一個人會感覺崇高嗎?愛上一個人會感覺神聖嗎?


    “太想能有你的信,知道是妄想,可還是想。


    “星期六,夜晚、燈光,就這樣一個人時感到一下子麵對了你,全部的你。想像一個人在你麵前,歲月如水從可南們的腳下、頭頂和身旁急速流動,幾乎衝刷著席卷著所有。可是我沒動,穩如磐石。讓我說什麽,我最好的語言是沉默,滿含著對這個世界的感激。


    “幻想著穿了可身喜愛的衣服一起與你從大街上走過,或者一起討論一部電影、一首歌或者一本書,或者黃昏在海灘注視你快樂的樣子。”


    安安靜靜地想她,誠摯動情地寫信,明白自己放不下了。動情的是不是隻是我?一直沒見回信,這使可南無法知道喬的想法。不回信,一言不發,毫無動靜,這意味著什麽?不理不問?默認?還是等待?可南一點也鬧不清楚,心急火燎。十二月八日,可南在給她的信中說元旦可南要去青島,不知可否。可南知道如果無望,她就會不得不回信,說別來,徹底表態,說明原因。二十天過去了,沒見喬的信,陡然間可南心裏添了些信心。


    十二月二十九號可南又去了青島,到青島時天已經黑了。可南找了家旅館住下。等到第二天上午,可南撥通了喬虹學校辦公室的電話,說是找喬虹。接電話的人叫可南等一會。不一會,從電話裏可南聽到了撲通撲通跑步的聲音。


    “喂,誰呀?”


    “我,可南。”


    “你在哪裏?”


    “慈(chi)山路旅館。”


    “慈()山路”她給可南糾正道。


    “我過去嗎?”


    “那你下午過來吧。“


    下午,可南坐了公交車,很快地到了她的學校,直接去了她的辦公室。辦公室裏沒有人,在喬虹的辦公桌的東牆上掛著一件淺藍色呢子大衣。取暖煙筒鐵爐子煤火正旺。可南搬了張椅子,在火爐旁坐了下來。


    等了好一會,喬虹抱著課本走了進來,衝可南一笑,把課本放到她的辦公桌上,然後也搬了張椅子坐在火爐旁,然後低下頭去用小鐵鏟子去弄木箱子裏的煤碳。她的頭那樣低著,秀發觸到了可南的膝蓋。


    幾個女生抱著作業本走進辦公室,放到西邊一張辦公桌上。等到她們從喬虹身旁經過要出去的時候,喬虹抓住一個女生的手,拉到自己身邊。


    “元旦晚會請不請我呀?”喬虹笑著說。


    “怕你抽不開身呀。”那學生回答著喬,眼睛卻滿是語言地從喬的背後靜靜地望著可南,向可南羞澀一笑,然後掙脫喬虹的手。


    “不打攪了!“那學生一擺手。


    “慢走呀!”喬虹打趣道。


    隻剩下可南和喬虹了。象這樣在火爐旁,坐在喬虹身邊,可南感到溫馨、滿足和寧靜。


    “放假了?”她笑著問可南。


    “放了。”可南的目光飄忽著滑過她的眼睛“放了兩天,又請了兩天假。”


    “你們什麽時候放假?”可南問她。


    “一月二十六號。”顯然她說錯了。她說的是寒假。


    “可南是說元旦。”


    “奧,明天。”說著她自嘲似的一笑“明天中午我們辦公室會餐,晚上各班開元旦晚會。”


    說完她下意識地搓搓手,用手去捂爐子的筒子。結果被燙了一下,她猛地縮回手。她顯然剛才走了神,竟然忘了筒子是很熱的。


    可南情不自禁地哎吆一聲,仿佛被燙的是可南。


    “沒事吧?”


    “沒事!”說的倒幹脆,可表情卻不是沒事的樣子。


    “用冷水洗洗去。“


    “不用。“她甩甩手“不礙的。”


    可南在想在這種情況下可南該做什麽。曾對種種技巧充滿不屑,隻知道跟著感覺走。可一次一次的失敗教訓了可南。現在可南不得不信愛情需要技巧,雖然還依舊不懂得那技巧是什麽。要小心,千萬要小心,千萬別犯錯誤。


    可南在想眼下可南該說什麽,該做什麽。


    “火車站那地方有座商場不錯,叫華什麽大廈。”可南上午剛逛了逛。


    “華聯。”喬虹說。


    “挺豪華的,人很多。”可南接著說。


    “裏麵的東西貴得很。剛開業,大家都去了,可南還沒去過,找個時間去看看。”


    可南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合適。也許可南真是天下少有得笨。經曆過這麽多場了,磨難也不少,竟還不見一點長進。


    一時無語。


    也許是可南畢竟還不熟悉。


    “這裏的舞會怎麽樣?“


    “風氣太差了,去不得。沒有大學裏麵那種暖融融的氣氛,我想在學校因為都是學生吧,彼此都容易溝通,也不需要防範。在社會上有壞孩子。”


    “電影呢?”說出口,才突然覺得也許不該這麽接二連三地發問。可南為什麽不談可南那些信?為什麽不談愛情?為什麽不說愛她呢?可南覺得是一生的事情了,可以慢慢來,萬一她拒絕了呢?就怕她拒絕。


    可南接著說:“可南畢業後還沒有看到什麽好電影,整天武打呀槍戰呀,不象在大學。”


    “大學的確看了許多好電影。”


    “比如《羅馬假日》、《魂斷藍橋》、《願夢重溫》。”


    “這裏也沒有什麽好電影,不過最近好像有一部”


    “什麽名字?”


    “《冬天裏的一把火》。還有一部是淩子風演的,名字想不起來了。”


    可南覺得自己看過,就說出了名字。


    “不是。你說的那部片子的主演叫淩風”


    “你們女孩子對這都很在行。”


    她笑了。


    在可南和喬虹之間是一隻木桶,盛著滿滿的煤塊。喬虹探下身,用小鐵鏟在煤中不斷地攪動,眼睛盯著煤,象從中要找出什麽。她的頭發從兩側垂下來,碰到了可南的大腿,芳香迷漫。可南坐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要回家了。”喬虹突然說。


    可南一絲驚慌,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喬虹擲下鏟子,站起來走到她辦公桌那裏,臉衝著東牆,給了可南一個後背,她這樣默默地很久一動不動。


    天不早了,屋子裏暗了下來。


    “我要回家了。”喬虹再次次對著可南說


    外麵吵吵鬧鬧的打球的聲音沒有了,一束束黑色的粒子在空中和牆角彌漫著。


    “你去哪兒?”喬虹問。


    “我沒地方去。”可南喃喃說道。


    “到我家去嗎?”


    “行。“


    喬虹坐下來整理東西,把辦公桌上的書、筆、稿紙和墨水瓶一件件放進抽屜,又穿上大衣。然後又背對著可南,默默不動,象是在等待著什麽。


    慢慢走過去,從後麵擁住她?也許是她在等待這嗎?可南不知道,所以不敢貿然行動。不知道為什麽,當現在,可南經曆千辛萬苦,從千裏之外來到她麵前,卻寧靜了。


    可南知道在別人看來,可南這樣傻傻地坐著是十分愚蠢的。可是可南相信早晚有一天可南會情不自禁的,隻是現在不。


    可南繼續坐在爐邊的椅子上。她拿起盛著饃的方便袋和可南他倆的手套,把可南的手套扔在可南麵前的桌子上。


    “走吧。“她說。


    可南要求幫她提一隻兜,她拒絕了。樓梯是木頭的。可南說我的鞋踏得樓梯直響,你的卻沒動靜。她冷冷地打量了一下可南腳上的鞋。


    可南和喬虹一起從籃球場上經過。這時候學校裏已經沒有了行人。她隻是行走,一直不說話。可南扭頭看她一眼,看見她因沒有滿足而溫怒的紅撲撲的美麗的麵孔。


    從學校到她家大概不遠,她沒有騎自行車,路上也不通公交,所以步行。大概她喜歡步行,天天這樣。


    路上經過一個市場,可南說你等一下可南去買點水果。


    不用買,喬虹說。


    可南想可南也工作了,掙錢了,是成人了。第一次去她家怎麽能不買點東西呢。


    “你等等,我去買嘛!”可南竟然孩子氣地執拗地說。


    “你去買我這就走!”她可愛地邊走邊朝背後的可南一甩手說道。


    可南乖乖地跟了上去。


    走在大街上,可南發現喬虹今天的穿戴可身,令人喜愛。可南想起了可南寫給她的信中的話:“想與你穿了可身喜愛的衣服一起從大街上走過。”這句話令她著迷了嗎?所以今天就打扮好與可南一起從大街上走過?


    可南在路上拐了多次彎。每次拐彎的時候,她都邊走邊輕輕一擺手:“向這。”


    仿佛已經心有靈犀,息息相通。


    可南覺得自己那麽愛她。在路上,可南感到從她身上傳來了愛意,與可南的愛相吸。那是等了很久終於走在一起的感情。神秘的,默默傳遞的感情。從可南大學二年級在餐廳吃夜宵開始,那感情一直神秘地默默地凝成一個核,象原子核那樣的核在射出內心。愛使可南和喬虹閃著光了嗎?


    到了她家門口,她按了門鈴。在等待家人開門的時候,可南看著她低著頭可愛地用裏麵的那隻腳在地上劃著圈圈。


    等到她媽媽開了門,可南他倆走進去的時候,喬虹向她媽媽一擺手:


    “這是我媽。“


    “阿姨好。“


    看得出她媽媽明顯地有點激動。


    然後她爸爸也走了過來,她又一擺手:


    “這是我爸。“


    “叔叔好。“


    然後喬虹把可南領進客廳。她脫了大衣和可身的棉襖,隻穿了毛衣,坐在那裏。可南他們倆都不說話。


    喬姨進來了,拿過來一盒糖說:


    “吃糖,這是上海的。”


    “你也是九中的老師?”喬姨站在可南對麵問道,這時她冷靜了。


    “不是。”可南說。


    “那是------”


    “我是濟寧的。”


    “你們原來是同學?”


    可南說是。


    喬姨說你吃糖,然後去陽台晾衣服。喬姨隔著陽台上的玻璃在暗中朝這裏望。可南有點不安。喬虹低頭打毛衣。


    “想看看你的影集。“可南對喬虹說。


    她停了停,象在權衡。


    “過來吧。“


    她把可南領進她的房間,從抽屜裏拿出兩本影集放到可南麵前,然後出去了。照片很多。一張是柏油小路,路一側的冬青,喬虹穿著純白底、寬寬綠橫道的毛衣。可南熟悉這毛衣。下身穿著中等長短的裙子。是走著攝的影。是喬虹自然而然的表情和走路的姿勢。還有那漠然望著你的神情。就是這神情,看了讓可南揪心。


    還有大三練健身操時的一張,七八個女生在一起。當你端起相機的時候,沒法不把喬虹放在最佳位置。她是沒法被人給忽略的。


    還有一張懷抱她外甥時的母性的摯愛。一張背依樓牆的那份無奈。以及一張蹲在海邊一邊撩水,又回首一笑的神情。歡樂、憂傷、愛、淡泊、閑散和倦慵在她身上表現的都如此到位,令人一見刻骨銘心。


    令可南心中一驚的是,可南看見喬虹與一個青年男子的合影!而且這個男子不是喬虹大學時候的那個男友!這個男子可南麵熟,好像是山師體育係的,個子高高的,長得象台灣歌手趙傳。就是唱《可南很醜,可是可南很溫柔》的趙傳。這些年流行醜星熱,可醜星們也沒見長得這麽醜的。


    喬虹與這個青年男子的合影共四張。一張是在遊樂場開碰碰車,喬虹坐在一側,這男子駕駛。遠遠開過來的樣子。一張是在一古典建築的走廊上,喬回身,食指點在這個男的鼻子上,這個男子閉目垂手,聽之任之又顯得有點不滿。第三張是兩個人背靠背抱膝坐在草地上。第四張,還是這塊草地,他坐著,喬虹跪坐在他身後,一隻肘支在他右肩上,其實是伏在那裏。這四張照片可南看著象在濟南大明湖照的。


    看完這四張照片,可南止不住的驚訝,可南把自己深深陷在喬虹的藤椅裏。


    “等等可南,小妹!“喬虹的聲音從門廳裏傳進來。從聲音裏能肯定她這時內心是歡悅的。


    喬虹房間的門開了。喬虹閃進來。可南在椅子裏回過頭來,笑笑。


    “我陪妹妹去學校。“


    可南點點頭。


    “二十分鍾。”她走到門口,回過頭對可南說。


    可南開始打量喬虹的房間。房間給人的感覺不象喬虹的穿著,不象她的氣質和容顏。房間沒有布置有情趣的東西,除了床上幾個大的布娃娃。桌子上就幾本書,而且是課本,沒有其他書籍,也沒有雜誌。喬虹的業餘愛好是什麽呢?


    可是這是她的房間。可南坐在她的房間裏。這就足夠了。


    廚房裏傳來了吱吱啦啦的聲音。喬姨在做晚飯。


    “哎呀累壞了!”是喬虹的聲音,這是喬虹回來了。她回來了,可南感到她的聲音、動作、形體、音容笑貌象團氣息來到門口。可南等她回來。可南胸腔裏一下子湧上來一股熱流。她推門進來。可南坐在那裏,回轉身,給她一個全身心的笑。可南覺得這一刻自己整個地都仰望著站著的她。可南現在明白了什麽叫做投入。而她進門時急切的神情,好像說明剛才她在路上一直認為她離開得時間太久了,擔心可南可能已經離開她的家、離開她的房間走了;她進門那急切的神情好像說明她想盡快地看到可南;那神情還說明了一種滿足:他在我的房間裏,他還在!還在!我能把他關在自己的房間裏了!


    喬虹走過來,站在桌旁。可南沒有動。她走到可南背後的暖氣片旁。可南能感覺到她落在可南背上的目光。可南依然陷在椅子裏。可南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不能動。也許可南還想自然而然。也許可南怕做不好而失去自己的尊嚴,所以固守自己?


    “這張是在大明湖拍的吧?”可南指著她與那男子開碰碰車的那張問。


    “不是,是在我們這兒。”


    “他也是咱們山師的學生”


    “你認識?”


    “一個樓上住過。”


    可南抬頭注視著她,可南不明白她為什麽還那麽平靜。仿佛這張照片沒什麽。


    “他是藝術係的?”可南問道。


    “體育係。”啊,與喬虹原來的那個男友同一個係。


    “和你一級?”


    “對,也是86級的”


    “他是青島市人嗎?”


    “是,也分回來了。”


    她出門去了。


    “小妹,吃飯了!”又是喬虹的聲音。


    喬虹又進來了。


    “吃飯。“她說。


    可南發現自己還拿著影集,於是合上,放到桌子上。在可南站起來,要隨喬虹出去時,一個人正一步走進來。可南抬頭一看,心裏一驚:是他,照片上與喬虹合影的他!


    喬虹抬手一介紹,抽身出去了。


    他上身後仰,擺出大亨似的架子,遞過來一隻手,象上級遞給下級,富人遞給窮人。可南腦子裏一片空白,機械地伸手握握,隨喬到門廳。


    喬虹的媽媽、爸爸和她小妹都已經坐在餐桌旁了。喬虹的媽媽對可南說了句什麽,因為可南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所以可南沒有反應,呆呆地站在餐桌旁。


    喬虹對可南說:


    “坐下吧。”可南才坐下了。


    滿滿的一桌子菜,可南都沒有仔細看,可南隻是低頭盯著可南的碗裏的米飯,隻想趕緊吞下這點米飯了事。可南太想一個人呆著,飯桌上的人都妨礙著可南。


    飯桌上的氣氛有點沉悶,可南知道這是因為自己。


    “吃菜呀!“喬姨用筷子指指菜對可南說,”沒什麽菜。“


    不,菜不少。麻煩您了。


    可南想說句客氣話,話到嘴邊,覺得怎麽說都不順口,就慘然一笑,夾眼前一個碗裏的菜。


    這時樓上的住戶弄得地板一陣響,喬虹的小妹對她身邊的喬姨小聲說了幾句話。


    “那個人耳朵有毛病!”喬姨對她小女兒說。


    可南覺得喬姨同時也是在說可南自己,心裏多了一層委屈,恨不得一口把飯吞下去。


    喬叔站起來,給可南夾了條炸魚,,可南覺得自己大大地受到了幹擾。


    可南不得不吃碗裏的魚。


    有魚刺了。可南瞧瞧地上又瞧瞧桌子上,不知道該把魚刺放哪裏。可南這時才轉頭看了看喬虹。她一直在可南身邊默默地吃。她把自己的魚刺放到餐桌上的一小方片紙上。原來這紙是作這用的。每人麵前都有一張。可南也把可南的魚刺放到可南麵前的紙片上。


    一碗米飯吃完了,可南趕緊放下碗筷。


    “吃那麽點?”喬姨問。


    “吃好了姨,我中午吃飯吃得晚。”


    “在哪裏吃的?”喬姨又問。


    “在外麵。”


    “奧,挺貴的。”


    可南離開桌子,站在一旁。抽開身了,又不知該到哪裏去。可南望望喬姨。


    “進去吧。”喬姨溫聲說。她是指喬虹的房間。


    可南走進喬虹的房間。他正坐在床裏麵那頭的桌子旁抽煙,麵向門口,那姿勢說明他一直在聽著外麵的動靜。在煙霧中他臉色陰沉,為此可南感到一點點放心。可南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去。他要遞給可南煙,可南說我不會。他臉上有了笑意,挺真誠,使可南有點受感染。


    “你的事喬虹給我說了。”他說。


    可南聽著。


    “有些話我不好說。”他接著說,“喬虹和你怎麽談的?”


    喬虹和我怎麽談的?可南躲過了他的問題。


    可南和他談了談山師。可南說認識他,他說他不認識可南。


    喬虹進來了,坐在床的靠門口的這邊。因而他們離得挺遠。可是她坐到床上就動手疊他脫在床上的防寒服,那種疊衣服的手法令人讚美。可南心裏不是滋味。


    “到廚房去吸!”喬虹對他說。


    他拿起桌頭上的那盒雙馬煙。他起身向外走時可南注意到他臉上憤憤的樣子。


    “體育係。”可南說。


    “有點瞧不起吧。”喬虹說。


    “哪裏,”可南說,“他們這種人都很會做事,會搞關係。”


    “唉,確實------”喬虹沒有說下去。


    “現在的人都講究實用了,誰有錢誰有關係誰就在社會上吃得開,站得穩。”可南深有感觸地說。


    “我就比較喜歡講究實用的人。”喬虹說。


    外麵天就黑了。小燈泡在可南頭頂閃亮著。她還是坐在床尾。可南想轉過椅子麵對著她。可是可南沒動。隻是稍稍向她這邊側著上身。


    她問可南現在住哪裏,可南說在一家旅館。


    “在外麵住都很貴。”她突然說。


    可南知道自己應該問問她這究竟怎麽回事---他,可南還有她。可是可南害怕得到可南擔心的回答。


    他進來了,喬虹則起身出去了。


    “談得怎麽樣?”他問,望著可南。


    可南沒回答。怎麽樣?可南問自己。


    喬虹拿來了茶壺和水杯,倒上。他喝了一杯,出去了。


    “我走吧?”可南問她。


    “走也。”她淡淡地說。


    “我們隻是常在一塊玩。國慶節啦,元旦啦。”喬虹說。可是有這麽簡單嗎?那照片上說明的好像不是這樣。


    “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可南問喬虹。


    “你還沒走出書本。”


    “從哪些方麵可以這麽說?”


    “從你給我的那些信吧。”


    “你們青島人倒很開放呀!”


    “何以見得?”她有點緊張。


    “感覺出的。”


    “有些人開放。”


    她坐在那裏,略略垂著頭。燈光熒熒。她麵龐紅潤,顯示出成熟女性的美。可南覺得自己臉上也有點發燒。


    “膠州灣在青島的西南吧?”可南問。


    “在東麵。”


    她這麽一說,可南有點糊塗了。可南從口袋中掏出青島地圖,在她麵前展開,頭湊在一塊找。是在西麵。


    門開了,那男子走進來。喬虹縮回身子,坐得與可南比原來拉開了一些距離。可南立刻感到他一直站在門外偷聽。


    可南把地圖折起來。他去倒茶,勸可南喝茶。可南感到憤怒。可南坐在那裏,不喝,也不動,眼睛虛幻地望著窗子。


    喬虹坐回床邊,不時望著可南,臉漸漸地象紅透的蘋果。他伸過手,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臉。


    “你看你的臉。”他對喬虹說。


    “我的臉紅了吧?”


    “去照照鏡子。”他說。


    喬出去照鏡子,回來站在他麵前,把臉湊過去。


    “還紅嗎?”


    可南覺得肉麻。心漸漸地硬了。喬虹在床邊上坐了一會兒,可能感到了不安,從床邊慢慢地向裏退縮,一直退到牆。依然血湧在臉,茫然無措地向可南這裏望著。可南抓起桌子上的手套,站起來,朝喬虹恨恨地瞪了一眼,便向外走。


    “找個旅館。”喬虹很快地說,聲音裏有點驚慌。


    喬虹跟了出來,所以他也跟著。


    “不送了。”喬虹走到門廳門口,站在那裏說。


    “你出來一下,”可南站在樓道裏,望著喬虹說。


    “出去做什麽?”喬虹問。


    “同你說句話。”


    “你說吧。”


    “你出來。”


    喬虹在考慮。


    “我回去穿棉襖。”喬虹說。


    喬虹經過那男子進去了。出來時披著他的防寒服。在房門口那裏,喬虹被他攔住了。他把喬虹推回去。


    “你走吧。”那男生過來擋在可南麵前說。


    他叉起腰,恰好把門口堵住:“我奉勸你不要再來找她!”


    “你奉勸我?!”可南推開他的胳膊,衝了進去。喬正要進她的房間。這時回轉身。喬叔站在門廳裏,大概聽到動靜了。


    “同學一場嘛!”喬叔說。


    喬姨從南邊客廳裏衝出來,嘴裏叫喊的是什麽,可南沒聽清楚。


    “媽------”喬虹趕緊去攔她媽媽。


    可南三個出了喬虹的家,到了樓道裏。


    “喬虹該給你回信不讓你元旦來。”那男生說。


    可南看著自己的腿不知道為什麽它自己冷冷地動了,冷冷地邁出樓門口。喬虹看著可南的那條冷冷的腿。


    “我就想讓喬虹說句話。”可南說。


    “我說!我說!”喬虹冰冷的聲音對可南說,“我什麽時候都選者他不選者你。”


    可南立刻轉身走了。到了旅館,躺在床上。外麵街道上,大卡車轟隆隆地駛過。可南覺得它們是從自己身上開過去的。


    在旅館輾轉反側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醒來精神恍惚,可南覺得這象一場夢。可南不知道喬虹為什麽這樣?可南又錯在哪裏了呢?回頭想想,還是覺得喬虹是愛可南的,而且愛得情不自已。可南決定去學校找她。可是可南的心情惡劣,表情嚇人。走在青島的大街上可南都不敢抬頭看人。越接近喬虹的學校,可南的心越覺得受傷。就返回了青島火車站。可南象一個遊魂在車站大廳裏有遊蕩,沒有了軀殼。或者隻剩下一個軀殼,精神魂魄已經留在不知道在哪裏,也許留在了喬虹房間裏,也許在青島的大街上遊蕩。可南所傾盡全身心的愛情,可南自以為是的愛情結果竟然是這樣。可南沒有料到。可南真不甘心。可南不相信喬虹真的是不愛可南。


    回到濱海縣可南病倒了,可南在三中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體癱軟,想坐起來,但是不能。就那樣躺了兩天兩夜。同宿舍的秦東給可南買了飯菜,喂可南,但是不能吃,吃了就嘔吐。可南得了什麽病呢?可南是要死了嗎?挺了幾天,到第三天半夜,可南掙紮著折起身,慢慢地扶著床沿下了床。然後扶著宿舍的牆慢慢地挪動腳。可南還不能行走。隻能一點一點地挪動。練了幾個小時,能行走了。


    可南不知道這是不是病,如果是病,可南為什麽沒有吃藥沒有打針就好了呢。如果不是病,怎麽這幾天是這樣?


    繼續給學生上課,可南知道自己有一雙大眼睛,一雙憂傷的大眼睛。可南的眼睛象兩個傷口,憂傷地看著窗外。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可南給喬虹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可南不該發火,可南做的事情無法挽回。覆水難收。


    然後可南又去縣城郵電局,在公用電話亭裏給喬虹的學校打電話。


    可南說對不起。她輕鬆地說沒事。接著她問你在青島嗎?


    她以為可南會再去青島嗎?她認為可南醒悟了,正在青島要找她。


    可南怕喬虹難過,想讓她平靜,就又寫了一封信,在信中說希望她恢複以往的寧靜。


    二十多天後可南第三次去青島。


    這次逃票出站,沒有沿著鐵路往回走很長的路,因為可南發現了一個容易出去的地方。是一段低矮的圍牆。可南爬上圍牆,站在牆上,縱身一跳,下意識地揚起兩隻胳膊,象隻黑色大鳥,一個正專心在牆外的垃圾堆中尋找東西的人驚恐地看著一團黑影從他的頭頂高高地落下;而他也嚇著了可南,使可南大吃一驚。


    可南在火車站附近的一條街燈下站住腳,從包裏摸出一張青島旅遊圖。旅遊圖還是上次來這裏時候買的,一直留著,這次作為備用品隨包帶著。於是憑地圖他坐車到了喬虹的學校附近。看到附近有一家賓館,叫匯文賓館。賓館是一座四層樓,賓館樓的前麵懸掛著一排排的小彩燈,有幾千顆。這是個中等型的賓館。應該算不上星級,但就是這樣的可南都不敢去裏麵打聽,住一晚一定也貴得很。喬虹就說過。可南過路人似的從賓館前走過,向裏望了望,然後又走回來一趟,確定不宜住。可南明白了:凡是地圖上標出名字的賓館都是條件好,價格高的。上次住的那樣的私人旅館,地圖上肯定沒有。


    可南便想再找個私人旅館,可是轉了一大圈,沒有找到。這塊區域,街上沒有燈。商店和住戶也熄燈了。碰到一個大個子醉漢,搖搖晃晃,走走停停,肚子一挺一打嗝。可南有些害怕,遠遠地躲著繞過去。


    終於找到一家私人旅館,八塊五一晚。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可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合計著自己該怎麽做:一是直接去她家。這個不行,因為上次在她家吵架了,她最後的一句話對可南是個絕對的傷害。二是象上次一樣先給她打電話,看她有何反應。學校現在放寒假了,打電話隻有向她家裏打了。因為不知道她家的電話,也不知道她家的電話用誰的名字登記的,所以在向旅館主人要了電話薄後,可南就蹲在走廊裏的電話機旁翻找,找到私人電話欄。私人電話欄裏喬姓的共十六家,就一家一家把十六家的電話抄到紙上,一家一家撥打。通了的,便問人家:喬虹在家嗎?對方回答:這裏沒有叫喬虹的。就把這家從紙條上劃掉。一個多小時下來,劃掉了六家,剩下的,三家始終占線,一個是空號,其餘的沒有人接。停了一會兒,再這樣找,又排除了兩家。如此反複,兩個多小時後,十六家都不是。難道喬虹家的電話用的是她媽媽的姓?她媽媽姓什麽可南是不知道的。


    再向喬虹的學校裏打,雖然放寒假了,但是還有人接。可南就問:可南知道喬虹家的電話號碼嗎?電話那邊說不知道。


    可南於是從喬虹學校門口開始,憑著記憶尋找喬虹上次領可南走過的回家的路,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但幸運的是走對了。找到了那座樓。可南一點一點走近,穿過等車的人群,再拾級而上,但是到了樓門口就停下了。內心憔悴,無法舉步。就那麽站在樓外,不知道如何是好。後來可南就閃開到樓門口的東邊去,站在樓前,朝樓門口望著,希望喬虹能碰巧出來,或者從外麵回家。


    後來看到喬虹的爸爸走出了樓門,他大概是去上班。他看到了可南,繼續向外走。但是他走了有兩分鍾又回來了,直接回家,在家裏呆了有幾分鍾,又從家裏走出去。可南沒有同他打招呼,他也沒有過來同可南說話。可南覺得呆不住了,就回到旅館,躺在床上看電視。


    到了晚上,可南覺得在旅館呆著,倒不如去她家門口守候,說不定就守著喬虹了。那天晚上陰天,黃昏時下過小雨,出了旅館就感到了潮濕。幾處傳來了鞭炮聲。可南想起了喬虹對可南說過臘月二十三是這裏的小年。可南這次不想先到喬虹的學校門口,不想走喬虹領他走過的路。可南想直接從旅館朝他家的方向摸索。鞭炮聲逐漸多了起來,空氣裏混合了煙霧和火藥味。夜裏冷多了。可南雙手戴上手套,上了鐵掌的皮鞋底落在已經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上嗒嗒的響。青島的街道都有彎,零碎不成體統。每到交叉路口,可南略一打量,便出了一條街拐入另一條。也不問問行人。相信自己的直覺和方向感。煙霧濃了,三五步外看不清人。整個城市都在放鞭炮。一處處混濁的紅光。街上人很少。間或有幾個小孩子站在路旁放鞭炮,另有零星的成年人蹲在街道旁燒火紙。


    後來可南越走越覺得不對,四十分鍾過去了,還不見喬虹家附近的街道。可南拿出地圖,地圖上有可南上次標出的喬虹家所在的地方,她家是在包頭路。於是可南不段地向人打聽包頭路在哪。


    找到喬虹的家時,可南沒有停下腳步,因為喬虹的男朋友正站在喬虹家門外,麵朝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他看到可南時,他立刻轉過身去。他在喬虹家可南當然也就原路返回了。可南當然不願意見到喬虹的男朋友。可南覺得起碼象葉子。在威海的時候,葉子就先問可南,先問可南願意不願意見她男朋友。


    在旅館,可南從電話薄上得知:可以撥114查詢喬虹家的電話號碼。說名字查詢當然不能了。不過說家庭地址和門牌號可以查到。知道喬虹的家是在包頭路,但是是包頭路多少號還不知道。於是第二天早上可南又來到喬虹家的樓外麵,等到從該樓的另一個單元出來一位老太太。打聽了老太太,她說這是包頭路20號。


    回到旅館,可南撥114。可南說麻煩您給可南查一下電話號碼。那邊工作人員說哪個單位的電話?可南說哪個單位不知道。隻知道是包頭路20號一樓一單元姓喬的那家。請記錄。電話裏說:223414


    撥223414。


    “喂?”那頭說,是喬虹的可南的母親。


    “喬虹在家嗎?”可南不知道她聽出是自己沒有。


    她把話筒放在電話機旁,叫喬虹去了。過了一會兒,話筒被拿起了。


    “喂。”這是喬虹。從她的這一聲中沒有聽出原來的歡快清新,而是顯得生澀疲乏。近來她過得怎麽樣?


    “我是可南。”可南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可南這句話聽起來也幹巴、疲乏。是可南自己把自己折騰得內心疲乏冰冷。


    “你怎麽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太難了,撥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有找到。最後撥的114查詢台。”可南一下子興奮起來。


    “你真有本事!”


    “------”


    “到年了又跑出來幹什麽!”


    “有什麽事就快點說,要不可南就掛了!”喬虹說。


    可南抱著話筒,不知所措。僵在那裏好久作不出聲來。


    “出來一下好嗎?”可南怯怯地說。


    “不行!沒空。”


    一種複雜的心情出現在可南心裏。有可南認為擾亂了喬虹甚至傷了喬虹的負疚感,有可南自己的艱難和傷痛。


    “對不起。”可南從沒有聽到過如此傷感的語調,它出自可南自己的口中。這三個字象寒夜中滴落在玉盤上的淚珠。


    許多的日日夜夜裏可南的憂傷。可南的這個語調是獨一無二的,以前沒有過,以後也沒有過。


    “別給我打電話了!”喬虹喊道,語調突然十分溫柔。


    可南把電話掛了。


    可南不知道喬虹明明動了情為什麽還這樣?就象歌手張惠妹唱的:“為什麽明明動了心卻不願意靠近?或者,喬傑根本就沒有對可南動過心?自從89年在餐廳那次吃水餃開始,可南就不斷地反芻,兩三年了,可南反芻了多少次?多少場景?多少音容笑貌?多少事件的發生發展和可能的結果?可能的邏輯,可能的因果關係?可南時而明白,時而困惑。時而高興,時而痛苦。英國天文學家霍金說他明白黑洞卻研究不明白女人。當然,可南也想起了孔子說的唯女子和小人難養。女人可能自己就先糊塗了,自己就心亂如麻、內心矛盾言行不一舉棋不定了。可惜的是,這個道理,可南是在2015年才明白的。可南迷信愛情,崇拜女人的美,連女人的能力思維等等劣勢方麵也崇拜了。這個道理也是2015可南寫到這裏時才想明白的。1992年春天,到了寒假以後,可南第四次去青島。可南在她放學回家必經的路旁,在路旁一個銀行裏,躲在裏麵,透過門玻璃,看著外麵的路。過了好久,她出現了,一個人步行。可南趕緊出來,跟在她身後。她感覺到了可南,回頭看了看。


    “在後麵跟蹤可南。”她臉紅了,心裏是喜悅動情的。


    “找個地方坐坐談談行嗎?”可南要求道。


    “不行。”


    “你來這幾次都做成什麽事了?”她生氣地說,帶著不滿。


    可南無語。可南該怎麽做才對呢?可南心裏想:為什麽讓我和她這個男朋友見麵呢?


    可南在她身後走著,走著走著就走到一起了,肩幾乎碰著肩。可南多希望與她一起這樣走啊。可是這是多麽難得的在一起走路的機會啊。


    她和可南一路都不再說話,隻默默地走。


    快到她家的時候,可南又感到從她傳來的愛的氣息,而可南身上立刻也有了同樣的令人心碎的感情,令人心碎仿佛又難舍難分。


    她進了樓道的門,然後關上。可南在樓外遲疑了一下,勇敢地把樓道的門打開。見可南進了樓道,喬虹急急忙忙打開家門,含著淚邊進屋邊說:


    “別再來找我了,別再給我打電話,也別給我寫信了!”說完,不等可南走到她近前,就啪地把家裏的門關上,屋裏同時傳來她爸爸嗬斥喬虹的聲音:


    “擠著地毯了!”


    可南堅持站在樓道裏。


    過了一會兒,那男的來了,看了看可南,進了屋。


    又過了一會兒,喬虹的媽媽出來了。那男生跟出來說:


    “我給他談談。“


    喬虹的媽媽急忙說:


    “你別給他談,我給他談。”說著把那男生推進屋去。


    “他們快要結婚了,你瞧他那樣。”喬姨對可南說。


    “喬虹不是最漂亮的。”喬姨又說。


    “喬虹太自私,也不替我想想。”可南說。


    “是呀,這麽冷的天,坐這麽遠的火車。在外麵吃不好又睡不好。“


    喬虹的媽媽這麽善解人意。


    可是他們就要結婚了,大概在準備。喬虹竟然打算那樣一輩子了把可南徹底拒絕。要可南不再來找他,不再給她打電話,不再給她寫信。她如此決絕,可南的心冷了。


    “我走了姨。”可南說。


    可是當可南抬起腳時,喬虹的媽媽情不自禁地把手伸過來,想抓住可南的肩膀,但是隨著可南邁出的腳步,那手滑落了下去。


    可南也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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