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枼那人的同伴本來紛紛拔刀,想要衝上來,阿渡的手就擱在箸


    筒之上,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那群人被阿渡的氣勢所懾,竟然


    不敢上前一步。


    被釘在桌上的那個人還在像殺豬般叫喚著,我嫌他叫得太煩


    人,於是隨手挾起塊桂花糕塞進他嘴裏,他被噎得翻白眼,終於


    叫不出聲來。


    我拿著剛剛挾過桂花糕的筷子,用筷頭輕輕拍著自己的掌


    心,環顧眾人,問道:“現在你們哪個還想跟我喝酒?”


    那群人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我站起來,朝前走了一步,他


    們便後退一步,我再走一步,他們便再退一步,一直退到了樓梯


    邊,其中一個人大叫一聲:“快逃!”嚇得他們所有人一窩蜂全


    逃下樓去了。


    太不好玩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我可不會像阿渡


    一樣拿筷子插人,我隻是嚇唬嚇唬他們而己。


    我坐回桌邊繼續吃烤肉,那個手掌被釘在桌上的人還在流


    血,血腥氣真難聞,我微微皺起眉頭。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把


    筷子拔出來,然後踢了那人一腳。那人捧著受傷的手掌,連滾帶


    爬地向樓梯逃去,連他的刀都忘了拿。阿渡用足尖一挑,彈起那


    刀抓在手中,然後遞給了我。我們那裏的規矩,打架輸了的人是


    要留下自己的佩刀的,阿渡陪我到上京三年,還是沒忘了故鄉舊


    俗。


    我看了看刀柄上鏨的銅字,不由得又皺了皺眉。


    阿渡不明白我這次皺眉是什麽意思,我將刀交給阿渡,說


    道:“還給他吧。”這時候那人已經爬到樓梯口了,阿渡將手一


    揚,刀“錚”地釘在他身旁的柱子上。那人大叫一聲,連頭都不


    敢回,就像個繡球似的,骨碌碌直滾下樓梯去了。


    從問月樓出來,倒是滿地的月色,樹梢頭一彎明月,白胖白


    胖地透著亮光,像是被誰咬了一口的糯米餅。我吃得太飽,連肚子都脹得好疼,愁眉苦臉地捧著肚子,一步懶似一步跟在阿渡的


    後頭。照我現在這種蝸牛似的爬法,隻怕爬回去天都要亮了。可


    是阿渡非常有耐心,總是走一步,停一步,等我跟上去。我們剛


    剛走到街頭拐角處,突然黑暗裏“呼啦啦”湧出一堆人,當先數


    人都執著明晃晃的刀劍,還有人喝道:“就是他們倆!”


    定睛一看,原來是剛剛那群羽林郎,此時搬了好些救兵來。


    為什麽每次出來街上亂逛,總是要以打架收場呢?我覺得自


    己壓根兒不是一個喜歡尋釁滋事的人啊!


    看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總有好幾百的樣子,我歎了口氣。


    阿渡按著腰間的金錯刀,詢問似的看著我。


    我沒告訴阿渡,剛剛那柄刀上鏨著的字,讓我已經沒了打架


    的興致。既然不打,那就撒丫子——跑唄!


    我和阿渡一路狂奔,打架我們倆絕不敢妄稱天下第一,可是


    論到逃跑,這上京城裏我們要是自遜第二,估計沒人敢稱第一。


    三年來我們天天在街上逃來逃去,被人追被人攆的經驗委實太豐


    富了,發足狂奔的時候專揀僻街小巷,鑽進去四通八達,沒幾下


    就可以甩掉後麵的尾巴。


    不過我們這次遇上的這群羽林郎也當真了得,竟然跟在後頭


    窮追不舍,追得我和阿渡繞了好大一個圈子也沒把他們甩掉??


    我吃得太飽,被那群混蛋追了這麽好一陣工夫,都快要吐出來


    了。阿渡拉著我從小巷穿出來到了一條街上,而前方正有一隊人


    馬迎麵朝我們過來,這些人馬遠遠看上去竟也似是羽林郎。


    不會是那群混蛋早埋下一支伏兵吧?我扶著膝蓋氣喘籲籲,


    這下子非打架不可了。


    身後的喧嘩聲越來越近,那群混蛋追上來了。這時迎麵這隊


    人馬所執的火炬燈籠也已經近在眼前,帶頭的人騎著一匹高大的


    白馬,我突然發現這人我竟然認識,不由得大喜過望:“裴照!


    裴照!”


    騎在馬上的裴照並沒有看真切,隻狐疑地朝我看了兩眼。我


    又跳起來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身邊的人提著燈籠上前一步,


    照清楚了我的臉。


    我看見裴照身子一晃,就從馬上下來了,幹脆利落地朝我行


    禮:“太??”


    我沒等他說出第二個字,就急著打斷他的話:“太什麽太?


    後頭有一幫混蛋在追我,快幫我攔住他們!”


    裴照道:“是!”站起來抽出腰間所佩的長劍,沉聲發令,


    “迎敵!”


    他身後的人一片“刷拉拉”拔刀的聲音,這時候那幫混蛋也


    已經追過來了,見這邊火炬燈籠一片通明,裴照持劍當先而立,


    不由得都放緩了腳步。帶頭幾個人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隻不過


    牙齒在格格輕響:“裴??裴??裴將軍??”


    裴照見是一群羽林郎,不由得臉色遽變,問道:“你們這是


    在做什麽?”


    裴照是金吾將軍,專司職管羽林郎。這下子那些潑皮可有得


    苦頭吃,我拉著阿渡,很快樂地趁人不備,溜之大吉。


    我和阿渡是翻牆回去的,阿渡輕功很好,無聲無息,再高的


    牆她將我輕輕一攜,我們倆就已經上去了。夜深了,四處靜得嚇


    人。這裏又空又大,總是這樣的安靜。


    我們像兩隻小老鼠,悄悄溜進去。四處都是漆黑一片,隻有


    很遠處才有幾點飄搖的燈火。地上鋪了很厚的地氈,踩上去綿軟


    無聲,我摸索著找床,我那舒服的床啊??想著它我不由得就打


    了個嗬欠:“真困啊??”


    阿渡忽然跳起來,她一跳我也嚇了一跳。這時候四周突然大


    放光明,有人點燃了燈燭,還有一堆人持著燈籠湧進來,當先正


    是永娘。隔著老遠她就眼淚汪汪撲地跪下去:“太子妃,請賜奴


    婢死罪。”


    我頂討厭人跪,我頂討厭永娘,我頂討厭人叫我太子妃,我


    頂討厭動不動死罪活罪。


    “哎呀,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


    每次我回來永娘都要來這麽一套,她不膩我都膩了。果然


    永娘馬上就收了眼淚,立時命宮娥上前來替我梳洗,把我那身男


    裝不由分說脫了去,給我換上我最不喜歡的衣服,穿著裏三層外


    三層,一層一層又一層,好像一塊千層糕,剝了半晌還見不著花


    生。


    永娘對我說:“明日是趙良娣的生辰,太子妃莫要忘了,總


    要稍假辭色才好。”


    我困得東倒西歪,那些宮娥還在替我洗臉,我襟前圍著大手


    巾,後頭的頭發披散開來,被她們細心地用牙梳梳著,梳得我更


    加昏昏欲睡。我覺得自己像個人偶,任憑她們擺布,永娘對我嘮


    嘮叨叨說了很多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因為我終於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十分黑甜,吃得飽,又被人追了大半夜,跑來跑


    去太辛苦了。我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聽到“砰”一聲巨響,我


    眼睛一睜就醒了,才發現天已經大亮,原來這一覺竟睡到了日上


    三竿。我看到李承鄞正怒氣衝衝地走進來,永娘帶著宮娥驚惶失


    措地跪下來迎接他。


    我披頭散發臉也沒洗,可是隻得從床上爬起來,倒不是害


    怕李承鄞,而是如果躺在床上跟他吵架,那也太吃虧,太沒氣勢


    了。


    他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冷冷地瞧著我:“你還睡得著?”


    我打了個大大的嗬欠,然後才說:“我有什麽睡不著的?”


    “你這個女人怎麽這般惡毒?”他皺著眉毛瞧著我,那目光


    就像兩枝冷箭,硬生生像是要在我身上鑽出兩個窟窿似的,“你


    別裝腔作勢了!”


    這不是他慣常和我吵架的套路,我覺得莫名其妙:“怎麽了?”


    “怎麽了?”他咬牙切齒地對我說,“趙良娣吃了你送去的


    壽麵,上吐下瀉,你怎麽用心如此之毒?”


    我朝他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我沒送壽麵給誰,誰吃了拉


    肚子也不關我的事!”


    “敢做不敢認?”他語氣輕蔑,“原來西涼的女子,都是這


    般沒皮沒臉!”


    我大怒,李承鄞跟我吵了三年,最知道怎麽樣激怒我,我跳


    起來:“西涼的女子才不會敢做不敢認,我沒做過的事情我為什


    麽要認?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行事爽快,漫說一個趙良娣,我若


    是要害誰,隻會拿了刀子去跟她拚命,才不會做這種背後下毒的


    宵小!倒是你,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冤枉人,你算什麽堂堂上京的


    男人?”


    李承鄞氣得說:“你別以為我不敢廢了你!便拚了這儲位不


    要,我也再容不下你這蛇蠍!”


    我嘎嘣扔出四個字:“悉聽尊便。”


    李承鄞氣得拂袖而去,我氣得也睡不著了,而且胃也疼起


    來,阿渡替我揉著。永娘還跪在那裏,她顯然被嚇到了,全身抖


    得像篩糠一樣。我說:“由他去吧,他每年都揚言要廢了我,今


    年還沒說過呢。”


    永娘又淚眼汪汪了:“太子妃恕罪??那壽麵是奴婢遣人送


    去的??”


    我大吃一驚,永娘道:“可奴婢真沒在裏頭做什麽手腳,奴


    婢就是想,今日是趙良娣的生辰,太子妃若不賞賜點什麽,似乎


    有點兒??有點兒??太子妃高臥未醒,奴婢就擅自作主,命人


    送了些壽麵去,沒想到趙良娣她吃了會上吐下瀉??請太子妃治


    奴婢死罪??”


    我滿不在乎地說:“既然咱們沒做手腳,那她拉肚子就不關咱們的事,有什麽死罪活罪的。你快起來吧,跪在那裏膩歪死我


    了。”


    永娘站起來了,可是仍舊淚汪汪的:“太子妃,那個字可是


    忌諱,不能說的。”


    不就是個死字麽?這世上誰不會死?東宮的這些規矩最討


    厭,這不讓說那也不能做,我都快要被悶死了。


    因為趙良娣這一場上吐下瀉,她的生辰自然沒有過好。李


    承鄞終於咽不下這口氣,大鬧了一場。他想廢了我是不可能的,


    不用他父皇發話,就是太傅們也會攔著他。但我還是倒了黴,因


    為李承鄞在太皇太後麵前告了我一狀,太皇太後派人送了好幾部


    《女訓》《女誡》之類的書來,罰我每冊抄上十遍。我被關在屋


    子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一連抄了好多天,抄得手都軟了還


    沒有抄完。


    將所有書抄到第五遍的時候,永娘告訴我一個消息,侍候李


    承鄞的一個宮娥緒娘遇喜了,這下子趙良娣可吃癟了。


    我不解地問她:“什麽叫遇喜啊?”


    永娘差點兒沒一口氣背過去,她跟我繞圈子講了半天,我才


    恍然大悟,原來遇喜就是有娃娃了。


    我興衝衝地要去看熱鬧,到上京這幾年,我還沒有見過身邊


    誰要生娃娃,這樣稀罕的事我當然要插一腳。結果被永娘死死拉


    住:“太子妃,去不得!據說太子殿下曾經答應過趙良娣,絕不


    會有二心。那日太子殿下也是醉了,才會寵幸緒娘。眼下趙良娣


    正哭哭涕涕,鬧不痛快。太子妃如果此時去探視緒娘,趙良娣會


    以為太子妃是故意示威??”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永娘會這樣想,東宮裏所有人都奇奇怪


    怪,她們想事情總是繞了一個圈子又繞一個圈子。我歎了口氣,


    永娘說趙良娣會那樣想,說不定她真的就會那樣想,我不想再和


    李承鄞吵架了,他要再到太皇太後麵前告我一狀,還不罰我抄書抄死了?


    晚上的時候,皇後召我進宮去。


    我很少獨自見到皇後,每次都是同李承鄞一起。皇後對我說


    的話也僅限於“平身”“賜座”“下去歇著吧”。這次她單獨召


    見我,永娘顯得非常的不安,她親自陪我去見皇後。


    阿渡在永安殿外等我們,因為她既不願解下身上的金錯刀,


    又不願離我太遠。


    其實皇後長得挺漂亮,她不是李承鄞的親娘,李承鄞的親娘


    是淑妃,傳說是一個才貌無雙的美人,深得皇帝寵愛,可惜剛生


    下李承鄞不久就病死了。皇後一直沒有生育,於是將李承鄞抱到


    中宮撫養長大,然後李承鄞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子。


    皇後對我說了一大篇話,說實話我都沒太聽懂,因為太文縐


    縐了??皇後可能也看出我如墜雲霧中的表情,終於長長歎了口


    氣:“你終歸還是太年幼,東宮的事情,怎麽一點也不上心呢?


    算了,我命人收拾一處僻靜宮殿,命那緒娘進宮待產吧。至於趙


    良娣那裏,你要多多安撫,不要讓鄞兒煩惱。”


    這幾句大白話我總算聽懂了。皇後又對永娘說了些話,她仍


    舊說得文縐縐的,我大約猜出是批評永娘對我教導不力,因為永


    娘麵如死灰一直跪在那裏重複:“奴婢死罪。”


    見皇後很無聊,挨訓更無聊。我偷偷用腳尖在地毯上畫圈,


    這裏的地毯都是吐火魯所貢,長長的絨毛一腳踏下去綿軟得像雪


    一樣,畫一個圈,地毯上的花就泛白一片,再反方向畫過來,地


    毯上的花又恢複了原來的顏色??再用腳尖畫過去,花朵又泛白


    了??我正玩得開心,突然聽到皇後咳嗽了一聲,抬頭一看她正


    盯著我。


    我趕緊坐好,把腳縮回到裙子裏頭去。


    從永安殿出來,永娘對我說:“太子妃您就體恤體恤奴婢,


    您要是再率性闖禍,奴婢死不足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匪我思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匪我思存並收藏東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