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這麽多天我一直被關在屋


    子裏抄書,哪裏有闖禍啊!”


    永娘安撫我說:“太子妃這幾日確實是十分乖順,不過皇後


    囑太子妃去慰藉趙良娣,太子妃一定要去看看她才好。”


    我無聊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頭,悻悻地說:“李承鄞不許我靠


    近那個女人住的地方,我才不要去看她,不然李承鄞又要同我吵


    架。”


    “這次不一樣,這次太子妃是奉了皇後的旨意,光明正大地


    可以去看趙良娣。而且趁這個機會,太子妃應該同趙良娣示好,


    趙良娣正煩惱緒娘之事,如果太子妃微露交結之意,趙良娣定然


    會覺得十分感激。如果太子妃此時能夠與趙良娣修好,到時即使


    緒娘產下男嬰,必然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我不知道永娘腦子裏成天想的是什麽,不過她從前是太皇


    太後最信任的女官,我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妃之前,她就被遣到我


    身邊來,陪我學習冊立大典的禮儀。然後她陪著我度過了在東宮


    最難熬的一段歲月,那時候李承鄞根本對我不聞不問,東宮都是


    一雙勢利眼睛,我初來乍到,又是西涼人,動輒被人笑話,連當


    雜役的內官都敢欺負我。我想家想得厲害,成天隻知道抱著阿渡


    哭,哭來哭去哭出了一場大病,李承鄞還硬說我是裝病,不讓人


    告訴太醫院和宮裏。拖到最後滴水不進,是永娘同阿渡一起,守


    在我床前,一勺勺喂我湯藥,硬是把我從閻王爺那裏搶回來。


    所以雖然她有時候想法很奇怪,我也會順著她一點兒,畢竟


    東宮裏除了阿渡,就是永娘真心對我好。


    “那好吧,我去看她。”


    “不僅要去看望,太子妃還應當送趙良娣幾件稀罕的禮物,


    好好地籠絡她。”


    稀罕的禮物,什麽東西是稀罕的禮物呢?


    我苦思冥想。最後我鄭重地選了一副高昌進貢的弓箭,兩盒玉石棋子,幾


    對抓著玩兒的骨拐,還有擺夷進貢的西番蓮酒。永娘看到這些東


    西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古怪極了。


    “呃??這些都是我覺得挺稀罕的好東西。”我瞧了瞧永娘


    的臉色,“你覺得不好麽?”


    永娘呼了一口氣,說道:“還是讓奴婢替太子妃選幾樣禮物


    吧。”


    永娘最後選的禮物我也看過了,什麽和闐玉鑲金跳脫、赤金


    點翠步搖、紅寶缺月珊瑚釵、螭龍嵌珠項圈??然後還有什麽燕


    脂膏茉莉粉,不是金燦燦就是香噴噴。我委實不覺得這些東西是


    稀罕的好東西,但永娘很有把握地說:“趙良娣一定會明白太子


    妃的一片苦心。”


    不過跟趙良娣的這次見麵,我還是挺期待的。我就見過趙良


    娣一次,是我被冊立為太子妃後的第二天,她晉封了良娣,按大


    禮來參拜我。我對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個穿著鞠衣的女人,在眾


    人的簇擁下向我行禮,因為隔得太遠,我都沒看清楚她長得什麽


    樣子。


    不過李承鄞是真喜歡她。聽說他原本不肯娶我,是皇後答允


    他,冊我為太子妃,他便可以立趙良娣為良娣,於是我便成了那


    個最討厭的人。李承鄞總擔心我欺負了趙良娣,所以平日不讓她


    到我殿裏來,更不許我到她住的院子裏去。不知道他聽誰說的,


    說西涼女子生性善妒,還會施法術放蠱害人,所以平常同他吵


    架,隻要我一提趙良娣,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


    唯恐我真的去加害趙良娣。


    有時候我真有點兒嫉妒趙良娣,倒不是嫉妒她別的,就是嫉


    妒有人對她這樣好。我在上京舉目無親,孤苦無依,永娘雖然對


    我好,可我又不愛同她說話,有些話便說了她也不會懂。


    比如我們西涼的夜裏,縱馬一口氣跑到大漠深處,風吹過芨芨草,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而藍得發紫的夜幕那樣低,那


    樣清,那樣潤,像葡萄凍子似的,酸涼酸涼的,抿一抿,就能抿


    到嘴角裏。永娘都沒有見過葡萄,她怎麽會曉得葡萄凍子是什麽


    樣子。阿渡雖然明白我的話,可是我說得再熱鬧,她也頂多隻是


    靜靜地瞧著我。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格外想家,想我熱熱鬧鬧的


    西涼。我越想西涼,就越討厭這冷冷清清的東宮。


    我去見趙良娣是個晴朗的下午,永娘陪著我,身後跟著十二


    對宮娥,有人提著熏爐,有人打著翟扇,有人捧著那些裝禮物的


    錦匣。我們這樣的行列走在東宮,非常的引人注目。到了趙良娣


    住的院子裏,她大約早就聽人說我要來了,所以大開了中門,立


    在台階下等我。


    她院子裏種了一株很香的枸橘樹,結了一樹綠綠的小橘子,


    像是無數隻小燈籠。我從前沒有見過,覺得很好玩,扭著脖子去


    看。這麽一分神,我沒留意腳下,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啪”地


    就摔了一跤。


    雖然三年來我苦心練習,可是還是經常踩到自己的裙子。


    這下子摔得太狼狽,趙良娣連忙迎上來攙我:“姐姐!姐姐沒事


    吧?”


    其實我比她還要小兩歲??不過被她扶起來我還在齜牙咧


    嘴,太疼了簡直。


    趙良娣一直將我攙入殿中,然後命侍兒去沏茶。


    我剛才那一下真的摔狠了,坐在胡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動一


    下就抽抽地疼。


    永娘趁機命人呈上了那些禮物,趙良娣離座又對我行禮:


    “謝姐姐賞賜,妹妹愧不敢受。”


    我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好在有永娘,她一手攙起了趙良


    娣:“良娣請起,其實太子妃一直想來看望良娣,隻是不得機


    會。這次皇後命人接了緒娘入宮,太子妃擔心良娣這裏失了照應,所以今日特意過來。這幾樣禮物,是太子妃精心挑選,雖然


    鄙薄一些,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日後良娣如果缺什麽,隻管吩


    咐人去取,在這東宮,太子妃視良娣為左膀右臂,萬望良娣不要


    覺得生分才好。”


    趙良娣道:“姐姐一片關愛之心,妹妹明白。”


    老實說,她們說的話我半懂不懂,隻覺得氣悶得緊。不過趙


    良娣倒不像我想的那樣漂亮,但是她人很和氣,說話的聲音溫溫


    柔柔的,我雖然並不喜歡她,但也覺得沒辦法很討厭她。


    我在趙良娣的院子裏坐了一下午,聽趙良娣和永娘說話。永


    娘似乎很讓趙良娣喜歡,她說的話一套一套的,聽得趙良娣掩袖


    而笑,然後趙良娣還誇我,誇我有這樣得力的女官。


    從趙良娣的院子裏出來,我遇上了裴照。他今天當值,領


    著羽林軍正從直房裏出來,看到我前呼後擁從趙良娣的院子裏出


    來,他顯得很驚訝似的,不過他沒說什麽,因為有甲胄在身,隻


    是拱手為禮:“末將參見太子妃。”


    “免禮。”


    想到上次幸虧他出手相救,我不禁生了感激之情:“裴將


    軍,那天晚上多謝你啊!”不然我非被那群混蛋追死不可,雖然


    大不了再打一架好脫身,可那幫混蛋全是東宮的羽林郎,萬一打


    完架他們記仇,發現我竟然是太子妃,那可大大的不妙。


    裴照卻不動聲色:“太子妃說什麽,末將不明白。”


    我還沒來得及再跟他多說幾句話,已經被永娘拉走了。回到


    殿中永娘才教訓我:“男女授受不親,太子妃不宜與金吾將軍來


    往。”


    男女授受不親,如果永娘知道我溜出去的時候,常常跟男人


    吃酒劃拳聽曲打架,一定會嚇得暈過去吧。


    我的大腿摔青了一大塊,阿渡替我敷上了金創藥。我又想偷


    偷溜出去玩兒,因為書終於抄完了。不過永娘最近看得緊,我打算夜深人靜再出去。可是沒能成功,因為這天晚上李承鄞突然來


    了。


    他從來沒有晚上到我這裏來過,所以誰都沒提防,永娘已


    經回房睡了,值夜的宮娥也偷懶在打盹,我和阿渡兩人在打葉子


    牌,誰輸了誰就吃橘子。阿渡連和了四把,害我連吃了四個大橘


    子,胃裏直泛酸水,就在這時候李承鄞突然來了。


    根據當初我在冊立大典前死記硬背的那一套,他來之前我


    這裏應該準備奉迎,從備的衣物,熏被用的熏香,爐裏掩的安息


    香,夜裏備的茶水,第二日漱口的浸汁??都是有條例有名錄寫


    得清清楚楚的。但那是女官的事,我隻要督促她們做好就行了。


    問題是李承鄞從來沒在夜裏來過,於是從我到永娘到所有人,大


    家都漸漸鬆懈了,底下人更是偷懶,再沒人按那條條框框去一絲


    不苟地預備。所以當他走進來的時候,隻有我和阿渡坐在桌前,


    興高采烈地打葉子牌。


    我正抓了一手好牌,突然看到李承鄞,還以為自己是看錯


    了,放下牌後又抬頭看了一眼。咦,還真是李承鄞!


    阿渡站起來,每次李承鄞來都免不了要和我吵架,有幾次我


    們還差點打起來,所以他一進來,她就按著腰裏的金錯刀,滿臉


    警惕地盯著他。


    李承鄞仍舊像平日那樣板著一張臉,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床


    上。


    我不知道他要幹嗎,隻好呆呆看著他。


    他似乎一肚子氣沒處發,冷冷道:“脫靴!”


    這時候值夜的宮娥也醒了,見到李承鄞竟然坐在這裏,頓


    時活像見到鬼似的,聽得他這麽一說,才醒悟過來,連忙上前來


    替他脫靴子。誰知李承鄞抬腿就踹了她一記窩心腳:“叫你主子


    來!”


    她主子再沒旁人,起碼她在這殿裏名義上的主子,應該是我。


    我把那宮娥扶起來,然後拍桌子:“你怎麽能踹人?”


    “我就踹了!我還要踹你呢!”


    阿渡“刷”一聲就拔出了金錯刀,我冷冷地問:“你又是來


    和我吵架的?”


    他突然笑了笑:“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是來這兒睡覺


    的。”


    然後他指了指阿渡:“出去!”


    我不知道他想幹嗎,不過瞧他來意不善,這樣一鬧騰,驚動


    了不少人。睡著的人全醒了,包括永娘。永娘見他深夜來了,不


    由得又驚又喜,驚的是他一臉怒容,喜麽,估計永娘覺得他來我


    這裏就是好事,哪怕是專程來和我吵架的。


    永娘一來氣氛就沒那麽劍拔弩張了,她安排人打點茶水、洗


    漱、寢衣??所有人一陣忙,亂排場多得不得了。我被一堆人圍


    著七手八腳地梳洗了一番,然後換上了寢衣,等我出來的時候永


    娘正拉阿渡走,本來阿渡不肯走,永娘附在她耳邊不曉得說了句


    什麽,阿渡就紅著臉乖乖跟她走了。總之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殿


    裏突然就隻剩下我和李承鄞了。


    我從來沒有穿著寢衣獨個兒呆在一個男人麵前,我覺得怪冷


    的,而且剛才那一番折騰也累著我了。我打了個嗬欠,上床拉過


    被子就睡了。


    至於李承鄞睡不睡,那才不是我操心的事情呢。


    不過我知道後來李承鄞也上床來睡了,因為隻有一條被子,


    他狠狠地踢了我一下子:“你過去點兒!”


    我都快要睡著了,又被他踢醒了。


    我快睡著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所以我沒跟他吵架,還讓


    了一半被子給他。他裹著被子,背對著我,很快就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沒怎麽睡好,因為李承鄞總是翻身,而我又不習慣跟人睡一條被子,半夜他把被子拉過去,害我被凍醒,我隻好


    踹了他一腳又把被子拉回來。我們在半夜為了被子又吵了一架,


    他氣得說:“要不是瑟瑟勸我,我才不會到這裏來!”


    瑟瑟是趙良娣的名字,他說到她名字的時候,神情語氣總會


    特別溫柔。


    我想起下午的時候,趙良娣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永娘說過的


    那些話,我終於有點兒明白過來了,突然就覺得心裏有點兒難過。


    其實我並不在乎,從前他不來的時候,我也覺得沒什麽好難


    過的,可是今天晚上他來了,我倒覺得有點兒難過起來。


    我知道夫妻是應該睡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知道,他從來不曾


    將我當成他的妻子。


    他的妻應該是趙良娣,今天我去看了趙良娣,並且送了她好


    些禮物,她可憐我,所以勸他來了。


    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要人可憐。


    我爬起來,對他說:“你走吧。”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天亮我就走。”


    他背對著我就又睡了。


    我隻好起來,穿上衣服,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放著一盞紗燈,裏麵的紅燭被紗罩籠著灩灩的光,那


    團光暈暖暖的,像是要溢出來似的,我的心裏也像是有東西要溢


    出來。我開始想阿爹阿娘,我開始想哥哥們,我開始想我的那匹


    小紅馬,我開始想我的西涼。


    每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西涼,在上京的日子總是很


    孤獨,所以我總是想起西涼。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窗上有個淡淡的影子。


    我嚇了一跳,伸手推開窗子。


    夜風的涼氣將我凍得一個哆嗦,外頭什麽人都沒有,隻有滿


    地清涼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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