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又道:“緒娘瞧著也怪可憐的,不如封她為寶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兒臣不願??兒臣還年輕,東宮多


    置滕妾,兒臣覺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應過趙良娣,再不納別的侍妾,所以他才會這樣


    說。果然皇後又生氣了,說道:“你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怎麽


    可以這樣不解事。”


    皇後對我說:“太子妃先起來,替我去看看緒娘,多安慰她


    幾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開我,好教訓李承鄞。於是站


    起身來,向她行禮告退。


    小黃門引著我到緒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處僻靜宮苑,我


    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緒娘的女子。她躺在床上,滿麵病容,但是


    仍舊可以看出來,她原本應該長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宮人說道:


    “太子妃來了。”她還掙紮著想要起來,跟在我身後的永娘連忙


    走過去,硬將她按住了。


    我也不曉得怎麽安慰她才好,隻得對她重複皇後說過的話:


    “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還年輕。”


    緒娘垂淚道:“謝太子妃,奴婢福薄,現在唯望一死。”


    我訕訕地說:“其實??幹嗎總想死呢,你看我還不是好好


    的??”


    我聽到永娘咳嗽了一聲,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於是我


    問:“你想吃什麽嗎?我可以教人做了送來。”上次我病了的時


    候,皇後遣人來看視,總問我想不想吃什麽,可缺什麽東西。其


    實東宮裏什麽沒有呢?大約就是用這話來表示特別的慰問吧。我


    不知道應該要怎麽安慰病人,隻好依樣畫葫蘆。


    緒娘道:“謝太子妃。”


    我看著她的樣子,淒淒慘慘的,好似萬念俱灰。最後還是永


    娘上前,說了一大篇話,來安慰她。緒娘隻是不斷拭淚,最後我


    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那裏哭。


    我們回到中宮的時候,皇後已經命人來起草寶林的詔冊了,


    李承鄞的臉色看上去很難看,皇後正說道:“東宮應和睦為宜,


    太子妃一團孩子氣,許多地方照應不到,多個人幫她,總是好


    的。”她抬頭見我正走進來,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過去向她行


    禮,她沒有讓身後的女官攙扶我,而是親自伸出胳膊攙起了我,


    我簡直受寵若驚。每次皇後總是雍容端莊,甚少會這般親昵地待


    我。


    “那個趙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皇後淡淡地說,


    “就將她貶為庶人,先幽閉三個月,不得出門,太子亦不得去探


    視,否則我便下旨將她逐出東宮。”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舊低著頭,悶悶地說了


    聲:“是。”


    一出中宮,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沒提防,被他這突如


    其來的一下子都打懵了。


    阿渡跳起來拔刀,“刷”一下子已經將鋒利的利刃橫在他頸


    中,永娘嚇得大叫:“不可!”沒等她再多說什麽,我已經狠狠


    甩了李承鄞一巴掌。雖然我不會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


    然他敢打我,我當然得打還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殺了我好了!”他指著我說,“你這


    個惡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緒娘肚子


    裏的孩子,又誣陷了瑟瑟!”


    我氣得渾身發抖,說道:“你憑什麽這樣說?”


    “你成天就會在母後麵前裝可憐、裝天真、裝作什麽都不


    懂!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母後麵前告狀,說我冷落你。你嫉妒


    瑟瑟,所以才使出這樣的毒計來誣陷她,你簡直比這世上所有的


    毒蛇還要毒!現在你可稱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趕走瑟瑟,活活地


    拆散我們!如果瑟瑟有什麽事,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我告訴你,隻要我當了皇帝,我馬上就廢掉你!”


    我被他氣昏了,我推開阿渡,站在李承鄞麵前:“那你現在


    就廢掉我好了,你以為我很喜歡嫁給你麽?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


    太子妃麽?我們西涼的男兒成千上萬,個個英雄了得,沒一個像


    你這樣的廢物!你除了會念詩文,還會什麽?你射箭的準頭還不


    如我呢!你騎馬的本事也還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涼,像你這樣


    的男人,連老婆都娶不到,誰會稀罕你!”


    李承鄞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我的心裏一陣陣發冷,三年來我們吵來吵去,我知道他不喜


    歡我,可是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恨我,討厭我,不惜用最大的惡意


    來揣測我。永娘將我扶上輦車,低聲地安慰我說:“太子是因為


    趙良娣而遷怒於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他是因為覺得趙良娣受了不白之


    冤,所以一口氣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過,憑


    什麽他要遷怒於我?


    他說我嫉妒趙良娣,我是有一點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對


    她好,好到任何時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維護她,照應她。可


    是除了這之外,我都不嫉妒別的,更不會想到去害她。


    趙良娣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來跟我玩葉子牌的時候,我覺得


    她也就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罷了,怎麽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而


    且我可不覺得皇後這是什麽好法子,緒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


    使封了寶林,李承鄞又不喜歡她,在東宮隻是又多了一個可憐人


    罷了。


    晚上的時候,我想這件事想得睡不著,隻得幹脆爬起來問阿


    渡:“你瞧趙良娣像壞人嗎?”


    阿渡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中原的女孩兒想什麽,我一點兒也鬧不明白。咱們西涼的


    男人雖然也可以娶幾個妻子,可是如果大家合不來,就可以再嫁給別人。”


    阿渡點了點頭。


    “而且李承鄞有什麽好的啊,除了長相還看得過去,脾氣那


    麽壞,為人又小氣??”我躺下去,“要是讓我自己選,我可不


    要嫁給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才不會讓自己落到


    這麽可憐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歡的人了,我卻不得不嫁給他,結


    果害得他討厭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難過。現在趙良娣被幽禁,李


    承鄞恨透了我,我才不想要一個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寧可嫁給一個尋常的西涼男人,起碼


    他會真心喜歡我,騎馬帶著我,同我去打獵,吹篳篥給我聽,然


    後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家人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可是這樣的日子,我知道永遠都隻會出現在夢裏了。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了指窗子。


    我十分詫異,推開窗子,隻見對麵殿頂的琉璃瓦上,坐著一


    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坐在黑色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認出這個人來,又是那個顧劍!


    我正猶豫要不要大喊一聲“有刺客”,他突然像隻大鳥兒一


    般,從大殿頂上一滑而下,如禦風而行,輕輕巧巧就落在了我窗


    前。


    我瞪著他:“你要做什麽?”


    他並沒有答話,隻是盯著我的臉。我知道我的臉還有點兒


    腫,回到東宮之後,永娘拿煮熟的雞子替我滾了半晌,臉頰上仍


    舊有個紅紅的指印,消不下去。不過我也沒吃虧,我那一巴掌肯


    定也把李承鄞的臉打腫了,因為當時我用盡了全力,震得我自己


    手掌都發麻了。


    他的聲音裏有淡淡的情緒,似乎極力壓抑著什麽:“誰打你?”


    我摸了摸臉頰,說道:“沒事,我已經打回去了。”


    他執意追問:“是誰?”


    我問:“你問了幹嗎?”


    他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去殺他。”


    我嚇了一跳,他卻又問:“你既然是太子妃,誰敢打你?是


    皇帝?是皇後?還是別的人?”


    我搖了搖頭,說道:“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他卻問我:“你肯同我一起走麽?”


    這個人真是個怪人,我搖了搖頭,便要關上窗子,他伸手擋


    住窗扇,問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生氣?”


    “三年前的事情,你難道不生氣麽?”


    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真的不認識你,你不要再半夜到這


    裏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裏是東宮,如果你被人發現,會被


    當成刺客亂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東宮?就算是皇宮,我還不是想進就進,想


    出就出,誰能奈我何?”


    我瞪著他,這人簡直狂妄到了極點,不過以他的武功,我


    估計皇宮對他而言,還真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歎了口氣:


    “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就是來看看你。”他又問了一遍,“你肯同我一起走


    麽?”


    我搖了搖頭。


    他顯得很生氣,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在這裏過得一點兒


    也不快活,為什麽不肯同我走?”


    “誰說我過得不快活了?再說你是誰,幹嗎要管我過得快不快活?”他伸出手來拉住我,我低喝:“放手!”阿渡搶上來,他隻


    輕輕地揮一揮衣袖,阿渡便踉踉蹌蹌倒退數步,不等阿渡再次搶


    上來,他已經將我一拉,我隻覺得身子一輕,已經如同紙鳶般被


    他扯出窗外。他輕功極佳,攜著我好似禦風而行,我隻覺風聲從


    耳畔不斷掠過,不一會兒腳終於踏到實處,卻是又涼又滑的琉璃


    瓦。他竟然將我擄到了東宮正殿的寶頂之上,這裏是東宮地勢最


    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宮闕,連綿的殿宇,鬥拱飛簷,琉璃


    獸脊,全都靜靜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開他的手,卻差點兒滑倒,隻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


    做什麽?”


    他卻指著我們腳下的大片宮闕,說道:“小楓,你看看,你


    看看這裏,這樣高的牆,四麵圍著,就像一口不見天日的深井,


    怎麽關得住你?”


    我很不喜歡他叫我的名字,總讓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


    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他說道:“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我是絕不會跟你走的,你別以為自己


    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來,驚動了羽林軍,萬箭齊發一樣將你射


    成個刺蝟。”


    他淡淡地一笑,說道:“你忘了我是誰麽?我但有一劍在


    手,你就是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叫出來,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點兒忘了,這個人狂傲到了極點。於是我靈機一動,大


    拍他的馬屁:“你武功這麽高,是不是天下無敵,從來都沒有輸


    給過別人?”


    他忽然笑了笑,說道:“你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麽?三年


    前我比劍輸給你。”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抖了抖:


    “你?輸給我?”這話也太驚悚了,我半點兒武功都不會,他


    052 東宮


    隻要動一動小手指頭,便可以將我掀翻在地,怎麽會比劍時輸給


    我?我連劍是怎麽拿的都不太會。


    “是啊。”他氣定神閑,似乎再坦然不過,“我們那次比


    劍,賭的便是終身。我輸給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愛護


    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張得一定能吞下個雞蛋,不由得問:“那次比劍如果


    是我輸了呢?”


    “如果那次是你輸了,你自然要嫁給我,讓我一生愛護你,


    憐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了抖,大爺,玩人也不是這麽玩兒的。


    他說道:“我可沒有讓著你,但你一出手就搶走了我的劍,


    那一次隻好算我輸給你。”


    我能搶走他的劍?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斬亂麻:“反正不管那次誰輸誰贏,總之我不記得


    曾有過這回事,再說我也不認識你,就憑你一張嘴,我才不信


    呢。”


    他淡淡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對玉佩,說道:“你我約定終身


    的時候,曾將這對鴛鴦佩分為兩半,我這裏有一隻鴛佩,你那裏


    有一隻鴦佩。我們本來約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圓的時候,我在


    玉門關外等你,我帶你一同回我家去。”


    我瞧著他手中的玉佩,西涼本就多胡商,離產玉的和闐又不


    遠,所以我見過的玉飾,何止千千萬萬。自從來了上京,東宮裏


    的奇珍異寶無數,可是我見過所有的玉,似乎都沒有這一對玉佩


    這般白膩,這般溫潤。上好的羊脂玉溫膩如凝脂,在月色下散發


    著淡淡的光芒。


    “這對玉佩我沒有見過。”我突然好奇起來,“你不是說我


    們約好了私奔,為什麽後來沒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你。那日我突然有要緊事,所以沒能去關外等你。等我趕到關外,離咱們約


    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約好的地方,隻見這塊玉佩


    落在沙礫之中,你早已經不知所蹤??”


    我歪著腦袋瞧著他,他的樣子倒真不像是說謊,尤其他說到


    失約之時,臉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悵然,似乎說不出的懊悔。


    我覺得他說的這故事好生無趣:“既然是你失約在先,還有


    什麽好說的,這故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從前真的不認識你,


    想必你是認錯了人。”


    我轉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覺了。還有,你以後別來


    了,被人瞧見會給我惹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他凝視著我的臉,瞧了好一會兒,問我:“小楓,你是在怪


    我麽?”


    “我才沒閑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認識你。”


    他半晌不做聲,最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隻鳴


    鏑,對我說道:“你若是遇上危險,將這個彈到空中,我自然會


    來救你。”


    我有阿渡在身邊,還會遇上什麽危險?我不肯要他的鳴鏑,


    他硬塞給我。仍舊將我輕輕一攬,不等我叫出聲來,幾個起落,


    已經落到了地上。他將我送回寢殿之中,不等我轉身,他已經退


    出了數丈開外。來去無聲,一瞬間便又退回殿頂的琉璃瓦上,遠


    遠瞧了我一眼,終於掉頭而去。


    我把窗子關上,隨手將鳴鏑交給阿渡,我對阿渡說:“這個


    顧劍雖然武功絕世,可人卻總是神神叨叨,硬說我從前認得他。


    如果我從前真的認得他,難道我自己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嗎?”


    阿渡瞧著我,目光裏滿是溫柔的憐憫,我不懂她為什麽要這


    樣看著我。我歎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會說話,怎麽


    能告訴我,這個顧劍到底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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