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赫失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下。他們據山石


    相守,直到最後弓箭用盡。月氏人卻也沒有立時殺了他們,而是


    奪去了他們的馬匹,將他們拋在荒山深處。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


    狠毒,山中惡狼成群,赫失他們沒有了馬,又沒有了箭,如果再


    遇上狼群,那可危險了。


    我們連忙帶著人去尋找赫失,我憂心如焚,顧小五卻說道:


    “突厥人沒那麽容易死。”我本來覺得他這句話應該算是安慰


    我,可是聽著真讓人生氣。


    我們在天亙山間兜來轉去,一直到太陽快要落下山去,我都


    快要絕望了,天亙山這樣大,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找到赫失?


    我一邊想赫失不要被狼吃了,他要是被狼吃了,阿翁可要傷心死


    了;我一邊又想,赫失是名動草原的勇士,怎麽會輕易就被狼吃


    掉,就算他胯下沒有馬,手中沒有箭,可是赫失就是赫失,他怎


    麽樣也會活下來的。


    眼見太陽快要落山了,風吹來已經有夜的涼意,行在最前的


    斥候突然高聲叫嚷,我連忙勒住馬,問:“怎麽了?”


    那些人用中原話連聲嚷著,然後我看到了赫失,他從山石間


    爬了出來,左手攥著一大塊尖石,右胳膊上有血跡,他身後還有


    好幾個人,一直爬起來站到山石上。他們的樣子雖然狼狽,滿臉


    都是塵土,可是眼神仍舊如同勇士一般,無所畏懼地盯著中原的


    人馬。


    我大叫一聲,翻身就滾下馬去,一路連滾帶爬衝過去,抱住


    了赫失。我也許碰到了他的傷處,他的兩條眉毛皺到了一塊兒。


    可是他馬上咧開嘴笑:“小公主!”整支隊伍都歡騰起來,那些


    中原人也興高采烈,比早上打了勝仗還要開心。


    我們晚上就在天亙山腳下紮營。中原人的帳篷帶得不多,全都讓出來給傷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頭都折了,千夫長命人給他


    敷上了傷藥,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找到了赫失,我一顆心全都


    放了下來,一口氣將好大一隻饢都吃完了,顧小五坐在我對麵,


    看著我吃饢,我本來吃得挺香的,被他這麽一看,最後一口便噎


    在了嗓子裏,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顧小五看我被哽住了,


    坐在那裏哈哈大笑,連水都不肯遞給我。


    我好容易找著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大口,將那塊饢給咽了下


    去。不過我有話問他,也不同他計較,隻問他:“昨天晚上在安


    西都護府,你到底跟都護大人說了句什麽,他竟然就肯答應發兵


    來救?”


    顧小五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對他說,要是他見死不


    救,從今以後就沒好茶葉喝。”


    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頭,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無數盞


    風燈,又細,又遠,光芒閃爍。中間一條隱約的白色光帶,傳說


    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條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時候,


    也許會隨手撈起星子,就像我們用手撈起沙子,成千上萬的星星


    從天神的指縫間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裏,偶爾有一顆星星濺出


    來,於是就成了流星。正在這時候,有一顆閃爍的流星,像是一


    支光亮的小箭,飛快地掠過天際,轉瞬就消失不見。我“啊”了


    一聲,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


    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


    就是忘了打結?我懊惱地躺在了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見


    了。顧小五問我:“你剛剛叫什麽?”


    “有流星啊!”


    “流星有什麽好叫的?”


    “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這樣


    願望就可以實現。”我真懶得跟他說,“你們中原人不懂的。”他似乎嗤笑了一聲:“你要許什麽願?”


    我閉起嘴巴不告訴他。我才沒有那麽沉不住氣呢。可是沒想


    到他卻頓了一頓,拖長了聲調說:“哦,我知道了,你許願想要


    嫁給中原的太子。”


    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來了:“中原的太子有什麽好的,我


    才不要嫁給他!”


    他笑眯眯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當然是許願要嫁


    給我。”


    我這才覺得中了他的計,於是“呸”了一聲,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星。這樣近,這樣低,簡


    直伸手都可以觸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麽多的星星,一定很熱


    鬧吧。


    有隻小蟋蟀蹦進了我的頭發裏,被發絲纏住了,還在那裏


    “謔謔”地叫著。我用手將它攏住,慢慢將發絲從它身上解下


    來,它在我手心裏掙紮,酥*癢的,我對著它吹了口氣,它一


    跳,就跳到草裏麵去了,再看不見。可是它還在這裏沒有走,因


    為我聽到它在黑暗中,“謔謔”地一直叫。


    顧小五也躺下來,枕著他的馬鞍,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卻閉


    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喂!唱個歌來聽聽。”


    夜風真是輕柔,像是阿娘的手,溫柔地摸著我的臉。我心情


    也好起來,可是習慣地跟顧小五抬杠:“為什麽要讓我唱呀?要


    不你唱首歌給我聽吧。”


    “我不會唱歌。”


    “撒謊,每個人都會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時候阿娘唱給


    你聽的歌,好不好?”


    顧小五卻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的


    聲音,他淡淡地道:“我沒有娘。”


    我覺得有點歉疚,我有個哥哥也沒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總比待我還要好。我心裏知道,那是因為他


    從小沒有娘,所以阿娘特別照應他。我爬起來,偷偷看了看顧小


    五的臉色,我擔心他不高興。可是星光朦朧,他臉上到底是什麽


    神氣,老實說我也看不清楚。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


    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像隻蟋蟀一


    樣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


    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顧小五終於說話了,他皺著眉頭:“太難聽了!換一首!”


    “我隻會唱這一首歌?”


    不遠處響起篳篥的聲音,我心下大喜,連忙站起來張望,


    原來是赫失。他坐在緩坡之下,吹奏篳篥。以前我隻知道赫失是


    神箭手,沒想到他的篳篥也吹得這麽好。他隻用一隻手,所以好


    多音孔沒有辦法按到,可是雖然是這樣,篳篥的旋律依舊起伏回


    蕩,在清涼的夜風裏格外好聽。我昂著頭聽著,赫失吹奏的調子


    十分悲愴,漸漸地隻聽見那十餘個突厥人和聲而唱,男人們的聲


    音雄渾沉著,越發襯得曲調悲壯蒼涼。他們的聲音像是大漠裏的


    風,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鷹,盤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


    蕩。天地間萬籟俱寂,連草叢裏的那些蟲子都不再低吟,連馬兒


    也不再嘶鳴,連那些中原人都安靜下來,傾聽他們眾聲合唱。


    我一時聽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將歌唱完,大家才重新開始


    笑罵。顧小五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麽歌?”


    “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


    的那首歌。歌裏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離開她,征


    戰四方,最後卻沒能回來,隻有他的馬兒回來了。所以她手撫馬


    鞍,看著情郎沒有用完的箭壺,唱出了這支歌。”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為什麽卻要四處征戰呢?”


    “他們是突厥的勇士,為了突厥而戰,四處征戰那是不得已啊。”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的。”


    他說道:“這又有什麽不懂呢?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可


    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其實說的是和這個一樣的故


    事。”


    我一聽見有故事就興高采烈,於是纏著顧小五說給我聽。他


    被我糾纏不過,想了想,終於說道:“好吧,講故事也可以,可


    是你不能問為什麽,隻要你一問為什麽,後麵的故事我就不說給


    你聽了。”


    雖然條件苛刻,可是忍住不問“為什麽”三個字,也不算


    什麽難事,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顧小五卻似乎有點兒躊躇,想


    了片刻才說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子虛國,在這子虛國


    裏,有一位年輕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嗎?好看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會騎馬


    嗎?”


    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會騎馬。子虛國的


    姑娘騎馬的時候,會戴著帷帽,就是頭上有紗的帽子,這天這位


    姑娘騎馬上街,風卻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


    的帷帽,就將帽子還給了她。這位公子雖然和這位姑娘隻見了一


    麵,可是傾心相許,約定要嫁娶,就是成親。”


    我喜歡這個故事的開頭,我問:“那位公子長得俊嗎?配得


    上漂亮的姑娘嗎?”


    他說:“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是大將軍的兒


    子,十分驍勇善戰。他們約定終身後不久,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


    的命令,於是領著兵打仗去了。姑娘就在家裏等著他,等啊等


    啊,一等等了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家裏人,都勸說


    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家的年紀,再耽擱下去,隻


    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


    終於傳回來了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了。”他講到這裏就停了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麽姑娘呢?她知


    道公子死了,可怎麽辦?”


    “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裏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


    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麽


    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


    屋子裏想了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


    相。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家裏人雖然當著官,但


    也沒有那麽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


    虛國的國王,下了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


    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了國王的妃子。她性情溫婉,心思


    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


    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


    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公子死在了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了一


    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了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


    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後


    有關。


    “王後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國王太寵愛她,


    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


    事情,也許王後就當不成王後了。這個時候正巧這位姑娘替國


    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後就命人在滋補的湯藥裏,下了慢性的毒


    藥。


    “姑娘喝了這攙毒的湯藥,慢慢就虛弱病死,臨死之前,她


    希望能夠將公子的死因公諸天下,可是來不及了。王後派人將她


    軟禁起來,說她得了癆病,不許任何人再去見她,還將剛剛出生


    的小王子抱走?”


    我緊張極了,問:“王後連小王子也要殺嗎?”顧小五卻


    神色如常,搖了搖頭:“王後不會殺小王子,王後自己沒有孩


    子,她就將小王子養大,教給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將王後視作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原來


    是王後害死的。後來?小王子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


    沒辦法,他年紀還小,王後十分有勢力,他是鬥不過她的。這個


    時候,國王也猶豫起來,因為他不止小王子一個兒子,他還有其


    他的王子。國王在幾個王子間猶豫不決,不知道將來要將王位傳


    給誰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躍躍欲試,他們都知道小王子不


    是王後的親生兒子,而王後呢,對小王子也有一層心病?可是


    國王最後,還是立了小王子為儲君。因為在子虛國,能活過三十


    歲的儲君少之又少,他們不是被暗殺死,就是被自己的父親廢


    黜、幽閉而死。也有儲君為了搶占先機,所以幹脆弑父謀反?


    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當了國王,最後死了,失敗的人


    沒能當上國王,最後也死了?東宮,其實是一座浸滿鮮血的宮


    廷?”


    顧小五說到這裏,突然怔怔地發起呆來,我也呆呆地看著


    他,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像我從前聽過的故


    事。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我沒有去打斷顧小五,他過了片刻,又


    用那種平淡無奇的語調,繼續給我講著故事:“雖然當了儲君,


    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後提防著他;國王呢,也給小王子


    出了一個難題。國王說,你既然是儲君,那麽就應該為天下臣民


    做一個表率。國王將小王子派到一個地方,讓他去完成一件幾乎


    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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