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顧小五有哪裏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經死了。”


    是,可惜他已經死了。


    他說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還是會對你好。不管


    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顧小五,隻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會


    提起此事。”


    我對他笑了笑,我說:“隻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


    地地跟你回去。”


    他臉上似乎一點兒表情也沒有,隻是問:“什麽事?”


    我說:“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費解地瞧著我。我的視線漸漸模糊,


    我卻仍舊是笑著的:“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忘川的神水讓我


    忘了三年,可是,卻沒能讓我忘記一輩子。”


    眼淚淌過臉頰,我笑著對他說:“像你一直都忘了,多


    好啊。”


    他怔怔地瞧著我,就像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麽,我也不知道


    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對他笑的,可是卻偏偏又在哭。我說:


    “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轉身,就像一隻鳥兒撲向天空,就像一隻蝴蝶撲向花


    朵,我毅然決絕地縱身躍下。我明明知道,這裏再無忘川,下麵


    是無數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聽到無數人在驚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搶上來抽出腰帶便


    揚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幾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個人硬


    生生被他拉住懸空,而他也被我下衝的慣性,直墜到城堞邊。他


    一手扶著堞磚,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


    他脖子裏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大約已經迸裂,可是他並沒有


    放手,而是大叫:“來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軍湧上來幫他,便再無任何機會,我揚起手來,寒光閃過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帶,輕薄的絲綢斷裂在空氣中,我努力對他


    綻開最後一個笑顏:“我要忘了你,顧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錯愕的神情,還有頸中緩慢流出的鮮血,他


    似乎整個人受到什麽突然的重創,竟然微微向後一仰。我看到血


    從他傷口中迸濺而出,落在我的臉上。我笑著看著他,他徒勞地


    似乎想要挽住我,可是隻差了那麽一點點,他的指尖隻能挽住


    風,他淒厲的聲音回響在我耳邊:“是我?小楓?我是顧小


    五?”


    我知道他終於想起來了,這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報複。三年前


    他主持的那場殺戮,湮盡我們之間的情感;三年後我便以此,斬


    斷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撲出,也許他想像三年前一樣跟著我跳下來,


    可是這裏不是忘川,跌下來隻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


    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擊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盡了全力,我


    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鮮血,可是裴照沒有放手,更多人湧上


    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藍啊?風聲呼呼地從耳畔響過,一切都從我眼前漸漸


    恍惚。


    我仿佛看見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


    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


    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


    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仿佛看見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


    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


    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


    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卻在那哄笑聲中連珠箭發,射下


    一百隻蝙蝠。


    我仿佛看見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成千上萬的


    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麵八方,


    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裏麵唱,天神與他眷


    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


    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


    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


    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


    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


    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我仿佛看見當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蓋頭一掀


    起來,我隻覺得眼前一亮,四麵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


    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麵繡了很多精致的花紋。我在之前


    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


    玄衣、 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


    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


    襈、裾。革帶,金鉤 日 韋 ,大帶,素帶不朱裏,亦紕以朱綠,紐約


    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


    充耳,犀簪導,襯得麵如冠玉,儀表堂堂。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卻不知道,我們早就


    已經見過,在西涼蒼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後想起的,是剛剛我斬斷腰帶的刹那,他眼底盈然的淚


    光。


    可是遲了,我們掙紮了三年,還是愛上了對方。這是天神給


    予的懲罰,每個飲過忘川之水的人,本來應該永遠遠離,永遠不


    再想起對方。


    我安然閉上眼睛,在急速的墜落之中,等待著粉身碎骨。下落的力道終於一頓,想像中的劇痛還是沒有來臨,我睜


    開眼睛,阿渡清涼的手臂環抱著我,雖然她極力躍起,可是世上


    卻沒有人能承受這樣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幾乎能夠清晰地聽見她


    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軀,當成了阻止我撞


    上大地的肉墊。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


    叫了一聲:“阿渡!”我雙腿劇痛,根本沒有辦法站起來,我掙


    紮著爬起,手足無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觸似乎便是劇


    痛,她神情痛苦,但烏黑的眼珠看著我,眼神一如從前一般安


    詳,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麽頑皮的事情,或者


    就像從前,我要帶她溜出去上街。我抱著她,喃喃地叫著她的名


    字。


    我明明知道,西涼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


    是我對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會將我獨自撇在這孤伶伶的世


    上。而我也知道,我不會獨自將她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


    經闔上了眼睛,任憑我怎麽呼喚,她也不知道了。


    我聽到城門“軋軋”打開的聲音,千軍萬馬朝著我們衝過


    來,我知道所有人都還是想,將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將我帶回


    那座冷清的東宮。可是我再也不願受那樣的苦楚了。


    我對阿渡說:“我們一起回西涼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錯刀,剛剛阿渡拿著它砍削巨大的鐵栓,所


    以上麵崩裂了好多細小的缺口,我將它深深插進自己的胸口,卻


    一點兒也不痛。也許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經經曆,死亡,


    還算什麽呢?


    血汩汩地流出來,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


    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們終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溫度與知覺漸漸離我而去,黑暗漸漸籠罩。我似乎看到


    顧小五,他正策馬朝我奔來,我知道他並沒有死,隻是去給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


    現在,我要他給我係上他的腰帶,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會離


    開我了。


    我帶著些微笑意,咽下最後一口氣。


    大地蒼涼,似乎有人在唱著那首歌: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


    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


    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


    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原來那隻狐狸,一直沒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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