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異靈誌》裏說,山鬼,一百年幼年,一百年成年,一百年老去。


    與人類三十年年少,三十年中,三十年老不同,它們有更悠久的生命。而若是修行,其生命更遠不止三百年。


    她還年輕,可心已經老了。


    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天命,心死則人死。


    白澤從荷塘爬了出來,抖擻精神,問山鬼:“算合格嗎?”


    “算。”山鬼說,笑意不減,可已經不及眼底,“你的才能超乎我的預估,如此,我授你兩劍,也算沒有埋沒師尊的名聲。”


    白澤當下點頭。


    “百年前,師尊九州成名時,並沒有人知道他還有我這麽個異類徒兒。我也一直因為身份的原因,不敢到處張揚。”山鬼想起往事,笑了笑,“如今師尊的絕技傳授給你,以你的才能,必不會將之埋沒。”


    “山鬼姐姐,你是最好的。”白澤真誠地說道,“若是將來,我也有徒兒如你這般,我必視若珍寶。”


    “貧嘴。”山鬼嗔了他一句,不過並不生氣,“我傳你的,是師尊成名兩劍,劍一無量和劍九滄海一笑。倘若將來有機緣,我希望你能替我們把這些東西傳承下去,也算是我和他就在九州大地最後的一點痕跡。”


    “好!”白澤鄭重點頭。


    “你仔細聽好。”山鬼正色,“劍一無量,偏向禦劍,而劍九滄海一笑,則是氣劍。二者雖是異曲,卻也同工。你當下的修為,想要用這兩劍,難。可以你的悟性,若是破苦海入彼岸,想必用來可以。”


    “歸根結底,還是實力問題。”白澤歎息。


    “你才多大?”山鬼白了他一眼,“約摸不過十二歲。你要知道,當今劍仙李牧之七歲開始修行,十歲苦海九重天,一年之內渡海入彼岸,已經被世人稱是五百年來第一人。你隻是踏入修煉一途比較遲而已,若是勤加修行,完全有望十五歲之前苦海九重天,十六歲踏彼岸,與劍仙齊名,說是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這倒也是。”白澤摸了摸下巴,毫不謙虛地說。


    山鬼噗嗤一笑,也就這時,她才覺得白澤還是個孩子,心性到底頑皮。


    否則,她真以為這小子和她一樣,是個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


    這一天,山鬼盡心為白澤講解劍一和劍九的心得,白澤聽得認真,因為不能親手實踐,諸多疑惑,隻能一點一點詢問,然後一一記下。


    直到深夜,白澤看到山鬼已經倦得眉眼低垂,昏昏欲睡,忍不住再次打斷她的訴說,道:“山鬼姐姐,要不你先休息一會吧。這兩劍我都記下了,你放心好了,有朝一日我腳踏彼岸,必能將之用出。”


    “嗯,如此也罷。”山鬼躺在搖椅上,呼吸已經若有若無,閉目凝神,“我先睡會兒,天明時分,記得叫我。”


    否則,我怕我一覺不醒。


    “好。”白澤點頭,徹夜守在山鬼身邊。


    她說的不假,像這樣下去,明天,就是她消散於這天地之間的時候。


    白澤心裏難過,說到底,這是他除了謝玄,第二個遇見的,對他這麽好的人。


    雖然山鬼別有用心,想讓他幫她殺掉當今劍仙李牧之,可白澤絲毫不覺得自己被利用了,有的,隻是心疼山鬼百年來的過往。


    卿本佳人,奈何天命?


    這一夜,白澤沒有打坐修行,隻是靜靜守在山鬼身邊,看著她白得幾乎透明的側臉,裏麵淡青色的筋都能依稀看見。


    憑他目前的實力,彼岸修士,也未必是白澤的對手,可以說已經相當逆天了。可他恨,也不甘。為何天道如此,這麽善良美麗的靈魂,要遭遇如此磨難?


    日出東方,紫氣鴻蒙。白澤坐了一夜,溫暖的陽光打在山鬼曇花將謝的側臉上,唯美如斯。


    白澤不忍打擾她的沉眠,可山鬼長長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疲憊的眼眸,側臉,看見白澤正看著她,勉強一笑,說:“早啊,小白澤。”


    “早,山鬼姐姐。”白澤也勉強一笑。


    她吃力地坐了起來,輕笑一聲,向白澤伸出素手,問他:“能扶我起來嗎?我想再看看這裏的風景。”


    “好。”白澤將她扶起來,很謹慎,像是麵對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山鬼很輕,仿佛沒有重量,微風一吹,都能將她吹上月宮。


    白澤扶著她,走得很慢。可即使這樣,山鬼還是很吃力,隻走了百餘步,就開始喘氣,臉色不正常地潮紅。


    “山鬼姐姐,我背你吧。”白澤說罷,不等山鬼說話,俯身將她背了起來,輕輕安放在背上,問她:“你想去哪?”


    “想去後山,看看那群猢猻。”山鬼溫柔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我走了,它們還會不會每隔一段時間,來給我送酒。”


    “……會的。”白澤一步一步,忍著眼眶的濕意,往後山走去。


    “是嗎?”山鬼安靜地趴在白澤肩頭,說:“可它們送來,卻沒人喝了啊。”


    白澤不說話了,心裏堵的難受。


    他很想問,是不是他沒有來這裏,她就不用死了?


    這是天命?他一路進山,得了半步劍仙王之渙的斷劍,和他的絕學,然後就遇見了山鬼,又得了她的傳承,以命為代價的傳承。


    “小白澤,你怎麽不說話啦?”山鬼無精打采地趴在白澤背上,雪白的發絲拂過少年堅毅的側臉,“陪我說說話吧,除了赤豹和紋狸,你是我這一百年唯一的朋友了。”


    “你也是我這十二年來,遇見的最好的姐姐。”白澤說,聲音有些哽咽。


    “你知道嗎,其實我得到無鋒的那個無名洞窟,離橫山並不遠。”白澤說,“其實,我想,他最後是想回來的。”


    “是嗎……”山鬼淡笑,“可他為什麽沒有回來呢?”


    “那個洞窟裏,有個老和尚。”白澤說,深吸一口氣,“他們一論佛道孰為頂,動手打了起來……”


    “師尊輸了,對嗎?”山鬼問,卻不需要白澤回答。


    白澤感覺肩膀有些濕潤,他不敢回頭,他知道山鬼在哭,在無聲地哭。


    距離後山,還有三百步的距離。前麵不遠,有一棵百年的柳樹,柳條如瀑,狀如大傘。


    “我想在那歇一會。”山鬼說,語氣很輕,仿佛隨時都會消失,“在那棵柳樹下。”


    “好。”白澤知道,這短短三百步,她走不到了。


    秋陽溫暖,可暖不了白澤寒冷的心。他帶山鬼去到柳樹下,將她放下,背靠柳樹。


    “這柳樹,是我一百年前親手種下的。”山鬼摸著柳樹盤虯臥龍的樹根,說:“說來嘲諷,李牧之一出長安,寫下一首詩,《灞橋別柳》,說‘煙雨又濕灞柳,亭外折枝送遠遊’,一時間折柳送別成為長安城滿城風流。”


    離別贈柳,柳即是“留”,希望遠遊之人,能留下不走,或者早日歸來。


    “師尊沒有回來,可不知不覺,它已經長這麽大啦。”山鬼從腰間取出一支蒼翠玉笛,遞給白澤,“你會奏笛嗎?”


    “會一點。”白澤接了過來。


    “我唱歌給你聽吧。”山鬼說,“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時,我哼的那個曲子嗎?”


    “《山鬼謠》,我知道。”白澤點頭。


    “那好,你吹笛,我來唱。”山鬼淡笑,白澤找準音節,十指翻飛,吹奏起來。


    曲聲哀婉淒絕,如泣如訴。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鬼輕唱,聲音空靈,散入秋風,柳葉紛飛。


    “乘赤豹兮從文狸,


    辛夷車兮結桂旗。”


    白澤不停地吹奏,可山鬼的聲音卻逐漸低了下去,仿佛被未知的東西扼住喉嚨。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


    山鬼淡綠色的眼眸緩緩閉上,聲音漸止。


    白澤淚流滿麵。


    “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他問。


    閉目的人兒沒有開口,也沒有睜眼,隻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白澤手中的玉笛,然後溘然長逝。


    秋風掃落葉,山鬼的身軀,仿佛煙霧,被輕輕吹散,就像她從未存在過這世間一般。


    白澤低頭,看見玉笛上有一個娟秀的刻字,“瑤”。


    “路險難兮獨後來。”白澤將山鬼最後那句沒有唱出來的歌輕輕哼出來,怔然良久。


    道路艱難險峻,是你姍姍來遲的原因嗎?


    “王之渙,你知道嗎。”白澤用斷劍在柳樹下刨土,將玉笛埋葬,“她等了你一百年,隻想你回頭,看一眼她。其實看一眼又如何呢?仙路無始亦無終,頂峰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白澤折木立碑,親手刻下“摯友瑤之墓”五個字,頹然坐到柳樹下。


    夜色深沉,白澤拎著一壇猴兒酒,放肆地大喝痛喝。


    “瑤,後山的猢猻,我幫你看了。那幫猴子,個個都成了精,它們聞到我身上有你的味道,就直接把猴兒酒拿了一壇給我。”


    “嘿,地靈根呢,我也在你房間裏找到了,不用擔心我沒找到這玩意。”


    “你放心吧,劍一和劍九,我會讓它們在九州江湖,重新煥發光彩的。也會找一個和你一樣善良溫柔的人,將這兩招,傳授出去。”


    “劍仙李牧之,我會去找他的。我答應你,至少,也要把無鋒的劍刃給拿回來。”


    “其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很喜歡你的。你笑起來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瑤,要不是我闖入你的生活,你也不會因我而死……”


    “呐,那天我給你烤的兔子和魚,不好吃對吧?否則你怎麽會一口都不吃呢?”


    夜色深沉,星空暗淡。


    流星雨像是天神哀悼的挽歌,滑落天邊。


    少年模樣的孩子伶仃大醉,躺在柳樹下,看著身邊的墓碑,自言自語。


    “我想你了。”


    可你回不來了。


    所以,睡吧。


    就在這裏,沉眠。


    從此,世間少了一隻叫瑤的山鬼。


    多了,一個斷情決義的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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