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淚流滿麵,全身的氣力在得知玄清死訊的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彷徨。他的話,甄嬛充耳不聞,隻癡癡地流淚不已。


    槿汐愁容滿麵道:“溫大人現在和娘子說這個也是枉然,隻怕娘子一句也聽不進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說吧。”


    浣碧哭泣著爬到甄嬛的床頭,一把奪過溫實初握著的甄嬛的手臂,摟在自己懷裏。浣碧悲痛不已,痛哭著向溫實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爺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


    說罷不再理會麵紅耳赤的溫實初,抱著甄嬛的手哀哀慟哭,仿若一隻受傷的小獸,“長姊,我隻要能看看他就好了,隻要每天看著他笑——不!不用每天,偶爾就好,哪怕他不是對著我笑,我也心滿意足。”她的哭聲字字尖銳紮在我心上,紮進又拔出,那種抽離的痛楚激得甄嬛說不出話來。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後、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聲幾乎要撕裂甄嬛的心肺。這一輩子,兩情繾綣,知我、愛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這個與我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了!


    甄嬛胸中一痛,身子前傾幾乎又要嘔出血來。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說了叫她傷心,轉頭向溫實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藥灑在身上了,溫大人給看看有沒有燙傷吧。”


    溫實初忙著掀起浣碧的褲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燙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溫實初如何為她上藥,隻一味哀哀哭泣。


    溫實初忙得滿頭大汗,一壁幫浣碧上藥抱紮,一壁與槿汐強行灌了甄嬛安神藥讓她休息。


    醒來時已經是夜半時分,甄嬛昏昏沉沉醒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小衣全濕透了,冰涼地貼在背心裏,好似一個陰惻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夢半醒的一個瞬間,她幾乎以為是在做夢,隻是夢到溫實初向她說起玄清的死訊罷了。然而浣碧的哭聲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傳到她的耳朵裏,她嗚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歎,幽幽不絕如縷。叫她記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她微微睜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淚水幹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著她的失去和傷心。


    槿汐見她醒來,忙端了一碗湯藥來道:“溫大人說娘子方才太激動已經動了胎氣,斷斷不能再傷心。娘子先把安胎藥喝了吧,溫大人明日會再來看娘子。”甄嬛茫然地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藥汁,喝完,隻倚著牆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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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自聽到兄長的死訊後就有些承受不住,玄清的死更是讓她大受刺激,從這日起就幾乎不吃不喝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依稀還在耳邊,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你也不會回來了。


    轉眼瞥見案幾上的“長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甄嬛心內大慟。“長相思”還在,“長相守”卻是永遠也奢望不到的一個綺夢了!


    這樣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她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過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經停止了,溫實初來了幾次她也恍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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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卻是槿汐來推她的手,她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那氣味微微有些刺鼻,並不是她常吃的那幾味安胎藥。


    槿汐的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這藥是奴婢求了溫大人特意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靈脂、天仙藤、半枝蓮、穿山龍、鱉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藥。更有一味紅花,娘子一喝下去,這腹內的煩惱就什麽都沒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樣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條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讓腹內的孽障早走一步,別隨娘子吃苦了。”


    甄嬛聽她平靜地講著,仿佛那隻是一碗尋常的湯藥,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藥。藥湯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槿汐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這藥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無疑。不過不會很痛的,溫大人的醫術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藥遞到我唇邊,“娘子請喝吧。”


    甄嬛死命地別過頭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小腹。她怎麽能喝?這是她和清的孩子,她不能讓他被紅花灌出我的身體…我的孩子。


    甄嬛驚懼地一掌推開槿汐手中的藥汁,以母獸保護小獸的姿態,厲聲道:“我不喝!”


    藥汁傾地時有淩厲的碎響。浣碧幾乎是衝了過來,一把抱住甄嬛的雙腿淒厲呼道:“長姊!你不能不要這孩子!”她伏地大哭,“這是王爺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甄嬛的左手輕輕撫摸過浣碧因傷心而蠟黃削瘦的臉頰。腹中微微抽搐,她閉上了眼睛。寂靜得可怕的禪房中,“嗑噠”一聲輕響,我下意識地低頭,原來一隻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斷在了掌心。


    甄嬛沉緩了氣息,靜靜道:“槿汐,這碗落胎藥我不會喝。我要這個孩子!”微冷的空氣被她深深吸入胸腔,“不僅這個孩子,還有我的家人,我都要保住他們。”再沒有淚意,所有的眼淚在得知他死訊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清死了。再沒有人保護我,我就得保護自己,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人。”


    槿汐麵露喜色,深深拜倒,沉聲道:“這才是奴婢認識的甄嬛。”


    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她依舊要活下去。為了她未出世的孩子,她不能死;為了我的父母弟妹,她不能死;為了死得無辜的玄清,她不能死。


    我要活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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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尋短見了。才想到出此下策來激一激娘子。”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經不是曾經會因為傷心而頹廢自棄的甄嬛了。


    甄嬛安靜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換過來的安胎藥,她仰頭一氣喝下,眸光似死灰裏重新燃起的光亮。她沉靜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聽見溫大人這幾日的深情勸說?若要和溫大人在一起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甄嬛搖頭,“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來試我?我是不會和溫實初在一起的。”我的心頭淒厲地分明:“我的哥哥無緣無故死在嶺南,我甄氏一族沒有人來照顧,從前清會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來。”她輕輕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溫實初幫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輩子,我隻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發明澈,“娘子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隨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麽做?”


    甄嬛斷了的指甲狠狠摳進手掌頭粗糙的刺痛,她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蹺,我不能不理會。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說過,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糧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視眈眈,常有細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亂民所致還是赫赫所為都不得而知,更或許還和宮裏有關。但無論是哪一種,憑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無法為他報仇。”


    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我肚子裏這個孩子注定了是遺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脈不能因我而終止。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名分好好長大。還有我的家人,從前我步步隱忍隻為能保他們平安,可是如今哥哥已經死了…佳儀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甄嬛切齒,沒有再說下去。槿汐已經明白,低低驚呼,“娘子要做到這些,天下隻有一個人可以幫娘子…”


    “不錯。”甄嬛的目光在瞬間淩厲如刀鋒,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她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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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默然無語。玄淩,這個記載著她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名字,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重對的名字,重又喚起她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她生命裏最好的華年。


    大周後宮中婉轉承歡的寵妃,一朝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如今重因這個名字而在內心籌謀時,她才驟然驚覺,她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裏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甄嬛抑製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清告訴過我,皇上曾在夢裏喚我的名字。我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會盡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權來報仇、來保護我要保護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娘子可想清楚了麽?”


    甄嬛輕輕一嗤,冷道:“你以為我還有路可以退麽?”她抑製不住心頭的悲切,“他已經死了,我這一己之身還有什麽可以顧忌的?”


    浣碧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舊好麽?隻是小姐若和皇上隻此相會,縱有幾夕歡愉可以瞞天過海,但若驚動宮裏,有人動了殺機,咱們隻能坐以待斃。”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甄嬛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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