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傑內心是混亂的,他沒有義務去冒這個險,他也不願意去冒這個險,尤其她是個日本人。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他們應當付出的代價,他不能為了救一個日本人毫無價值地死去。


    但人的行動很多時候並不完全受意識的控製,黎世傑在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一個日本人為救另一個日本人對他的請求,而是一個母親為救她兒子發出的請求。這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從她的眼神裏能感受到這一點。


    “該死”。他心裏暗暗地咒罵著,他不確定該不該這麽去做,但他決定去做。當他下了這個決定時,他來不及考慮對錯,更來不及考慮做這件事會給他帶來什麽後果。


    他猛地甩開日本女人的手,對她吼了聲:“你閉嘴。”隨後呼地竄到門外,他的突然出現似乎使對方吃了一驚,槍聲停頓了短暫的一瞬,就在這一瞬間他滾到嬰兒身邊,迅速抱起來。


    槍聲又響起來,黎世傑弓著腰站起來,準備跑回去,這時已經燃燒了兩三分鍾的汽車爆出巨大的聲響。黎世傑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托著拋起來,隨後落下來,他看見汽車爆炸發出的耀眼的火光。


    就在黎世傑失去意識前的一秒鍾,黎世傑內心的遺憾是無盡的。


    “真不值。”他在心裏想著,他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懷裏的嬰兒,最後做的一件事情,是把這個嬰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黎世傑醒來已經是兩天以後,他並沒有受致命的傷害,隻是一些外傷和爆炸帶來的衝擊使他看起來傷勢很重。他醒過來不久就見到了趙子清,趙子清除了臉部有些輕微的擦傷外,最重的傷是左臂被摔在地上脫了臼,打著石膏。


    “你他媽命真大。”趙子清說。


    黎世傑苦笑了一下,問:“那天是怎麽回事?”


    “特高科認為目標是我們接的川崎大佐。”


    “你認為呢?”


    “估計也就是這麽回事吧。”趙子清皺著眉頭說,好像若有所思的樣子。


    “有什麽不對嗎?”黎世傑問。


    “沒,沒什麽不對。”趙子清說,恢複了正常的表情,“弟兄們算上你傷了三人,沒人死。”


    “對方呢?”


    “跑了,正在抓。”


    黎世傑歎了口氣,他有問題想問,但沒開口。


    “對了,那個日本女人和她兒子也沒事,日本女人腿上挨了一槍,不過沒傷到骨頭。”


    黎世傑不用再問了。


    “世傑,你命真大。”趙子清第二次提到了這句話。


    黎世傑有點不懂,笑笑說:“你不也沒事。”


    “命大有時就是命好。”趙子清意味深長地說。


    黎世傑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當他出院回到偵緝隊時,他似乎有些明白趙子清的話。


    趙子清拿了一百塊大洋給他,說這是他住院這一段的紅利,但黎世傑覺得這個紅利遠遠超出了他應得的,在生意最好的時候,他一個月也分不了這麽多,更何況趙子清也受了傷。


    “拿著,世傑。”趙子清不容分說地把錢塞給黎世傑,“怎麽樣,好利索了嗎?”


    “利索了。”


    “世傑,有個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趙子清掏出煙,遞給黎世傑,然後很快給黎世傑點上,自己也點一支,“你在我這兒的股份,你是想繼續留著分紅,還是就退走。”


    黎世傑很驚奇,說:“幹嘛要退。”


    趙子清笑笑,說:“我們有言在先,你什麽時候走了,另謀高就了,我什麽時候退股給你。”


    黎世傑看著他,沒有說話。


    趙子清說:“世傑,今天你回去休息,明天直接去特高科。你的股份什麽時候要和我說一聲,要退要留都隨你。”


    黎世傑盯著趙子清,想弄清楚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雖然趙子清是個很無趣的人,幾乎沒有開玩笑的時候。趙子清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早就說過,你在上海一定能混出個模樣來。”


    黎世傑戰前在南京見過李士群,但沒有往來,一來兩人不屬於同一個係統,二來黎世傑又是小人物,幾次照麵距離都很遠。盡管黎世傑能夠確定李士群沒有認識他的可能性,但當他走進李士群辦公室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忐忑。所幸的是,這種忐忑和所有普通人去見大人物的緊張並無二致,因此不但不會對黎世傑造成危險,反而使這次見麵顯得更自然。


    李士群對黎世傑本身並無興趣,對他的作為也不想深入了解,見麵隻是例行公事。雖然黎世傑的相關檔案已經放到他的辦公桌上,但他並沒有打開看,隻是在黎世傑走進來的時候打量了一下他。黎世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他,感覺他變瘦了,臉色也很暗淡。


    這次見麵是沉悶的,李士群隻是心不在焉地問了幾個問題,他看著黎世傑的目光是敷衍的。不到五分鍾,會見結束,李士群讓人帶著黎世傑去另外一個地方,因為還有人要見他。


    黎世傑如木偶般被人指使著上車,下車,最後走進一幢別墅式的獨立建築。這裏是特高科的一個高級機構,黎世傑被帶到一個會客區,然後坐到沙發上。他盡量目光直視,不去觀察別人,也不去注意周圍的環境。


    等了十多分鍾,他一直盯著的那扇門打開了,裏麵走出幾個人,最後出來的那個人送走別人後,衝他點了點頭。


    黎世傑下意識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走進那間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個矮胖的日本人,盡管他沒有穿和服,也沒有穿軍裝,隻是穿了件普通的西服,但黎世傑還是立刻斷定出他不是中國人。他個子很矮,皮膚很白,臉部刮得很光,當他走過來和黎是握手時,黎世傑感覺他的手很柔軟,當兩人目光對視時,黎世傑感覺他的眼光很深沉,有一種無形的穿透力。


    “黎世傑先生嗎?幸會幸會,我是川崎正男。”日本人說,他的中國話已經算很好了,但多少還是帶有點奇怪的口音。


    “幸會,川崎先生。”


    川崎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隨後從辦公桌上的一個盒子裏取出一支煙,遞給黎世傑。黎世傑猶豫了一會,川崎笑笑說:“沒關係的,我知道你會抽煙,我不抽煙,但我並不反感別人抽。”黎世傑看見茶幾上有個精致的小煙灰缸,空氣中也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於是接過了香煙,隨手掏出火柴。


    “等一等。”川崎說,然後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打火機,隨後為黎世傑點燃了香煙,同時把打火機放到黎世傑麵前。這個一個散發著古銅色光澤的精致火機,朝上的一麵刻著一個醒目的“卐”字。


    “德國軍用打火機,東京的一個德國朋友送的,加汽油的,很好用。黎先生,請收下——不不,黎先生,請不要推辭。”


    “謝謝。”黎世傑禮貌地說。


    “說道謝,我要先謝謝黎先生,謝謝黎先生救了我的兒子,多謝了。”川崎筆直地坐好,隨後朝黎世傑做了個致謝的標準姿勢。


    黎世傑沉默而稍微有些尷尬地接受了他的謝意,他一方麵認為這是他應當做的,同時他也不知道在這樣的場還有什麽更好更得體的應對方式。


    隨後兩人聊了一些家常話,川崎並沒有對黎世傑的狀況進行詢問,也沒有涉及他的現狀,隻是單純地聊了一些諸如上海氣候如何,租界什麽地方熱鬧,哪裏的蟹粉燒賣做得好吃之類的事。黎世傑感覺川崎對上海很了解,中國話也很地道,偶爾甚至還用“儂”這樣的字眼,黎世傑認為單純說上海,自己並不比川崎知道得更多。


    十分鍾後川崎看了看手表,站起來,黎世傑也很快地站起來,川崎說:“黎先生,我接下來還有客人,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聊。我的妻子想見見你,她就在樓上,我帶你上去。”


    黎世傑點點頭,臨走時川崎指了指茶幾上的打火機,示意黎世傑不要忘記。等黎世傑把火機裝進口袋裏,他才滿意地笑笑,然後帶著黎世傑到樓上。


    在三樓的一間臥室裏,黎世傑見到了那個日本女人,她臉色有些蒼白,比起上次見到時,精神也有些萎頓,正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發呆。見到川崎和黎世傑,她努力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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