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楓說的租界電台被破壞並不是事情的全部,近期特高科突然間連續偵破了延安方麵在上海的幾個情報網,不但抓捕了大批相關人員,甚至一度切斷了他們經過上海往遊擊區運輸藥品和相關物資的通道。自蘇德戰爭爆發以來,日本人對延安方麵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重慶方麵。黎世傑對這種重視背後的政治含義當然並不清楚,但他能感覺得到這種力度。


    他很想做點什麽,為自己,為其他一些人,為這場戰爭。盡管他的身體狀況每天都在惡化,但他越來越不願意整天躺在那間狹小、封閉的公寓房裏等著美惠子來照顧他。他必須體現自己在這場戰爭中的價值,不能這樣放棄,他日漸糟糕的身體更增強了他的這種想法。他開始嚐試著去特工總部,去找熟悉的人。結果令他失望,沒有人在意他,甚至連他的辦公室都被人占用。他咆哮著把那個人趕了出去,頹然倒在椅子上。


    童海走了進來,他同情地看著黎世傑。


    “世傑,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你的情況李主任也很清楚,要不就先去治傷。”


    黎世傑厭煩這種口氣,他不需要同情,他把桌子上不屬於他的東西全部扔到地上,他做這件事的時候顯得狂暴而粗野。


    “我還沒死,我還不是廢人。”他低聲吼著。


    童海歎了口氣,他沒有阻止他。某種程度上,他能理解他,盡管不是全部。


    “世傑——”


    “你真想幫我就別管我。”黎世傑打斷他。


    童海給他倒了杯水,黎世傑沒有拒絕,他接過來很快喝掉,他感到舒服了一些,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世傑,何必呢,你這個身體——”


    黎世傑不理睬他,他不想繼續聽這些話,他站起來,傍若無人地從童海身邊走過。


    他天天都到特工總部,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他每天很早就出門,這樣可以盡可能多地呼吸到新鮮空氣。他緩慢地走著,和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打著招呼,問有沒有什麽需要自己幫忙的事。很少有人願意和他打交道,人們懼怕他那身體上突如其來的不適和隨之而來的無法控製的壞脾氣。


    偶爾也會有人讓他做點事,比如裝訂一份卷宗或是登記一份文件。不管是對方是出於善意的同情還是確實需要,他總是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態度一絲不苟地來完成這些最簡單的工作。他強打精神應付著這些事,他在耐心地等待機會,等待那些能體現他的價值的機會,盡管他也明白,這樣的機會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了。他不認為自己還在為某個組織做事,他隻是為自己,為那些象他一樣在掙紮的人,也為這場毀掉他同時也毀掉無數人的戰爭。


    在美惠子的請求下他重新開始去木村博士的診所看病——目前來說這種請求並不違背黎世傑的意願,如果他還希望做點事情的話——他每天下午去診所,美惠子會在哪兒等他,陪著他做一些常規的檢查。事情完成後根據美惠子的建議他會去離診所很近的川崎家吃飯——他總是要確定川崎正男不在家,他不願意在他家遇到他。這樣就省去了美惠子每天送飯到他哪兒,他認為既然不能阻止美惠子這樣做,他感覺現在的選擇也很不錯。他在川崎家很隨意,美惠子總是單獨陪著他一起吃。他可以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喝很濃的茶,抽上半支美惠子為他準備的雪茄,在身體不那麽難受的時候也喝一杯正宗的日本米酒或美惠子專門買回來的法國葡萄酒。盡管木村醫生一再叮囑他不要喝太多的酒或抽太多的煙,但美惠子在這方麵從來不限製他,並且總是順著他。


    他的健康狀況依舊在惡化,但能夠勉強支撐他的活動。每當他去診所檢查出身體狀況又發生新的變化的時候,美惠子和木村醫生常會花很多時間用日語商量著什麽。美惠子從來不告訴他他們在說什麽,他也從來不問,也許什麽都不知道對病人是最有利的。他很感激他們,雖然他也從來不說。


    很多時候他想去找周楓,想和她一起說說話,一起抽上一支煙,想向她抱怨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或者什麽都不做一起發發呆。他說不清他對周楓的感覺,他們不是戰友,不是同誌更不是戀人,但他覺得他們之間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至少對他而言是如此。也許因為他們都是被這場戰爭吞噬的人,這樣的人很多,而他們相遇了。他每天都小心地把周楓房間的鑰匙放到兜裏,沒有一天例外。但他明白周楓有事要做,不能整天無意義地陪著他,他感到很遺憾,但能夠理解和接受。


    窗外尖利的警笛聲驚醒了黎世傑,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他的睡眠一向不好,一旦被驚醒就很難再睡著,他看看表,是夜裏十一點多。他伸手去摸煙,發現煙已經沒有了,他想起他睡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抽掉了最後一支煙。他深深地歎了口氣,爬起來,喝了口冷茶。他很難受,他需要煙,需要香煙來陪伴他熬過這個夜晚。他慢慢地穿好衣服,圍上圍巾,他打算去特工總部一趟。也許值班的人會有煙,他們可以一起抽抽煙,聊聊天,共同熬過這個夜晚。


    他花了一些時間到特工總部,他發現門口停滿了汽車,車燈閃爍著耀眼的白光,借著這些光,他看見了黑壓壓的一片人。當他走近的時候,他聽見此起彼伏的拉槍栓的聲音。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曾石,過去打了個招呼,曾石衝他點點。


    “這麽晚還有行動?”黎世傑隨口問。


    “剛得到的情報,虹口那邊。”


    “對方什麽人?”


    “延安方麵的。”


    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出發,人們臉上布滿了凝重和不安的神情,這種表情黎世傑不陌生,這種表情往往暗示著即將到來的生與死的對決,他認為今晚會有一場腥風血雨。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周楓就住在虹口附近,而他們行動的地點就是虹口,目標就是他們。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他胸口如遭電擊般抽搐起來,他捂著胸口慢慢地坐到地上。


    “黎先生,你沒事吧?”恍惚中他聽到有人問。


    “給我支煙。”他掙紮著說。


    這一夜虹口爆發了特高科和延安方麵迄今為止最激烈也最血腥的一場衝突,槍聲、爆炸聲伴隨著嗆鼻的硝煙味使人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些充斥著殺戮、死亡與榮耀的日子。


    天亮的時候,走出特工總部大門的黎世傑聞見了濃烈的血腥味。


    淩晨,周楓走在死寂而黑暗的弄堂裏,她整整跑了一天,很疲憊。她很渴望能立刻走進那間雖然簡陋卻屬於她的房間,但她依舊走得很慢、很輕也很警惕,她不能讓自己的腳步聲影響她對周圍的環境的判斷。


    她感到身後有些異常,盡管沒有聽見腳步聲,也沒有聽見人的呼吸聲,但她憑直覺感到了一種危險。她把手伸進挎包裏,裏麵是一支上了膛的手槍,她緊緊地握住槍柄,確保能在需要的時候能夠迅速而無礙地把槍掏出來。這一片她很熟悉,她已經想好了一條能迅速離開的路線。


    她的感覺沒有錯,後麵響起了腳步聲,在迅速逼近,短短的十幾秒鍾,她甚至聽見了一個男人發出的厚重的呼吸聲,這個聲音已經很近。她掏出手槍,猛地轉過身。


    “是我。”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你怎麽——”她放下了槍。


    “前天晚上死了那麽多人——我以為你——我很擔心你。”黎世傑說,“我等了你兩個晚上——還好你沒事。”


    周楓突然激動了,她和黎世傑好像從來沒有離得這麽近,她能聞見他身上散發出的濃烈的西藥味和煙草味,她以前從未注意過這些。


    “世傑!”她哽咽著衝到黎世傑懷裏,緊緊地抱著他。


    “當心走火。”黎世傑輕輕地取下她手裏的手槍。


    “外麵這麽冷,為什麽不到屋裏等我?”


    黎世傑沒有說話,他無數次地想進去,但他每次都感到當他走進那間小屋的時候,會有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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