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淩寒風吹過,將眾人的思緒凍住。


    孟可抬手指向南方,指尖輕顫,悲愴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憤怒:“南遷,死路一條!留在此地,亦是等死!指望朝廷、指望那些老爺們發善心賑災,那還不如指望老天爺明年就收了神通!”


    北風再冷,也不如他的這番話刺骨!


    流民越聚越多,他們麵無表情,不知是被凍成這樣,還是早已麻木。


    “按你這麽說,我等已經是塚中枯骨、待死之身了?”


    嘶啞低沉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開口者是一個讀書人、屢試不第的老童生,他身上的棉布袍子破爛不堪,頭頂還戴了一頂草帽,看模樣,倒是流民中最‘奢華’的打扮。


    這並非是氣憤的質問,而是絕望之下的認命。


    孟可聽出了此人話語中的淒涼,當下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這並不是某的一家之言,是正是假、是對是錯……老先生心中不是早有定論嗎?”


    老童生聞言身子顫了顫,在家人的攙扶下才站穩了腳步。


    是啊,沒救了,連自己這個‘讀書人’都淪落為……


    ……


    “草芥!那群流民就是於朝廷來說就是草芥!”


    延長縣衙的後院裏,爆發出憤怒的嗬斥聲。


    林應瑞今日很生氣,連平素最愛的象牙臥仙筆擱都摔了。


    他是延長知縣,可以算得上是延長的頭號人物。


    可這名號放在全陝,算個球?


    這不,兵部侍郎、陝西三邊總督楊鶴親自下令,要延安府安置流民、賑濟災荒,‘切勿使百姓為流寇所裹挾’。


    嗯,空口白牙一句話,就想要從府庫裏掏錢。


    延安知府張輦非常果斷的將這個重擔丟給了延長縣和延川縣。


    可命令下達至兩縣之時,流民已過延川縣,林應瑞隻得打碎門牙往肚子裏咽。


    “我大明,那就好比青磚綠瓦的亭台樓閣、富麗堂皇的巍峨宮殿!這是由我等這些棟梁、磚瓦支撐,死了他們這一批區區草芥、寄生螻蟻,於國、於朝廷並無影響!”


    呼嘯北風裹挾著憤怒的咆哮聲在縣衙裏橫衝直撞,傳至前衙時隻剩低沉的嗚咽,似乎在嘲諷著什麽。


    衙堂上,明鏡高懸的匾額氣勢恢宏,甚是唬人。


    可即便是猛烈吹過的寒風,也拂不去匾額上蒙上的晦暗塵埃。


    “庫房裏的錢是他張輦的嗎?是他楊鶴的嗎?那是吾等……”


    就在林應瑞忘乎所以之時,身側一位刀筆吏打扮的吏員扯了扯他的袖子:“大人,慎言!”


    “咳咳……,那是大明的錢!豈能用來救這些流民?”


    很明顯,縣衙裏大大小小的官吏也都有自己的勾心鬥角。在利益的促使下,他們能坐在堂上商議,但哪怕是林應瑞,也得心裏防備著其他人。


    “流民之事,好辦!按照往例,體格健碩者充軍、服勞役。姿容上佳者發賣,先由咱們選走最合眼的,再將其他的人發賣與縣裏的豪強大戶……”


    縣丞宋士傑捋著長須,將一樁樁、一條條蠅營狗苟之事說得頭頭是道,看起來還頗為得意,


    “至於這些人的口糧,撥三兩粒米,拾一些樹皮、野草煮一鍋粥,吊命足矣。”


    在這些老爺們眼裏,流民能有一口熱湯喝,他們就該感恩戴德了。


    至於有多少人能活下來,那與他們何幹?


    正所謂: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


    大明朝缺銀子、缺糧食,可就是不缺人啊!


    死光了,後麵還有!


    “吾亦有一計,可活萬民!”


    周遭的‘老爺’不斷開口補充……


    守在屋外的衙役們隻聽見風中卷來的隻言片語:“……豪門大戶……泔水……剩菜剩飯……”


    再往後,便是商討發賣流民所得錢財的分配問題了。


    流民們恐怕怎麽也想不到,還未到達延長,自己便如同豬仔般被人買賣。


    他們的命運,似乎從這一刻開始便注定了,再也改變不了。


    ……


    “命是爹娘給的,但是前路該怎麽走,是咱們自己決定!”


    冰原雪地,一道並不偉岸的身影爬上樹梢,迎著凜冽的北風奮力呐喊,想要喚醒流民麻木的心。


    他的背影孤獨、單薄,卻透出一股子堅韌的味道。


    “我命由我不由天!等死、認命,從來都不是咱們陝北兒郎的性格!就算是被豺狼虎豹吞了,老子也要用骨頭茬子把它牙崩掉兩顆!”


    “某家把話撂這兒了,有哪位血氣未泯、不甘認命的豪傑,願意與某家一同披荊斬棘博一條生路的?!”


    事實上,能來到這裏的流民,都是被篩子篩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將尚有餘勇的人篩了出去。


    孟可這麽做,隻不過是把自己當成細篩,再篩一回罷了。


    為何會這麽說呢?


    蓋因孟可的老鄉有點勇,府穀縣出了個王嘉胤,挑起了起義軍的大梁,真正不甘認命的人早就去投奔他了。


    後續一路行來,又有漢南王大梁、安塞高迎祥、米脂張獻忠……


    說來諷刺,能走到這兒來的流民,大部分都是心裏尚向著大明的良民。


    可明末的某些蟲豸又是如何對這些良民的呢?


    ……


    孟可話中之意,誰都聽得懂。


    而需要披荊斬棘用命搏的生路有兩條,一是從軍,二是造反。


    “某家不催你們做決定!這天寒地凍的,大家夥也冷得緊,哪位父老願意借口鍋,某家出一半的馬肉,請諸位父老喝口熱乎的肉湯!我等同出一鄉,既要別離……”


    孟可話未說完,原本還神情麻木的流民此刻便如同煮沸的滾水,瞬間沸騰起來。


    他們的目光,更像是一個個紅了眼的野獸。


    不!


    他們比野獸更瘋狂!


    一擁而上,竟是直接開始搶奪樹下的包裹。


    孟可眉頭微蹙,眼裏閃過一絲冷意。


    這個時候,若是他開口嗬斥,那之前所做之事就完全白費了。


    就在進退兩難之際,一聲爆喝自人群中響起:“他娘的,爾等沒長耳朵嗎?!取鍋、拾柴、煮雪!分肉之事,且由孟兄親自來做!”


    眾人一愣,竟被這聲爆喝攝住心神,紛紛停手回望。


    孟可立於樹梢,將一切都收入眼底,見到來人,心中也是有些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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