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第二天,沈夜熙的造型徹底走了驚悚路線,一頭亂發,胡子拉碴,加上兩隻充血的眼睛。


    薑湖一睜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迷迷糊糊地問:“夜熙?”


    要不然您以為呢?外星人入侵地球?沈夜熙沒理他。


    薑湖特別困惑地想了想,然後問:“我睡覺的時候……好像沒有什麽諸如打呼嚕磨牙夢遊踢人的不良嗜好吧?”


    沈夜熙問:“你昨天晚上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啊?什麽話?”薑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迷茫地問,“我昨天……”


    後半句被卡在嗓子裏了,因為沈夜熙直接把他拎起來丟到衛生間了:“給我清醒清醒,有話問你。”


    “昨天晚上誰說今天我想睡到什麽時候就睡到什麽時候的?”薑湖有點發悶的聲音從衛生間裏傳出來,拿著平底鍋打算煎雞蛋的沈夜熙當時就想衝進去,比較一下平底鍋和薑湖的腦袋哪個比較硬——小兔崽子,這句怎麽記住了?!


    五分鍾以後,薑湖從衛生間裏晃悠出來,看來冰水對他的刺激作用有限。他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眼角冒出點淚水的痕跡來,弓著身子,尖尖的下巴抵在桌子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桌布發呆,直到微波爐輕響一聲,沈夜熙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漿糊你怎麽還夢遊?把牛奶從微波爐裏拿出來!”


    “……哦。”薑湖眼睛半睜不睜地站起來,飄到廚房,打開微波爐,把兩杯牛奶拿出來,然後繼續之前的動作,趴在那發呆。


    沈夜熙手裏端著盤子,用胳膊肘在薑湖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機靈點,別跟條死狗似的,一會吃完跟我出去。”


    薑湖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我能……”


    “不能!”沈夜熙瞪他,“年終獎……”


    “請客了。”薑湖繼續做死狗狀,現在全隊已經對沈老大這手生出抗體了。


    沈夜熙翻了個白眼:“那你年休假是不是也想加班?”


    薑湖立刻坐直了,比打了雞血還精神:“我們一會去哪?”


    沈夜熙一巴掌拍到他腦門上。


    兩個人飛快地解決了早飯,然後薑湖在自己的年休假為“人質”的情況下,老老實實地坐上沈夜熙的車子,跟著飛奔走了。車子越開離市區越遠,薑湖一開始蜷在後座上閉目養神,後來道路太顛簸了,生生地把他給顛醒了。


    等到沈夜熙把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就看見年輕人一雙眼睛望著窗外,眼鏡片微微反射著地上殘餘的雪光,思量著什麽。


    沈夜熙伸手在駕駛位上拍了拍,以喚回薑湖的注意力:“到了,下車吧。”


    薑湖卻沒動,隻是轉過頭來看著他,車裏光線不好,沈夜熙看不清他的眼神,隻聽薑湖低低地問:“你想好了麽?一定要追溯已經死了的過去麽?夜熙,我中文不好,也許說得不那麽對,但是所謂‘過去’,就是已成定局,不能挽回不能回頭的東西,你抓著一點不知真假的蛛絲馬跡就追尋過去,何必呢?”


    沈夜熙沒說話。


    “我們還是回去吧?況且我覺得,有些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可能已經永遠地隨著死了的人埋在了地底下,你覺得你有可能把它再挖出來麽?”薑湖一字一頓地說,“夜熙,是你告訴我凡事都要有證據的,否則猜測永遠都是猜測。”


    沈夜熙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你就陪我下去看看吧,就看這一次。”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薑湖突然伸手打開車門,下去:“走吧,你帶我去看看。”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杳無人煙的郊區小徑上,沈夜熙帶著薑湖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小巷子,走過廢舊的倉庫,地上好像還有沒清除幹淨的血跡,空氣中滿是塵囂和腐朽的氣味,連雪的清香都掩埋不去。


    “我估計這邊沒人敢來了,那時候鬧得挺大的。”沈夜熙笑了下,伸手摸著一個小小的漆黑的房間的柱子,“據說我在裏麵住了將近四天,你進去看看嗎?”


    不等薑湖言聲,他就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手電,拉起薑湖的手,走了進去。薑湖注意到,即使現在是白天,門開著,手電也開著,連他這個近視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夜熙的腳步卻突然不穩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就像他身處黑暗看不見腳底下一樣。


    沒有光,沒有聲音,連維持生命最起碼的空氣都顯得那麽渾濁稀薄。薑湖知道這四天絕對沒有沈夜熙說得那麽輕描淡寫,他想起沈夜熙說過,被自己動脈和心跳吵得睡不著,四天的時間不吃不喝不睡……


    不是沈夜熙已經超越了人體極限,就是他出現了恍惚和幻覺,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情況。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驗證他的想法,這時候沈夜熙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其實說起來,我真的覺得沒有四天那麽長……”


    “那你記得自己被關在這裏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麽?”薑湖打斷他。


    “我……”


    “你記得每時每刻自己都在做什麽麽?你那時候真的清醒麽?”


    薑湖感覺到沈夜熙的身體極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他不怎麽費力把自己的手從沈夜熙手裏抽出來,輕輕地托住沈夜熙的手臂,肩膀抵住沈夜熙的身體。


    沈夜熙知道薑湖的肩膀很消瘦,而他現在卻感覺到了對方堅硬的骨頭帶出來的力度感,撐在那裏,永遠也不會倒似的。


    突然之間,熟悉的黑暗帶給他的不安奇異地褪去了一點。


    薑湖說:“我們出去吧,你不想你自己想象得那麽樂觀。”


    沈夜熙沒再爭辯什麽,順從地隨著薑湖走了出去。陰沉沉的冬日裏難得有這樣明媚的天氣,沈夜熙靠在一邊的牆壁上點了根煙,薑湖在一邊陪著他,突然問了一句:“你當時想的,他們的下一批貨會運到哪裏呢?”


    “嗯……嗯?”沈夜熙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遲疑著回答,“我猜多半會走水路從t市轉過來吧?當時我們查得很嚴,幾乎斷了他們的……”


    薑湖輕輕地歎了口氣,沈夜熙的話音戛然而止,然後薑湖輕輕地說:“夜熙,可是我聽盛遙說過,當時已經沒有你所謂的‘下一批貨’了。”


    沈夜熙愣住。


    “你忘了,是你和方謹行冒險帶人斷了他們交貨的貨源,抓住了一批走私毒品的慣犯,之後對方火力太強,你們為了掩護其他人才被抓住的。”薑湖輕輕地說,“夜熙,你還要查下去麽?當時是什麽樣的情況,隻有你一個當事人,可是你卻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麽清醒。”


    “可是我覺得……”


    “感覺剝奪會影響複雜的思維過程和認知過程,一開始,你會焦躁不安,精神難以集中,慢慢地,情況變得更壞,你會產生幻覺,你的思維、認知和麻木的感官會合起夥來欺騙你,你甚至會雙手發抖、不能筆直走路,直到痛覺減退,更重要的是,被感覺剝奪的人,受暗示性會增強。”薑湖用一種耳語一樣低低的聲音說,目光透過清亮的鏡片盯著沈夜熙,“你確定你還要繼續追查下去嗎?”


    沈夜熙猛地用手撐住額頭,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直起身來:“我再帶你去看看他們當時關方謹行的地方。”


    這回薑湖沒再說什麽,隻是默不作聲地跟上。


    那源自黑暗的恐懼幾乎要壓垮他,可是他依舊要回到這裏,哪怕踏上這塊土地之後,邁出每一步對他來說都像踩在荊棘上。


    他能允許自己愛上一個同性,率性地堅持自己所愛,從不理會別人的想法,卻不能忍受自己的生命裏有這麽一個不明不白的盲點。薑湖說,死了的就是已經死了的,過去了的,就是已經過去了的。


    沈夜熙覺得自己永遠也沒辦法做到那麽灑脫,死了的雖然已經死了,可是活著的人,要摸著良心活著,過去了的固然不能改變,然而依然有被祭奠的權利。


    薑湖突然發現,沈夜熙是他見過的,最爺們兒的一個人。


    看來方謹行的待遇並不比沈夜熙好,甚至還要慘。關沈夜熙的那個地方,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勉強還是能看見一絲絲光的,可是這個地方幾乎算得上是完全黑暗的,連牆縫都被鐵皮釘住,薑湖進去的時候就差點被門檻給絆了。


    “這個據說以前是那些毒販子的刑訊室。”沈夜熙說,這回他沒陪著薑湖進去,隻是在門口等著他。


    薑湖用手電在牆上打了一圈:“牆上有血跡。”


    “有,很多人的,後來dna檢驗出來還有方謹行的,法醫推斷他可能用頭撞過牆,指甲也是撕裂的。”


    薑湖在裏麵轉了轉,然後回頭對沈夜熙說:“你知道所謂‘暗示性增強’是什麽意思麽?”


    沈夜熙皺皺眉:“你是說催眠學裏講的那種……嗯,類似於被試接受暗示的能力?玄玄乎乎的。”


    “我們的大腦有自動的邏輯程序和批判程序,而接受催眠以後,人的注意力會高度集中,但是知覺範圍卻窄得多,暗示裏的信息會跳過人們的邏輯,這時你會對對方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會服從他的一些指令。”薑湖指指漆黑的小屋,“你知道麽?在我看來,兩個人中隻能活一個這種事情是非常荒謬地,毒販子即使都是亡命之徒,看你們兩個自相殘殺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好處,況且進去的時候是兩個人,他們真的要和警方談判的話,隻帶出一個人來,難道警方不會懷疑?”


    沈夜熙呆呆地看著他:“你是說……”


    “況且對方真得像你想得那樣,想看你們像古羅馬鬥獸場裏的奴隸一樣自相殘殺,他們怎麽會……”


    “他們怎麽會才派兩個看守。”沈夜熙喃喃地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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