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讓他深深惦記著過的人, 甚至他深深地愛過的人, 最後背叛他的人。


    在那個充滿了壓抑、瘋狂、病態的蒼白的地方,配合治療也好,安分守己也好, 都是為了等這一刻的到來,宋曉峰心裏湧上一種無與倫比的巨大的喜悅和哀傷。如果這個人永遠不會變成自己的, 那就讓他斷送在這裏吧——


    然而刀送到一半,他卻吃驚地發現, 再也往前不了了。


    盛遙的身體偏轉了一個奇異的角度, 鋒利的匕首剛好擦著他的腋下過去,被他用手臂夾住,另一隻手扣住宋曉峰的手腕, 用力往下一折。宋曉峰被迫撒了手, 臉色慘白地瞪著盛遙,一聲脆響, 盛遙幹淨利落地把他的手扣在身後, 用手銬銬上,把匕首踢到一邊,然後對旁邊目瞪口呆沒反應過來的兩個兄弟說:“收著,是證物,搜搜看這家夥身上還有沒有別的鐵家夥。”


    “盛……盛哥威武……”


    盛遙笑了笑, 甩甩自己的手腕,拎起宋曉峰:“我今天從你身上學到了一係列的成語和俗語,比如什麽叫狗改不了吃屎, 比如什麽叫恩將仇報,什麽叫農夫與蛇,回去可以給薑醫生具體舉例。”


    宋曉峰眼眶裏滿是紅絲。


    盛遙歎了口氣:“你這麽大一個男人,柯如悔真把你弄暈了,他哪來那麽神通廣大把百十來斤重的一個大口袋從醫院裏拖出來,還拖這麽遠,還那麽巧沒人發現?說句瞎話都不會——”


    宋曉峰低低地嗤笑起來,剛剛盛遙把他按在地上的時候,力氣用大了,胳膊肘磕到了他的下巴,鼻血流下來淌到嘴角,他的臉顯得有些猙獰。


    “盛哥,這人沒毛病吧……”把匕首撿起來的那位兄弟心有戚戚然地咧嘴。


    “廢話,沒毛病能住這地方麽?”盛遙輕哼一聲,“帶走!”


    奶奶的,好不容易盛警官良心發現,稍微對這人還有點愧疚感,這回徹底省了。


    灰頭土臉的宋曉峰同誌就這麽被推推搡搡地弄進來了,鍾汐一臉挫敗地看著他,薑湖想了想,指著盛遙問:“他是誰?”


    宋曉峰冷笑一聲:“紀景,你就算化成灰,也是我的。”


    盛遙睜大了眼睛:“你剛才還知道我姓盛呢!”


    宋曉峰低低地“呸”出一口血水:“你用不同的身份藏在人群中間,沒人知道你的前因後果,可是你瞞不過我……紀景,你就算化成灰,姓勝姓敗姓豬姓狗,我都能找到你!”


    這就是傳說中的陰魂不散?盛遙哭喪著臉,心裏很悲憤——大哥,你看上我哪了,我改還不行麽?


    鍾汐長長地歎了口氣,沈夜熙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鍾醫生,看來他這‘時好時壞’,也摻了水分呀。”


    接著宋曉峰轉向薑湖,端詳了一會,低低地哼了一聲:“騙子。”


    薑湖歎了口氣,瞟了盛遙一眼,又去看宋曉峰,眼神裏帶了幾分悲意出來,那悲意仿佛有了實質一樣,眼睛一圈掃過去,被他掃到的人竟然都能感染到了什麽似的,周圍流通的空氣都像是凝滯了起來。


    宋曉峰也有點疑惑地望著他。


    盛遙對天翻了個白眼——不是吧,又來?


    半晌,薑湖才低低地說:“鍾醫生,有能談話的地方麽?”


    鍾汐不明白怎麽回事,下意識地就點點頭:“我的辦公室可以借給你……”


    一行人就去了鍾汐的辦公室,鍾汐知道自己不方便留下,帶上門出去了,隻剩下楊曼守門,沈夜熙和盛遙跟在薑湖身後,門才一關上,薑湖就向盛遙伸出手:“手銬鑰匙。”


    盛遙猶豫了一下,低下頭,默不作聲地掏出鑰匙,卻沒有替宋曉峰解開,而是退後了半步,靠著窗戶站得遠遠地,把臉扭過去望著窗外,隻給眾人一個憂鬱的後腦勺,以免麵部因為強忍笑場而做出些不搭場麵的動作。


    宋曉峰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薑湖抓住他的手腕,幫他把手銬上給解開了,宋曉峰揉揉破了皮的手腕,疑惑地在周圍幾個人的臉上掃了一圈,最後又落到了盛遙身上。薑湖隨意地把手銬丟到鍾汐的辦公桌上,往上一坐,把臉埋在雙手裏,深深地吸了口氣,沈夜熙識趣地看著他發揮,靠著牆角站著,楊曼轉過頭剛想問話,被沈夜熙一腳踩在腳背上,保持著鎮定嚴肅傷感符合主題的表情,在楊曼腳背上碾了碾,然後偏頭瞪了她一眼,用口型告訴她:“少說,多看,別廢話。”


    楊曼非常老實地閉嘴了。


    半晌,薑湖才低低地說:“黑嵐啊黑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你……”


    他稱呼對方為“黑嵐”,而不是宋曉峰,語氣和肢體語言微妙地變了,那帶著些許疲態的表情看得人心裏一抽一抽的,宋曉峰再次轉過身去,望著背對著他憂鬱得蛋疼的盛遙,糊塗了:“紀景……”


    “你還不明白麽?”盛遙微微回過頭來,眼睛卻是望著地板的,一點光從縫隙裏透出來,照在他臉上,那表情看不分明,隻是覺得特別的好看,度著光邊似的,又隱隱地顯得有些脆弱。當然,從盛遙的角度來說,語焉不詳,隻是因為他還沒能領會到薑湖到底讓自己扮演什麽角色。


    薑湖適時地把對話的主題引到自己這邊,他清清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阿景,你費盡心機為了保護人家,可人家不領情呀。”


    楊曼這回明白了,白著臉看沈夜熙——這二位這是聯手忽悠一個精神病患者?這人品也忒沒下限了吧?


    沈夜熙假裝沒看見。


    宋曉峰驚疑不定的目光從沈夜熙和楊曼身上掃過,老實說這倆人遠遠看著都是養眼的主,可惜都屬於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那類,身上帶著骨子裏出來的煞氣,往那一站就是種壓迫力。


    薑湖立刻明白宋曉峰這種被包圍的感覺造成了他的不安全感,所以放不下戒心來,於是衝沈夜熙打眼色——出去。


    沈夜熙抬頭望天,低頭望地,就是不理會他。


    薑湖無奈,隻能改變策略,輕咳一聲,拉回宋曉峰的注意力:“你知道柯如悔是什麽人麽?”


    宋曉峰臉上不動聲色,卻往後稍微退了一步,,有些抗拒地看著他。


    “他原來是我的老師。”薑湖說。


    這句話倒是出乎宋曉峰的意料,他呆了一下。薑湖知道他在疑惑什麽,於是輕輕地說:“沒錯,我們是敵人,可他確實曾經是我的老師。”


    宋曉峰想了想,冷笑一聲:“我不會再相信你的。”


    ——這個人是個專業的騙子,騙術之高已經讓他自己有時候都分不清真假了,他說謊自然得就像別人吃飯喝水呼吸一樣,天生就帶著無數張臉譜。


    薑湖的目光和他對上,宋曉峰驚奇地發現,這人的一雙眼睛澄澈極了,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麽一個騙子也會有這樣清澈的眼睛。薑湖突然說:“夜熙你過來。”


    沈夜熙不明所以地看看他,慢慢蹭過去,有些防備地掃了宋曉峰一眼,自然而然地用身體擋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楊曼眼睛裏促狹一閃而過——沈隊,被你家小可愛當成道具了呀。


    坐在桌上的薑湖卻突然一把拉下沈夜熙的領子,就那麽眾目睽睽大庭廣眾地吻了上去,一道雷劈下來,在場的另外三個人,包括正在眺望遠方低頭四十五度抑鬱狀的盛遙在內,全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呆呆地看著他們倆。


    沈夜熙先是吃了一驚,隨後身體非常自然地做出了下意識的反應,勾住薑湖的肩膀,一手按住他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就在他的手開始往下滑,心裏一把小火苗竄出來,開始蠢蠢欲動的時候,薑湖把他推開了,非常正色地對宋曉峰說:“你都看見了,不是柯如悔說的那樣。”


    這話一出口,不知為什麽,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楊曼扭過頭去,險些嗆咳出聲,沈夜熙的臉黑得鍋底一樣,有些危險地眯起眼睛,望向宋曉峰:“柯如悔?柯如悔說了什麽?”


    宋曉峰卻把目光轉到盛遙身上,訥訥地說:“所以……所以你和景不是……那種關係?”


    盛遙的桃花眼驀地睜大了,失聲叫出來:“混蛋,你胡說八道什麽?”


    ——他還年輕,真的不想因為一個不靠譜的緋聞死在沈隊手上啊!沈夜熙看盛遙的目光已經開始不善了,桃花眼,總帶著種似笑非笑不正經的意思,還尖下巴,一張略薄的嘴唇也顯得有鉤子會勾人似的……盛遙,嗯,很好,非常好。


    他這表情在宋曉峰眼裏就變成了惱羞成怒,刹那間,這人冷冰冰猙獰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薑湖輕飄飄地笑了笑:“你心裏認定了我為了阿景居心叵測,說什麽都是為了害你對不對?你這人真是一條路走到黑,看來當年把你騙到這裏藏起來是正確的,可惜……還是被對方找出來了。”


    宋曉峰嘴硬:“我……我怎麽知道你拉他來不是為了騙人的?”


    薑湖拉過沈夜熙的手,放在胸口:“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就隻要他一個人,碧落黃泉永不相負,要不就讓我天打雷劈萬劫不複吧。別人的好是別人的,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也不關我的事,而他就算布衣荊釵灰頭土臉,也是我心頭最軟的那塊肉。”


    楊曼瞠目結舌地看著麵不改色地說出這麽一段話的薑湖,心說薑醫生這是穿越了還是被附身了?布衣荊釵的沈隊……她自己腦補了一下,隻覺得像是被一陣西伯利亞小寒風掃了一下,雞皮疙瘩立刻集體站出來稍息立正。


    沈夜熙雖然聽得窩心兮兮的,卻還是抓著那麽一點點理智的邊緣想,心說港台小言誤人啊,這句話不是每天晚上那咋咋呼呼、動不動要死要活的電視劇裏的台詞麽?薑湖這丫估計也是聽得半懂不懂,居然一字不差地複述了,還國色天香傾國傾城,還還還……還布衣荊釵……這都什麽詞兒啊,有往一塊套的麽?還是套在他身上!


    宋曉峰卻被擊中了萌點似的呆住了,半晌,才呆呆地對盛遙說:“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就隻有這一個人……景,我對你也是這樣的。”


    盛遙心說,老子快裝不下去了。


    宋曉峰慢慢地向盛遙走過去,臉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另外三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沈夜熙偷偷在薑湖手上掐了一把——都是你闖禍,這變態對盛遙那麽有想法,萬一……萬一這事沒法收場,怎麽跟舒久交待?


    薑湖皺皺眉,遠遠地盯著宋曉峰的臉打量了一番,輕輕地拍下他的手,表示沒關係。


    就看見宋曉峰帶著一股子極悲傷的表情,向盛遙伸出手去,又頹然放下:“對不起。”


    “他給過你一把槍。”盛遙說,“你知道槍是做什麽的麽?”


    宋曉峰呆呆地看著他。


    “是傷人殺人的凶器。”盛遙說,不確定地看了薑湖一眼,後者對他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我把你弄到這裏來,確實是想要保護你,你的腦子裏,被他刻意誤導,出現了一點問題,可是你不領情,不配合治療,還想殺我。”


    盛遙一改往常溫柔神色,一番話說得硬邦邦的,宋曉峰張張嘴:“對不起……”


    薑湖輕輕地插進來:“黑嵐,雖然我叫他阿景,可那隻是為了順著你的理解,我們平時並不這樣稱呼他的。”雖然是利用,但是宋曉峰的病情不容再這樣誤導下去。


    宋曉峰回過頭看著他。


    “我們做過什麽,是什麽身份,柯如悔做過什麽,乃至於你自己又是什麽身份,很多不是真的,是柯如悔誤導你的,是假的,有些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薑湖觀察著他的表情,“你知道麽,有一天等你自己的病好了,你就會發現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什麽是真的?”宋曉峰竟有些迷惑。


    “他這個人是真的。”薑湖伸手一指,盛遙悲摧地意識到,自己又被這無良的同事給賣了,“紀景和柯如悔是假的。”


    宋曉峰努力地分辨著他的話,盛遙偷偷對薑湖做了個卡脖子的手勢,歎了口氣,走上前兩步,伸手抱住宋曉峰,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真的在這裏。”


    宋曉峰呆住了,半晌,才輕輕地把手抬起來,回抱住盛遙的後背,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給他這樣親近的肢體接觸了,那人身上淺淡的香味就那麽傳過來,那麽真實,那幾乎想哭。


    楊曼搖搖頭——公子這回真實豁出去了,連色相都犧牲了。


    半晌,盛遙才放開眼圈有點紅的宋曉峰,拉著他到鍾汐的電腦前,正色說:“我給你看一些東西。”


    他登陸了柯如悔的聊天室,把周敏被殺時候的視頻調了出來,宋曉峰先是不明所以,漸漸的,眼睛越睜越大,驚恐地扭過頭看著盛遙,嘴唇動了動,屏幕外柯如悔的聲音傳過來,盛遙表情不摻假的嚴肅。


    宋曉峰沉默半晌,從鍾汐的桌上取下一張紙條,寫了一個地址在上麵:“我隻知道這麽多。”


    沈夜熙拿過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謝了兄弟,我們立刻過去。”


    盛遙說:“你們去吧,我送他回病房。”


    薑湖深深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點點頭,轉身跟出去了。


    一路疾奔,警笛聲響徹整個天空一樣,踢開大門的時候,一股子血腥味撲麵而來,女人哀戚的尖叫聲刺破了每個人的耳朵,柯如悔回過頭來,一身的血,對著荷槍實彈的警察,卻不慌張,反而彬彬有禮地站起來,舉起雙手,手上的刀子落在地上,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薑湖身上:“j,你來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


    沈夜熙對著身後的人大吼:“叫救護車,快!”


    楊曼撲上去把他猛地按在牆上,柯如悔也不反抗,半張臉被壓在牆上,還在看著薑湖,意味不明地微笑。


    女人的皮膚被割開了,四肢被固定在地上,泛起的皮肉泛著粉紅,顯得特別恐怖,沈夜熙把她放開,女人扔在高聲尖叫著,拚命踢打著,沈夜熙怕傷了她,勉強受了好幾下,幸好他皮糙肉厚也不怕疼。


    “沒事了沒事了……快快,上擔架,小心搬著她。”醫護人員迅速到位,把女人抬起來,沈夜熙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正想鬆一口氣,女人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孩子……”


    柯如悔笑起來。


    “什麽?”沈夜熙俯下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救救他,救救他……”


    “你的孩子在哪裏?”


    “在……後邊那個木屋裏。”女人艱難地說,眼睛裏閃著說不清意味的光芒。


    “你放心。”沈夜熙咬咬牙,把女人的手小心地從自己衣服上摘下來,女人被抬走了,沈夜熙吼一聲,“快著,來幾個兄弟,跟我過去。”


    “慢著。”薑湖打斷他,看著柯如悔,“你殺人以後,會在牆上寫下‘審判’兩個字,她隻是個普通的女人,你審判她什麽?”


    柯如悔搖搖頭:“每個人都有罪。”


    薑湖的大腦轉得飛快,快到幾乎木然的地步,沈夜熙卻有些著急:“不管怎麽說,我先帶人去把孩子救出來,你……”


    “木屋恐怕不對勁。”薑湖目光沉沉地看著柯如悔,後者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分明。


    “剛剛那個女人不是說孩子在後邊?”沈夜熙問。


    “是啊,去晚了,那孩子就沒命了。”柯如悔輕笑著。


    “你閉嘴!”薑湖難得的聲色俱厲。


    “漿糊,人命關天。”沈夜熙也急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薑湖說。


    “你跟他一起,那人就死定了。”柯如悔輕描淡寫地說。


    沈夜熙按住薑湖:“你在這裏等著,我下去,別廢話了,我是頭聽我的。”


    薑湖一把拉住沈夜熙的手腕,眼睛盯著柯如悔,語速極快地說:“每個人都有罪是想你說的話——但是你是個極端自戀的完美主義者,挑中她一定有更特別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過去的什麽事情,那就是‘將犯之罪’。”


    柯如悔淡淡地看著他。


    “所以女人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楊曼問。


    “她在那種情況下的那種表情,絕對是真的,我相信她。”沈夜熙不假思索地說。


    “後邊的那個屋子裏或者真的有孩子,但是讓她相信她的孩子正處在危險中,有成千上萬種方法,柯如悔你一直想對我證明的就是正義的無用和凡人有罪理論,比如警察內部會有殘忍的殺手,比如宋曉峰被救下後第一個反應是反撲盛遙。”薑湖頓了頓,放開沈夜熙的袖子,轉頭望向他,“你去可以,但是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救人是你的義務,包括受害人。”


    沈夜熙二話不說,轉身帶人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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