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把昂熱那把折刀插入機蓋,生生地切開了金屬殼,變壓器暴露出來,楚子航輕鬆地從裏麵剝出了兩根線路。


    “紅色的火線,藍色的零線,碰一下,就會啟動鰭狀製動器。”他給路明非看那兩根線路,仿佛一個正在認真輔導學生的高中物理老師,“製動隻需要三四秒鍾,關鍵是把握時機。”


    “這半邊軌道也要斷了吧?”路明非四下環顧。


    宙零並非是直接的時間停止,在他們作業的同時,身邊的軌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潰著。軌道的擰轉角度越來越大,裂紋迅速生長,用於把鋼軌固定在大梁上的螺釘一顆顆迸射出來,在“宙零”的效果中,它們慢悠悠地擦著路明非的耳邊飛過,帶著漫長的裂音。


    路明非覺得有點好玩,伸手想去觸摸,卻被路燼喊住了。


    “在你眼裏速度是變慢了,但是動能還是一樣巨大。”路燼順手從楚子航的兜裏摸出一張過期會員卡擋在螺釘前麵,螺釘慢悠悠的穿過,留下不規則的孔洞,“在正常時間維度裏,它們和子彈一樣快!”


    路明非一身冷汗,差點就是一顆子彈打中他手指的結果。


    “快點!時間不多了!”夏彌在前麵呼喊。


    昂熱始終端坐在前排,凝視前方,瞳孔燦爛如金,插在西裝扣眼裏的那朵深紅玫瑰以放慢了幾十倍的速度在風中搖曳破碎飛散。


    倒不是老家夥刻意要擺什麽拉風造型,路燼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前排,並且舉起相機按下了快門。


    鏡頭裏,昂熱飛散的鼻血和玫瑰一樣紅得驚心動魄。


    路燼知道,他在全力維護“宙零”的領域。這種高階言靈的領域像是汲水般消耗昂熱的精神,開始隻是精神疲倦,現在連肉體也支撐不住了。


    “校長你在飆血哦。”路明非手欠就給昂熱擦了擦,用的還是路燼順手遞過去的紙巾。


    “這種時候你還能那麽脫線,校長就差飆淚了……”夏彌滿臉黑線。


    “回頭看一眼,大概你就開不出玩笑了。”昂熱低聲說。


    路明非扭頭往後看,默默地打了個寒戰。那麽多張扭曲的臉擺在一起,就像是一幅渲染絕望的美術作品。每對瞳孔中都透著墜落的半截軌道,張到極限的嘴裏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吼,卻被“宙零”拉成小提琴般的長音。這些乘客也都意識到了他們正在奔向死亡。路明非從來沒想到一個人在極度的驚恐下臉能扭曲到這種程度,即便是上車前路明非多瞄了幾眼的那個美少女,此刻看起來也像是獠牙畢露的女鬼。


    不……像是在地獄受苦的靈魂。


    路明非吞了口唾沫,頭皮發麻。


    “哢嚓——”


    清晰的快門聲在這緩慢的時間裏格外刺耳,路明非轉頭,就看見路燼遺憾的摸著相機:“沒膠卷了啊……”


    “話說本家你這麽淡定的麽?”路明非一臉疑惑。


    路燼一邊換膠卷一邊笑了笑:“我是個攝影師,遇見這種難得一見的奇景,連拍照都來不及,哪裏有時間緊張?”


    新的膠卷被換上,快門聲與路燼的輕歎同時響起:“真美啊……死亡綻放的瞬間。”


    “簡直就是藝術與現實的完美結合。”


    路明非心裏忽然打了個寒顫。


    “時間不多了,必須在過山車距離最高點之前大約10米開啟鰭狀製動器,如果太早,我們的速度太快,鰭狀製動器可能鎖死;如果太慢,過了最高點,就全完了。”路燼再度按了下快門,“校長要維持言靈沒法幫你們,且隨時可能失去意識,所以現在我就暫時越權了。”


    “放心,校長先生,我們後麵會有機會好好談談的。”


    “嗯。”昂熱低低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在牛頓充滿希望的目光的注視下,墜下去的那半截弧形軌道緩緩的撞擊地麵,插進一座馬戲大篷裏,塵幕衝天而起。


    “夏彌負責照顧校長,必須扣好安全鎖,校長支撐不住,‘宙零’的領域就會解除。要記得這是一列高速過山車。”路燼有條不紊的道,“路明非在車頭負責觀察,距離10米給信號,楚子航在車尾點火。”


    “好嘞!”路明非麻溜的爬向車頭。


    “明白!”楚子航與夏彌同時答應一聲。


    言靈的力量顯然因為昂熱狀態的逐漸崩潰而迅速減弱,以至於塵幕迅速地上升,軌道的碎片飛濺,看得人驚心動魄。好像是人類滅亡的最後瞬間的紀錄片,慢進的倍數還在不斷的減少,緊迫感逐漸在心中累積。


    路明非深呼吸,試圖緩解這種緊張感,不經意間他扭頭看了一眼車尾的楚子航。楚子航半身懸在車外,手握那根火線,望向車頭這邊。


    忽然他就“嗬嗬”地笑了,心中的緊張感消失無蹤,笑的好像一個傻子。


    他這是在笑楚子航。楚子航手裏的肯定是根直流電線,給他全身充滿了電,頭發全部豎立起來,好似燙了個爆炸頭。


    “我真服了你誒!現在還能笑出來。”夏彌有些無語,“你這是有多大的心髒啊?”


    “緊張就會笑的又不止我一個,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作為烈士被槍斃,一定會抱著肚子笑歪在地上說,‘哈哈哈哈哈哈別開槍,哈哈哈哈哈哈別開槍,我招我招我全招哈哈哈哈哈’,敵人一定以為我嘲諷他們,手指一扣就把我斃了。”路明非說著自己都笑不出來的笑話,聲音微微的顫抖著。


    “相信自己的判斷。”


    路燼隨口說了一句,看向昂熱,昂熱瞳孔中的金色開始如殘燭般飄動,連路明非都感覺到言靈領域出現了波動,並且開始越來越劇烈。


    路明非舉起了手,隻要這條手臂揮下,鰭狀製動器就會點火,安全重新到來。


    過山車在宙零的領域之中蝸牛似的慢慢往前移動,路明非的眼神越來越凝聚。


    忽然有水沫濺到路明非的臉上,路明非下意識的抹了把臉,發現他們被籠罩在一片蒙蒙的水霧中。


    下雨?不至於吧,剛才還是大晴天。


    他低頭看向下方,忽然明白了。


    “中庭之蛇”旁邊是高度能達到200米的大型高壓噴泉,水管就從那個馬戲大篷下麵經過。鋼軌刺穿了地麵,水管斷裂,高壓水流衝開緩緩上浮的塵幕,射得比軌道還高。而在那漫天水沫裏,巨大的黑影翻滾著砸向過山車……一截斷裂的支撐鋼骨!


    “你妹啊,別開槍……”路明非喃喃地說。


    他的思路還停留在剛才和夏彌開的玩笑的時刻。剛才他還握著勝算,現在卻已經是要被槍斃的死囚了。不,不是被槍斃,那重達數噸的鋼骨砸上來,死得會比槍斃難看一百倍吧。


    楚子航覺得血都涼了,呆呆地看著滅頂之災緩緩逼近。總有些時候讓人感覺到自己的弱小,因為無能為力。


    一個被拉長了數十倍的哭聲慢慢地撕裂空氣。他扭過頭,看見麵孔扭曲、涕淚橫流的父親探出身體,緩緩地把號啕大哭的男孩抱入懷裏。他抱得很緊,背脊蜷縮成弓形,用自己把男孩包裹起來。


    慢動作讓楚子航把每個細節看得清清楚楚,包括男人的眼神。他顯然已經絕望了,在他的時間進程裏,距離死亡隻剩不到一秒鍾。高空高速,鋼鐵撞擊,這種情況下普通人什麽都做不了。


    於是他做了最沒有意義的事情,擁抱。用軀幹把男孩包裹起來,當作唯一的一重防護……雖然被撞碎的時候,這層防護連0.001秒都撐不住。


    “他是你兒子吧?”楚子航輕聲問。


    當然沒有人會回答他。楚子航呆呆地看著這對父子,這一眼無比漫長。


    那個男人撫摸他兒子的頭發,居然露出了笑容。


    那是多麽難看的笑容啊,混雜著悲傷和絕望,但還是要笑出來給你看,隻為了給你一點點勇氣。


    “爸爸,你也是這麽笑給我看的……麽?”


    楚子航喃喃著,身體下意識的繃緊,仿佛蓄勢待發的獵豹。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道身影忽然躍起,踩著一排排座椅向前奔去。


    “楚子航你給我點火!這玩意兒我來擋住!”他大吼。


    “啊?”路明非驚呆了,那是……本家!


    可是本家……你來擋住?別逗了呀!我知道你很厲害,很流批,但這是你能擋住的麽?別逞英雄了,一百個你也擋不住的!現在開始皈依基督教信上帝沒準還能上個天堂什麽的……


    然而過山車已經逼近最高點,載道平緩起來,路燼踏著鋼軌狂奔,身上不斷有著光輝閃耀,纏繞著紅色龍紋的黑色作戰服,金色龍紋流淌的紅色盾牌,紅龍纏繞的軍刀……


    憑空出現的一切,讓路明非等人都是看呆了。


    “做好你們的!”


    冰冷的聲音從前麵傳來,那道身影一躍而起!


    “點火!”


    仿佛忽然有火焰從胸膛中燃燒開來,路明非用力的揮下手臂,猶如是要砸斷世界!


    楚子航麵無表情……他隻是把零線和火線死死勾在了一起!


    “嚓——”


    路燼的紅龍軍刀仿佛插入黃油一般插入了鋼骨之中,然後盾牌就死死地撞上了鋼骨!


    如果不是因為紅龍盾牌能吸收動能,路燼這會兒絕對要被巨大的反震給震死。


    但饒是如此,他也極為不好受。


    然而一切都不重要了,路燼的盾牌中心,品紅色的旋渦旋轉開來,化為銀色的帷幕,猶如一堵牆一般撞過,將鋼骨……吞噬!


    帷幕消失之處,鋼骨消失不見,而路燼的身形則是仿佛斷線的風箏一般從天而降。


    過山車的速度終於減到了零,瞬間的停頓後,所有鋼輪逆轉,沿著上升軌道返回。


    昂熱於此刻失去了意識,瞳孔中的金色褪去。


    “宙零”終止,路明非差點被甩飛出去,他根本來不及爬回車裏,隻能緊緊抓住車頭的欄杆,吊在外麵。


    他怔怔地看著那道從天而降的身影……喂,別這樣嘛,早知道就跟路鳴澤做個交易了,頂多我損失四分之一條命,就當謝謝你那麽鼓勵我了……可別這樣死了啊,你連潤德大廈都不放在眼裏,最後卻是要摔死……也太有損你的名聲了……


    然而就在這時,白色的人影躍出了過山車。


    那是夏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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