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錦洲大陸上,殺戮是永無止歇的。


    沙土上落了半塊棗糕,一隻螞蟻從深黑的洞裏爬出來,抖動著兩根細小觸角去觸碰棗糕;


    在它的顎觸碰到糕點前,一隻蜘蛛自沙麵飛快爬行過,黏液滋地一聲從腹部噴出,將螞蟻束進羅網;


    吸食幹淨螞蟻後的蜘蛛,被覓食的母雞啄進口;


    三個時辰後,這隻母雞變成了一鍋高湯;


    一夜後,喝這鍋雞湯的人,身首分離。


    ……


    …………


    風雨初歇,地上的積水沿東傾地勢流下去,在途經某戶人家時,突兀有大量的鮮血融入水流中,源源不絕。於是最終盛在池子裏的,便是一汪紅水。


    一尾渾身燦金的鯉魚從池底遊上來,像是詫異今天的池水為何變得渾濁不堪,向著水麵吐了幾個泡泡。然而這泡泡也沒有在水麵保持多久,便有一隻幹瘦的手插進通紅的池水裏,將不斷扭動掙紮的金鯉捉了上來。


    池邊站著一老一少兩個人,因為剛做過一些不太好張揚的事,二人身上還穿著從頭籠到腳的黑袍,其中老者裹得分外嚴實,寬大的兜帽帽簷浸滿雨水低垂著,連同他肩上搭垂的發絲都遮擋得不甚清楚。一晃眼看去時仿佛沒有臉,隻在頸項上生了個大黑洞一般。


    老者握著金鯉在麵前“端詳”片刻,忽地出聲道:“若是天師滴血入池,也能將黑鯉點化成金麽?”


    “天師論道時,落花紛飛如雨、石上生花,是我親眼所見。死物生出靈性來才算是大道,如此相較實在可笑。”少年人冷淡答道。


    “不過你也終究比不上這‘可笑’的造化。”老者低歎,躬身將金鯉放回血池中,“便是你父親當年百萬雄師鐵騎天下無匹,破三軍奪舊地,連下十餘座城池,受盡封賞,家門大耀。如今又領命入東域,雄踞一方,號鎮東鐵騎大將軍,何等風光——也仍舊比不上當日鎮……那人。”


    少年隱在兜帽下的臉隱隱發燙,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羞愧,他一言未發。


    烏雲漸漸散去了,池中積水愈深,更多的金色魚兒在水麵跳躍起來,濺出許多金紅的碎光,煞是好看。


    少年突兀道:“那個預言看來是假的。事已至此,沒有留下活口的可能。”


    “一個中了天師掌中印的嬰兒,一個隻剩半條命的斷臂人。你既不信預言,怎麽不去追?”


    少年沉默了。


    有些畏懼生在骨子裏。見過一隻老虎吃人後,即便這隻老虎被拔了牙齒剪了利爪,也很少有人會去嚐試把手伸進它嘴裏。或者是——逼急它。


    “困獸之鬥,尤為可懼。”老者慢慢道。


    ……


    …………


    錦洲大陸有片橫亙東北的山脈,名喚出岫。貫通諸多綿延出去的名山大川,靈氣由此而生。許多修行者便在此處建立門派,所居處或仙雲飄渺天上人間,或藏珍納秀別有洞天。這些修行門派所定居的山峰便被世人尊稱為“仙山”,“仙山”之上,皆為仙人。


    何患一隻手掌重重按在石壁上,再拿開時,石壁上便多了個凹下去的血手印。


    因強催靈力跑了太遠,他喘得很厲害,每呼出一口氣,便要隨著氣息咯出一口血來。斷掉的那隻手臂已被他用一截麻布緊緊縛住,麻布的另一端搭在他後背沉沉墜著,似乎是個嬰孩形狀。他每走一步都要撒下許多的鮮血在石階上,更多的血則從他衣衫上滲出來,浸透了布料,又泡進布鞋裏,使得他的步子粘膩打滑。


    出岫山脈靈氣充沛,追兵想要探查到他的氣息至少也要小半日時間,何患暫時不必擔心被追上。但同時他也很清楚,一旦入夜,這些所謂“仙山”之中的猛獸隻需聞著血腥味便能找到他。所以他需要盡快安置好背上的嬰兒。


    ……


    …………


    人的命運從來不受控製。


    有狂人曾以劍指天,大笑“我命由我不由天”;也有人於囹圄之中哀泣天命難逃;還有人,在恢恢天網之下,疏漏而出。


    命運究竟是否由天,始終沒有哪位大賢能給出定論。


    倘若有人能定論,那天便會失去存在的理由。


    葉霜是被濃重的血氣驚醒的。


    她正在修行緊要關頭,門內弟子知她突破就在這幾日,都將被褥搬去了前山,平日裏隻亥時三刻送一回飯。送了便走,不多言一句。偌大後山寂靜且平和——若沒有這股血氣的話。


    原本她可以裝作無事發生,繼續修行,但不知為何,作為主修清淨意的拂葉山掌門,她今夜卻始終不能靜下心來。索性推門出去查看院內情況。


    初春方至,小院內鋪著一層薄薄的海棠花瓣。葉霜輕輕踏過這些花瓣香噴噴的屍體,淡漠的目光掃試過庭院,落在院外的陣法機製上。


    良久之後,她總算下定決心,緩緩探手按在那處隱秘的陣眼上,打開了拂葉山不為人知的後山山門。


    無數剛剛吐出嫩綠枝芽的枝丫被一道無形巨手推搡開,氣流從小院中逸出,空間生動鮮活起來,在微風流淌處漫起陣法細碎的光芒。若有些修行大家在此,便會看著那微弱光芒中露出的精妙陣法驚歎不已,誇讚一二句拂葉山妙處。


    繼而光芒暗去,葉霜眼前的小院石牆變作了山中零星冒出的帽兒草。一團破布靜置在帽兒草上,散發出濃稠欲滴的血腥氣。


    掌門人平靜淡漠的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


    她輕輕一招手,那布團便向她飄來,一個嬰兒無聲無息地躺在她平攤著的掌心上。


    這嬰兒實在太小,顯然尚未足月便被迫降生,身上雖無傷痕,卻氣息微弱不聞哭聲,似乎隨時都會夭折,回歸來處。


    葉霜靜靜看了會兒這個孱弱的生命,麵上神色十分複雜。


    她捧著這小小的嬰兒抬起頭,深邃的目光一直穿過霧靄與林木,落到拂葉山的某處。


    一道強大而蠻橫的靈力光芒轟然炸起,無邊樹木被這股帶著誓死而歸力道的靈力摧倒趴伏,飛鳥驚鳴,走獸震恐。漆黑的蒼穹被這光芒瞬間點燃,炸出道道肉眼可見的靈力波痕。


    這光芒甚至穿透了濃厚雲層,重重砸在無盡的天幕上,於是九重天上悶雷隱隱,電光隱現,卻似乎被這不要命的氣勢唬住,雷遲遲沒有落下。


    許久之後,從林中傳來刀砍斧鑿的聲音。似乎是利器敲打在什麽柔韌物什上,叮叮當當許久,始終沒有砍破那東西。


    不多時,所有的聲音也都停止了。


    葉霜靜默保持著手托嬰兒的姿勢,也有些動容。


    “真奇了怪了。”她輕輕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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