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墜落, 夜幕降臨。


    餘德叫丫鬟敲響柳青玉的房門, 提醒他是時候啟程趕赴羅刹海市了。


    柳青玉聽了立刻提著早早準備好的半大袋子金銀走出房門,餘德瞧見他手中沉重的大布袋失語片刻, 明白過來自己忘記了什麽。


    “是我之錯,忘記了提醒你。去羅刹海市用人間的銀子交易極不合算,你少帶金銀, 多帶明珠。再有,你家產的燎原酒帶上七八壇。那賣目珠海草的老烏龜最是嗜酒, 給他一壇,甭說是目珠海草了, 他自己的眼珠子給你都成。”


    柳青玉一經了解,當機立斷丟下金銀,轉而帶了三個荷包的明珠, 翻出幾壇燎原酒, 之後跟著餘德去了河邊。


    隻見餘德從寬袖裏取出一張半個巴掌大的紙船,放入河道, 陡一沾水,登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高。最終,浮在河麵上的成了一艘華麗的大船,奪目耀眼,很符合餘德的審美。


    柳青玉無語地眯著眼睛,跟上餘德的步伐上船。一個眨眼,船就衝出去了幾百裏,兩個眨眼大船就由河道入海了。


    本想沿路看風景的柳青玉, 腦袋上冒出六個小圓點。


    看著大船一晃眼一個地方的恐怖速度,心情複雜的柳青玉原以為再眨幾下眼睛,便可抵達羅刹海市。


    但是維持這樣變換六次後,大船開始以正常的船速行駛。


    不多時,船隻直入了前方氤氤氳氳的水霧之中。就在此刻,柳青玉耳邊倏地響起了一聲轟隆巨響。


    他以為是打驚雷了,然而一看海麵的動靜,下一秒便拋棄了以上的想法。


    但見一龐然大物捅破水麵疾出,攪得海麵波濤起伏,引致柳青玉所乘的大船左搖右晃。


    亦是此刻,海麵驟然一片光亮。柳青玉抬頭一眼,原來是海裏出來的巨大怪物掀起眼皮,顯出了兩隻發光的眼睛。


    怪物的身體隻有一半露出海麵,可僅僅這一半,便有山那麽高了。從柳青玉所在的位置遠遠看去,嵌在怪物頭上的雙目,就像是升起的太陽。


    此番景象,叫人看了分外心驚肉跳。


    如若此時有個不經嚇的人在現場,隻怕已經破膽了。


    巨怪鼻孔噴出的氣息形成了一道大風,吹得柳青玉一炮獵獵。餘德負手而立,宛如一根鐵柱穩固紮在船頭。


    他揚起下顎,冷哼一聲,也不見做什麽,那巨怪卻嚇得一個哆嗦,驚恐地縮回了海裏。


    海麵恢複了此前的風平浪靜,大船繼續行駛,從剛剛巨怪浮出的位置冷漠地碾過。


    這般緩速移動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冷冷清清隻有柳青玉他們一艘船隻穿行的海麵,仿佛煮開的沸水,一下子沸騰了起來。


    各式各樣的船隻,密密麻麻的圍繞著一大片五彩雲霧停泊。


    水麵上方,五彩雲霧的中間是一圈水晶做成的城牆,城中樓閣林立,層層疊疊,有的直插雲霄。


    現下各種奇形怪狀的“人”宛如潮水從成百上千的船上走下,有耳朵長腦後的,有三個鼻孔的,更眼睫毛長成瀑布那樣遮住眼睛,左右嘴角長著長獠牙的。


    那些唯一相同點就是相貌猙獰的“人”,一邊走一邊交談,聲音有的像鳥叫,有的像獸嚎,柳青玉聽了滿耳朵,一句聽不懂。


    餘德拍拍柳青玉的肩膀,拉回他的注意力,指著一處肖似城門的地方帶他下船。


    雙腳沾地,二人當即陷入了“人”潮之中,柳青玉對擦肩而過的“人”保持警惕,卻不想對方一瞧見他便低聲驚呼妖怪,先一步害怕地躲開了。


    柳青玉的心情仿佛日了汪,到底誰才像妖怪啊!


    瞪著那群視自己如虎狼的“人”,回頭看見餘德在忍笑,柳青玉心下更氣得牙癢。


    餘德輕咳一聲,說:“別在意,那些是羅刹國和夜叉國的人,審美與人類完全相反。你這樣貌若衛玠的,在他們看來就是東施。如果換成了黑臉大胡子張飛那樣的,就是他們眼中跟貂蟬一個階層的美人了。”


    柳青玉:“……”


    鬱悶了一下,柳青玉決定不跟這群審美奇葩的“人”計較。


    他將眼光放到周圍,立刻就讓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奪取了心神。


    水晶硯台、龍須筆、明珠、珊瑚、妖丹……許許多多柳青玉認得或不認得的東西,他看得應接不暇。


    “讓一讓!讓一讓!”


    柳青玉耳聞左後側傳來的喊聲,回頭一瞥,所見便是一身材肥圓的中年男人坐在驢車上,周身跟著一群似乎是奴隸的大漢高喊開道。


    “他們是和我們一個地方來的人類嗎?”柳青玉悄悄問餘德。


    “騎驢的是修煉過有道行的人,左右供其役使的是鬼。”


    兩人說話間,肥圓男人的隊伍停在了街邊。他的那群鬼仆人搬了凳子給他坐,然後動作飛快的擺好了賣貨攤子。


    頃刻,攤子上就擺上了許多花草。


    其中兩盆牡丹花,花朵開得盤子大,一朵葛巾紫嬌豔欲滴,一朵玉版白楚楚動人,互相映襯,相得益彰。


    柳青玉一眼就看中了,上前問道:“二十棵明珠換你這兩株牡丹,換嗎?”


    肥圓男人掀起眼簾,滿不在乎的態度在看到柳青玉兩手滿滿酒壇的一刹,立即一百八十度急轉,變得灼熱。


    “燎原酒?”他鼻頭一開一合飛快翕動著,吞咽口水道:“不要明珠,要你手中的酒!給酒就換!”


    柳青玉雙臂向後躲了躲,直接否決。“不行,這是用來跟……跟老烏龜買目珠海草的。”老烏龜,餘先生似乎是這般稱呼對方的。


    話罷,柳青玉轉身欲走。


    肥圓攤主見此情形大急,支使手下的鬼奴仆攔住柳青玉的去路,同時著急喊道:“老烏龜的爛海草哪裏值得這麽多燎原酒,你給他一壇子就是,剩下的我全要了。除了兩株牡丹,還可以多送你一麵鏡子。這鏡子美麗的人一照,影像就會留在鏡麵上,洗不去擦不掉。”


    柳青玉身邊的餘德冷冷道:“鏡子你自個兒留著,一壇酒換兩株牡丹,不要拉倒。”


    攤主還想講價,才張嘴,餘德就微揚下巴示意柳青玉走人。這可把攤主惱壞了,咬牙切齒卻仍不得不同意餘德的出價。“郎君且慢,一壇就一壇!”


    一壇燎原酒遞過去,兩株牡丹到手,柳青玉眼睛內的難以置信久久不散。


    餘德淡淡道:“少大驚小怪的,你家的燎原酒名滿天下,在人間本就是稀缺貨,流傳出蘭朝的更是少之又少。在海市轉手賣給鮫人,別說十顆明珠了,幾百顆明珠也有要的。”


    邊兒上攤主聽見了嘿嘿發笑,為了柳青玉手裏剩下的燎原酒,賣力地推銷自家旁的商品。“郎君瞧瞧這草,葉片如翡翠,花開如星子,雖不及牡丹卻也有別樣之美。一壇燎原酒賣你十棵如何?”


    柳青玉還沒做出回應,餘德便先潑了一盤冷水下來。“那是水莽草,水莽鬼用來害人找替死鬼的。”


    “不要草沒關係,我這兒還有活生生的美人兒呢。”被揭破了實情,攤主坑人不成,眼珠子一轉,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來呀,把美人帶出來叫小郎君賞看賞看。”


    攤主的鬼仆掀開車簾,從車裏牽出來一淡妝濃抹的女郎,十五六歲大,蛾眉螓首,我見猶憐。


    少有正常男人見了不動心的。


    正巧,柳青玉就是不那麽正常的一個,目光一絲絲的波動也沒有。


    餘德笑得有些冷,走到側邊指著女郎的側臉讓柳青玉細看。“瞧見沒,這女子的嘴巴尖尖的,其實是女人和雄蛇交-配後產下的蛇女。你別見她表麵和常人別無二樣,一旦動情了,下邊接納男子的地方便會冒出一根蛇信子,插入男子命一根,頃刻取人性命。你日後遇見了,不想死就不要碰。”


    求餘先生你別再科普了!要產生心理陰影了好不好!


    柳青玉擦了一把冷汗,聊齋世界真真是千奇百怪,什麽樣的東西都有,蒲鬆齡巨巨腦洞不是一般的大啊!


    “先生,咱們去別處地方看看吧!”反正這個攤子他是待不下去的了!


    柳青玉毫不理會攤主的挽留,仿佛身後一萬頭狼在追,滋溜一下跑沒了影。


    路上二人沒有再為其他的攤子停下腳步,直接去了老烏龜擺攤的地方。


    說是老烏龜,其實是一隻成精化為人形的龜妖,六十多歲的老人模樣。因著兄弟是在龍王宮裏當官的,海族大都願意給他幾分麵子。他也因此不時的能拿到龍宮出來的好東西來羅刹海市兜售,攤子比之前柳青玉光顧的那個要熱鬧多了。


    老烏龜明顯跟餘德是熟人,見到他站在自家攤子前,微微一愣,馬上撇下其他客人熱情地招呼起他一個。“郎君在凡間玩得可還好?龍女娘娘怪想念你的,有時間多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柳青玉用福爾摩斯的目光觀察餘德。


    不管是餘德自帶到蘭若寺伺候的美貌侍女,還是他不要錢似的用珊瑚、夜明珠、水晶等東西裝飾房間的行為,均讓柳青玉懷疑他真實身份不簡單。


    由於餘德的姓氏,他起先懷疑過餘德是魚。後來偶然一次閑聊談及河龍,他語氣中深深的嫌棄,使得柳青玉改變了想法。


    可現在,結合老烏龜的態度和他的一段話,柳青玉百分之九十確定,餘先生是一條龍,出身海龍宮的海龍。


    餘德不知自家學生用他練習“查案”能力,不鹹不淡應了一聲老烏龜,拋過去一壇燎原酒,開門見山要目珠海草的果實。


    果實外表裹著一層薄殼保護,表麵看著挺像一顆放大的桂圓的,柳青玉拿著觀察幾眼,看不穿果殼去證明餘德形容中的人眼珠子模樣,懷著幾分失望的心情放入了荷包裏。


    “羅刹海市不是天天有,來一趟不容易,你到處走走看看,看上了喜歡的就買,等將手裏剩下好幾壇酒和明珠花光我們就回去。”


    餘德說著,偕同柳青玉拐入了另一條街巷。


    小攤舉不勝舉,賣品比之前一條街的更要豐富許多。


    譬如紅毛國人兜售的紅毛氈,別看表麵隻有長桌一樣大的一點,實際卻可以同手扯開成一畝地的麵積,容納數百人易如反掌,絕對是出遠門的好夥伴。


    再比如,有那仙人島來的賣一種淡綠的茶水,茶麵寒霧繚繞,靠近凍得人牙齒直打顫。餘德說是天上的玉液,服之可增壽百年。柳青玉略一猶豫,要了一小罐子,拿回去送朋友贈師長俱是極好的禮物。


    就是價格太貴了,碗大的一罐,直接花了他兩袋明珠。倘若再便宜一些,他都想暴殄天物,用來夏天當冰飲解暑了。


    當然了,除擺攤子賣東西的之外,海市裏還有不少耍戲法的。


    柳青玉一條街走下來,就看到了不下於三個雜耍攤子。


    他第一個碰見的雜耍藝人把一個木盒子擺在麵前,盒麵用木板隔開成十幾個格子,每個格子裏趴著一隻青蛙,藝人用棍子敲擊青蛙頭頂,青蛙就會呱呱鳴叫,叫出跟鑼鼓琴簫一樣的樂曲。


    他旁邊另有一藝人和著蛙曲唱戲,肩膀上架著一木架子舞台,上麵好多穿著戲裝的老鼠,又和著他的戲表演,悲歡離合之情感一一俱全,人間專業的戲子也不一定有它們表演的好。


    還有一雜耍攤子,用木頭雕刻出環肥燕瘦各式美人的木雕,木雕一沾到地麵就像個活人一樣騎到狗的身上,活靈活現地表演各種馬術。之外還有男子木雕表演關羽、張飛大戰呂布,唐明皇狩獵等等節目。


    然而最讓柳青玉看出了緊張感的是一對耍戲法的父子,耍戲法的要讓兒子上天宮摘下仙桃,拿出一條繩子拋向空中,繩子登時直直立了起來不斷上升。


    等繩頭沒入雲端,其子立時抓住繩子向上攀爬。當他也被雲彩淹沒之後,上麵忽然掉下一顆顆水靈靈的桃子。掉了大概有十顆桃,突然直通九霄的繩子斷開成兩截掉了下來。耍戲法的麵色巨變,大叫不好,下一刻他兒子的頭顱、大腿、手臂便紛紛掉落到他的腳下。


    耍戲法的哭著把兒子碎成一塊塊的肢體撿起來,放進旁邊的箱子裏蓋上蓋子,旋即悲痛大哭向眾多看客討賞錢。


    賞錢剛一到手他就變臉轉哭為笑,衝箱子喊了聲,他先前碎成一段段的兒子便完好無缺地從裏麵爬了出來,笑嘻嘻向四周之人拱手謝賞。


    修為足夠的鬼怪修士可以看穿這些雜耍藝人的伎倆,但他們的數目不足海市人數的一成,壓根影響不了耍戲法的生意。


    滿大街羅刹國、夜叉國、紅毛國等四方十二國的人,那是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拍手叫好,賞錢給完一輪又一輪。


    哪怕是經受過許多現代節目衝刷的柳青玉亦是大飽眼福,直到時辰不早,該登船返程了,他還感覺意猶未盡。


    好在,他總算還記得馮靈萄的眼睛大事,瞧了眼天色,趕忙用剩餘的酒、珠買了幾支龍須筆。自己留一支,其他的贈予王南他們,這才戀戀不舍離去。


    上船時候,柳青玉一直在心裏琢磨著,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帶上整個蘭若寺的鬼怪來這裏玩。


    歸途極快,當他們雙腳踩在蘭若寺的土地上,時間已是深更半夜,客房床上馮靈萄睡得昏天暗地


    柳青玉走到床前,剛想拍打馮靈萄的肩膀,把他叫醒坐起來,餘德就伸手製止了他,搖頭道:“不用喊醒他,睡著了更方便我填充目珠子進他的眼眶內。”


    柳青玉點點頭,點燃了燭火給餘德照明,後者從容不迫的剝掉目珠海草的果實外殼,放到了一個幹淨杯子裏。


    柳青玉注意到他伸手去解馮靈萄蒙眼的紗布,當即趁此縫隙打量起了目珠果。靠近桌子對上一對跟眼球一模一樣的東西,雖然他並沒有生出不適感,卻還是默默移開了視線。畢竟,真的不好看!


    “是誰!誰在動我的眼睛!”


    兩眼驟然發疼,馮靈萄一經感知到立馬從睡夢中驚醒。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隻能驚慌大叫,卻無力去阻止觸碰他眼眶的雙手。


    柳青玉連忙出聲安撫,“馮兄別動,是餘先生在給填塞眼珠,你忍一忍,很快就好。”


    “柳兄,餘先生,你們回來了!”馮靈萄一聽是柳青玉的聲音,心下一鬆,立刻安靜了下來,咬緊牙關忍耐。


    餘德很快清理幹淨馮靈萄的眼眶,頭也不回地對柳青玉說:“杯子端過來。”說的是裝著目珠果的那一個。


    柳青玉“哦”了一聲,輕手輕腳端杯走至床前,遞送到餘德手邊。


    填裝目珠果其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餘德一手掀開馮靈萄眼皮,另一手拿起東西直接就塞了進去。


    可以說是相當粗暴了!


    柳青玉唇角抽了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餘德和馮靈萄的所在的位置。


    就在他東瞅西望的那點子功夫,餘德三下五除二填充好了馮靈萄的空眼眶,事後用巴掌各自拍了下他眼皮,馮靈萄感覺到疼痛如潮水退散,眨眼間就不哼哼冒冷汗了。


    “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邊說餘德邊用手帕擦手。


    “這樣就結束了嗎?”馮靈萄不敢置信,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觸摸重新有了凸感的眼皮,咽了咽口水滋潤幹澀的喉嚨,猶豫了半晌方忐忑睜開。


    張開後,馮靈萄還下意識眨巴了幾下眼睛。等終於確定真的能看見東西了,才左右移動視線觀看四周環境。


    在望見擺置在木架的古董花瓶那一刹,他瞳孔狠狠縮了縮,眼神變得直勾勾的。


    柳青玉看馮靈萄愣愣的,許久沒有動作,以為他身邊光線不足,特地端了燭台來馮靈萄麵前為之補光。“馮兄,你感覺如何?能看見東西了嗎?”


    聽見柳青玉的詢問,馮靈萄反應緩慢,呆呆點頭。“看得見,清清楚楚的。”


    “那就好。”聞言,柳青玉緩緩綻放出了一抹笑,瞬間寬心了。


    誰知馮靈萄卻冷不丁抓住了他的手臂,整個人激動得顫抖。他聲音不受控製的拔高,指著古董花瓶語無倫次道:“柳兄!我的!我的眼睛!我的尋寶鑒寶能力還在!我還能用眼睛一眼分辨出來東西的價值!”


    柳青玉頗感驚異,腦筋開始飛速轉動思考,是什麽原因所導致的。


    “馮兄的能力並非天生就有,是幾個月前才得到的。那麽是從什麽地方獲得的?具體過程又如何?是不是馮兄能力的關鍵之處並不在眼睛本身,而在其他地方?”


    沉吟間,柳青玉不知不覺把內心的想法說了出口。


    馮靈萄聽見了,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天的一幕幕畫麵,掀開袖子,露出左手半截手臂,中間的大疙瘩存在感十足。


    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馮靈萄輕碰了下上麵疙瘩,把事情從頭到尾解釋開。


    “剛搬來金華那會,住隔壁的捉鱉人手頭拮據,向我借了銀子,後來用一隻大鱉償還了債務。我觀那隻鱉個頭是一般鱉的幾倍大,恐怕活了許多年,十分的難得。又見它額頭還有純潔似雪的白點,看起來非同一般。於是走到河岸邊,放生了它。”


    “後來有一天,路上經過一醉醺醺的老者攔住我不讓我走,還設下了酒宴熱情招待我。半醉半醒之時,他起身抓住了我的手臂,言說要送我一份禮物,報答我的恩德。”


    “然後老者張嘴從口中吐出一個一寸高的小人,用指甲掐開我手臂的皮膚,按了小人進去。裂開的肌膚再合上,我左手臂就多出了一個疙瘩。那日過後,我才知道老者是我那日放生的鱉,同時還發現自己的眼睛擁有了鑒尋奇珍異寶的神奇能力。”


    根據馮靈萄透露出來的幾個信息點,柳青玉心念電轉,一轉眼的功夫已推測得明明白白。“所以,你之所以具有那樣神奇的能力,是因為老鱉送的一寸高小人。隻要手臂的疙瘩一直在,無論你換多少雙眼睛,隻要能視物,你的能力就永遠不會消失?”


    餘德抓起來馮靈萄手臂仔細瞅了幾眼,肯定了柳青玉的推想。“是這樣不錯。”


    柳青玉的眸光在馮靈萄眼睛和手臂兩處來來回回打轉,收回目光的那刻,沒由來的一樂。


    忽然聽見他的低笑聲,馮靈萄本能一抬頭,注視柳青玉眼眸彎彎、唇瓣微揚的臉龐,神色迷茫。“柳兄因何發笑?”


    “我在想,昨晚那位挖走你眼睛的歹人,恐怕要氣跳腳咯。”柳青玉加深了臉上的笑意,坐到桌旁等的椅子上,單手托腮,笑吟吟說:“本以為奪取到了一場滔天富貴,誰知眼睛隻是尋常眼睛,費盡心思到最後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麽都得不到。你說他能不氣得七竅生煙嗎?”


    幻想歹人獲悉真相暴跳如雷的反應,馮靈萄不禁也跟著柳青玉笑了出聲。


    不過,很快他就斂起了笑容,神情忽喜忽悲。


    片刻後,馮靈萄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仿佛做出了某種艱難的決定。


    麵對柳青玉疑問的眼神,他心情複雜地觸摸手臂道:“我決定了,待查明害我的真凶,我便去尋那老鱉,請他收回贈予我的能力。”


    昔日他覺得擁有尋鑒寶物的本領對於自己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可是經過了失目一事,他清楚的認識到,此等神奇的能力,放在他一個普通人類身上,獲取財富的同時,亦會帶來災禍。


    或許,放棄了對他更好。


    “你當真決定了?不後悔?”


    有此能力,馮兄來日成為天下首富、富可敵國絕非難事。然而麵對這般誘惑,馮兄卻說要舍棄。這需要莫大的勇氣!


    柳青玉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馮靈萄扯唇微笑,“這幾月我利用老鱉的饋贈積累了不少財富,隻要不大手大腳,夠我花使許多年的了。日後,我當安安分分,腳踏實地做人做事。”


    柳青玉凝眸看他輕鬆怡然的神色,心裏很為馮靈萄高興。


    看來,經此一遭,馮兄已然脫胎換骨了。另一方麵而言,或許失眼之痛對於他還是一件好事。


    柳青玉想著想著,不禁眉開眼笑。“敢舍敢棄,果敢心堅,馮兄未來必然前途無量,有大作為。”


    馮靈萄自然地收下了柳青玉的祝福,笑容真誠,拱手回禮:“承柳兄吉言了。”


    兩刻鍾後,金華城南的一間房宅內。


    臥房裏妻子酣然入夢多時,朱爾旦的書房依舊燈火明亮。


    他坐在書桌前,桌麵上擱置著一個木盒子,靠近可以聞到一股子腥味和微微的腐臭味,很是讓人倒胃口。朱爾旦似毫無所覺,噙著溫柔的笑意,恍如撫摸情人一樣撫摸著木盒。


    沒過多久,朱爾旦的身後傳來男人的笑聲,他神情倏爾一變,麵上顯得有幾分變態的笑頃刻變成了溫雅的笑。


    他自然起身,迎向笑聲的主人。“您來啦!有兩日不見,可怪想您的。”


    來人頭戴烏紗帽,一襲朱紅的官服,綠色的臉紅色的大胡須,走過來的地方不是大門而是一堵厚厚的牆壁。僅此兩點,便足以肯定他絕非普通人。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他是來自陰曹地府的判官,姓陸。職責是根據人生前的善惡,判處人輪回生死。


    一般來講,他和朱爾旦,一個地府判官,一個人間書生,應不該有交集才是。可偏偏,他們就是成了好友。


    事情還要從數月前的某一天說起,那日朱爾旦跟幾個文人朋友一同飲酒,其中一人故意激朱爾旦說,隻要他深夜去十王殿,背了左廊的判官到他們麵前,他們所有人就請朱爾旦喝酒。


    十王殿是供奉地府鬼神的廟宇,裏頭擺滿了麵目猙獰的神像,不光是晚上,即便白天也是陰氣森森的。有時晚上人還能聽見裏麵傳出來的油炸聲和鬼哭嚎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不得已,沒有人願意進去。


    朱爾旦讀書天分不高,膽子卻不小,加上當日酒氣上頭,徑自離席去了十王殿,背起判官神像回來就放到了酒桌上。


    嚇得一群人驚恐失色,朱爾旦贏得了友人的酒,在背雕像回十王殿後對著雕像說,有時間可以去他家喝兩杯酒水。


    這神像就是陸判的了。


    第二天,他應約來到了朱爾旦家中。朱爾旦看到判官雕像活了,嚇了一大跳。隨後知道陸判並不是因他的冒犯來索命,而是來應約喝酒的,當初神經大條的朱爾旦立刻溫酒熱情招待了陸判。


    陸判見其為人熱誠,不懼怕自己凶惡猙獰的長相,與自己談得來,每隔兩三天就來一次朱爾旦家中,兩人感情日益深厚。


    後有一日,朱爾旦正在寫先生布置的功課,陸判到來恰好碰到,幫忙看了一遍,直言寫得不好。朱爾旦唉聲歎氣,怪自己天資愚笨,不是讀書的料子,雖然平時勤奮,卻始終沒有進步。


    陸判發現朱爾旦是心竅被堵塞了才導致如此,把這件事記在心裏。


    過了幾天,他從陰間千千萬萬的心髒裏挑出來一顆文氣濃鬱的玲瓏心,於朱爾旦夜晚睡著,剖開他的胸膛換了進去。


    自那時起,朱爾旦的胸口留下了一條長疤,而他本人則如飲醍醐,一夜之間變得才思敏捷。


    當然,他的心性避免不開的受到了新心髒影響,原本心地質樸的一個人,變得越發的好勝、貪婪、虛偽。


    “您手中提著的是何物?”


    請陸判就坐,朱爾旦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手中提著一個包裹。


    陸判大笑幾聲,打開包裹,提起一顆女子的頭顱遞到朱爾旦眼前。


    頭顱的割口一片濕紅,血液滴答滴答打在地麵上。可見頭顱還是非常新鮮的,剛從人的身上割下來。


    朱爾旦一驚,身體僵硬地後退一步,卻在看清了人頭容貌的瞬間歡喜上前抱住。“這是您為我妻子物色來的嗎?”


    他的妻子身子用得不錯,就是相貌長得不好。


    換心以來,朱爾旦日日麵對妻子那張臉,愈加覺得不堪入目,難以忍受。前段時間廟會撞見某家女郎閉月羞花之姿,分外心動,當夜見陸判過來,想著他既然能換心髒,想必也能換頭,便托請他幫忙把那家女郎的腦袋換到自己妻子脖子上。


    當時陸判應了下來,但一直沒有動作,朱爾旦以為他已經忘記了,不成想驚喜在今天。


    “走,去你妻子就寢的地方,我給她換一換。”


    陸判拍拍朱爾旦肩膀,用布包裹好頭顱,轉身出門進了另一間房。


    他緩步來到朱爾旦妻子床前,按住她的腦袋就是哢嚓一刀,接著再把美人頭顱安上她空蕩蕩的脖子,用搭在衣架上腰帶裹了裹,完事。


    再次回到朱爾旦書房,陸判看著換下來的女人頭顱交代:“我走後,你找個地方埋了你妻子原先的腦袋。”


    說著,一口幹掉朱爾旦倒給他的酒液就要離開。


    這時朱爾旦眼角瞥見書桌上的木盒,忙不迭喊住了陸判,一把摟住木盒抱到陸判麵前。“可否請您再幫我換一樣東西。”


    陸判動了動鼻子,嗅到木盒裏難聞的味道,皺眉道:“是什麽?”


    朱爾旦揉了揉眼睛,鬱鬱道:“不知是不是夜晚用功太過,近日看東西模糊不清。昨日見一對窮得賣自己身軀眼睛給母親換藥錢的兄弟當街叫買,我心中一動就買了他們一人一隻。你看,可否為我換上。”


    他打開木盒,白色的帕子上躺著兩顆眼球。


    “這還不簡單?”陸判笑著應了,讓朱爾旦躺在矮榻上,手指伸進他的眼睛一摳便摳出了朱爾旦的眼珠,換了木盒裏的兩隻進去。


    結束後,朱爾旦欣喜如狂,在內心深處張狂大笑,麵上從容地擦幹淨眼角的血跡衝陸判致謝。


    今日之後,世間所有的寶物都逃不開他的一雙眼睛了!


    陸判擺手道:“下回有什麽要換的,你直接跟我說,我來替你物色尋找。千萬別同這次一樣自己花錢買,這對眼珠子擱置了一天差點就不能用了。”


    朱爾旦連連應是,按捺著內心的蠢蠢欲動,直到送走了陸判,才開始嚐試使用好不容易挖來的寶眼尋寶。


    他極力瞪大眼睛一寸寸搜尋地麵,想知道自己房間的地下是否和馮靈萄一樣埋著金子。瞪了地麵半天,朱爾旦發現自己不能看穿地麵,又使勁兒瞪著荷包。


    良久良久,他瞪得眼睛都酸澀流淚了,還是沒能用出跟馮靈萄一樣,一眼就能看出錢財的能力。


    朱爾旦失望不已,但由於眼睛是他親手從馮靈萄眼眶裏挖出來的,他倒不懷疑換了一雙假眼睛,隻覺得是剛換眼,眼睛尚未適應他的眼眶這才沒有生效,大概要多幾天才能啟動寶眼的力量。


    這樣一想,朱爾旦的心情又好了不少,次日早早起身去了書塾。


    至於他的妻子,可能是晚上剛換過頭的問題,睡得比往常久,朱爾旦出門進入了書塾,她都還沒睜眼醒來。


    柳青玉和朱爾旦一左一右,恰好提腳跨進書塾大門。


    他眸光似不經意間擦過朱爾旦的兩眼,笑道:“朱兄看起來心情不錯呀,隻是為何眼底青黑?”


    柳青玉故意在這裏停頓下來,直視朱爾旦微笑的臉,神態沒有破綻地打趣道:“莫非是夫妻生活太好了?”


    朱爾旦心情是真的不錯,固然沒回柳青玉的話,但好歹給了他一個笑臉。


    柳青玉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進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朱爾旦落後一步,走到了他左側的空位。


    先生還要半柱香才過來講課,此時還是學子的自由時間。


    他們三五成群的圍在一塊兒,嘰嘰喳喳熱議著些什麽。


    發現王南四人還沒到書塾,柳青玉百無聊賴地打開書翻看。其中一群說話的人卻注意到他和朱爾旦的到來,忙拉著兩人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三章合在一起發啦(*  ̄3)(e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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