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衝與朱大姑夫妻坐在屋子裏商討如何說服梗頑不化的賀母, 突然房門破開, 瞧見後者火燒屁股似的衝進來的身影,不覺一蒙。


    賀衝擔心賀母又是來尋朱大姑麻煩的, 提著心準備接招。


    誰知賀母衝過來就是一大段言辭懇切的言語,認錯妥協道:“我兒,舊日是母親的不是, 給豬油蒙了心肝,忽略大姑的百般好, 隻一昧的挑剔她身上的毛病,鑽牛角尖。昨夜聽你一席勸言, 今日我尋思一天整,而今已考慮明白了。日後咱們一家人還和往時一般好好過日子,再不提什麽妖不妖的。”


    蘇醒後, 賀母固然認識到, 那許多次和兒子慘死的人生結局,僅僅是虛幻之夢。


    但夢境太過真實, 賀母感覺自己好似真的經曆過百種可怕的人生。哪怕醒來,她亦無法擺脫其中的痛苦、憤怒、悲憤、絕望……


    因此,賀母萬分篤定夢境是上天給予她的警醒。提醒她莫做忘恩負義的小人,慫恿兒子休棄糟糠之妻。不然,上天必定要降下懲罰,讓他們母子如夢中一樣以抱恨黃泉收場。


    賀母是真的知道怕了,想著就算兒子此生無後,也總比失去一切、死不瞑目的好。


    聞其所言, 賀衝夫婦緊握彼此雙手,高興得要像是成了仙。


    幾經周折,終於得償所願。此時此刻,他們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對賀母說,可話到嘴邊,通通化作了一句帶著哭腔的感謝。“母親!謝謝您!”


    喜極而泣片刻,朱大姑抹幹喜淚,笑著走到賀母麵前道:“請婆母放心,兒媳並非天生不能生養。之所以嫁給相公這些年未能懷孕,其實是因為十幾年前相公重病危在旦夕,大夫回天乏術。無他法之下,兒媳便以自身精血為藥引,舍去了半條命扭轉乾坤。但也因此,兒媳傷了身體根底,始終未能受孕。”


    “好在多年修養下來,兒媳身子漸漸痊愈,至多兩三年便可恢複受孕能力了。到時候,必當給賀家誕下一個大胖小子。”


    “果真?”來前賀母已做好了一生沒有孫兒的心理準備,現今突然從朱大姑口中知悉並非如此,她喜得魂兒都要飄起來了。


    朱大姑重重一點頭,應道:“嗯!”


    實際上,她舍身救回賀衝後的第二年,是懷過身孕的。


    隻不過剛發現喜訊,潘屠夫便斷言她根底受損,懷的是豬胎。朱大姑惶恐不安,但畢竟是親子,狠不下心腸打掉,便想隱瞞著所有人偷偷生下。


    由於朱大姑身材圓潤,那一陣子肚子圓滾,村人隻以為她吃多變得更胖了,並未多想。


    如此還真叫她隱瞞了下來,數月後在潘屠夫的幫助下誕下孩子。


    結果如潘屠夫言說的一樣,那孩子果然是小豬形態。


    朱大姑無法將之帶到人前告知身份,隻得偷偷養在了自家豬圈裏獨自看顧著,希望有一天孩子能和自己一樣修成人身,在恰當時機與賀家相認。


    主動說起懷孕之事,朱大姑也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這個孩子的存在。


    可她心中終究有所顧慮,生怕賀母那裏因之又生波折,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思量著待會兒私底下跟賀衝提一提,讓他拿主意。


    “皆大歡喜!結局深得吾心!”


    柳青玉笑若春風,曲指輕彈小壇,發出悅耳的脆響。


    他麵前同昨夜一般放著一盞清茶,水麵上放映著的是賀家三口影像。


    “老和尚的黃粱酒真不錯,若非量小,我都忍不住要飲一口,夢上一夢了。”柳青玉拔掉壇塞,深深嗅了一口黃粱酒香,感興趣地喃喃自語。


    慕雲行淡淡瞟了他一眼,沒吭聲發表意見。


    過了好半晌,柳青玉仍然趴在茶盞上方,盯著水麵觀看。便在慕雲行忍不住要提醒柳青玉休息的那一刻,他手中突然一重,多出了一個小小的壇子。


    “拿去收好了,說不定往後還有派上大用場的時候。”


    柳青玉飛快叮囑一句話,等慕雲行抬眸看過來,他已然躺在了軟墊上,嘴角彎彎的睡去。


    慕雲行啞然失笑,收好黃粱酒,便手腳利落地把柳青玉搬進了自個兒懷裏。


    懷中人頓時呼吸一變,但卻並未睜目避開,反而佯裝已進入了夢鄉之中,無意識地張臂回抱對方。


    細心一觀察,還可以發現柳青玉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許。


    恰好,此一微小被慕雲行收入了眼底。


    他腦海中回蕩著昨日柳青玉的“心機說”,忍俊不禁,眼底噙笑,看破不說破。


    次日,雙腿雙手一齊纏住慕雲行的柳青玉,是讓一陣慘烈的豬叫聲喚醒的。


    他微微動了動身體,眼睛尚未張開,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飄來。


    緊隨著還有朱大姑悲憤的痛哭聲。


    至此,柳青玉身上的瞌睡蟲悉數拋光,混沌的大腦徹底清醒。他摸了兩把雙眼坐起來,問道:“外頭什麽情況?”


    “賀家出事了。”


    耳旁響起的是慕雲行清冷的聲音。


    一聽,正在穿外袍的柳青玉立時愣住了。“什麽?!”昨兒夜裏不是才大團圓結局嗎?


    慕雲行趁著柳青玉怔忪,三兩下熟練地打理好了他的長發。“不是賀母,是隔壁一撥書生尋性滋事。”


    “朱大姑幫助他們良多,好歹是讀過聖賢書的,豈可恩將仇報?”柳青玉一時氣結,“我下去看看。”


    柳青玉順著哭聲在豬圈尋到朱大姑之際,那兒已湧過來了不少人,汪可受三人亦在現場,不必靠近便可以聽到眾人憤憤不平的議論聲。


    “早知道焦書生他們不是什麽好東西,不敢想竟然連恩將仇報之事都做得出來!”


    “聽說昨日他們聚在一塊兒議論朱大姑的不是,言說她豬頭熊身很是惡心,這才惹怒了賀家郎君,遭到驅趕的。”


    “枉讀聖賢書的狗東西!”


    “氣煞我也!待到杭州,某必當好好宣傳他們的白眼狼行徑!”


    憑靠聽來的三言兩語,柳青玉腦子裏,很快織造出了一個東郭先生與狼的現實版故事。


    這時候馮靈萄發現了他身影,連忙擠出人群,拉著他過來。然後不等柳青玉開口,他便指著朱大姑懷中的死豬,義憤填膺地道:“可惡的焦書生,因為記恨昨兒被賀衝趕走一事,臨走前出於報複,特地用棍子敲死了大姑家的豬。”


    汪可受不忍心地說:“瞧大姑這可憐的……”


    對於彼時的農人來說,一頭豬算得上是一份很珍貴的財產了。


    頓了頓,他又道:“幸而及時賣了,尚可挽回一些損失。”


    柳青玉卻不是這麽想。


    蓋因他昨晚上從茶水影像中,聽到了朱大姑和賀衝密談,清楚那慘死的豬並非尋常家畜,實乃他們的親生兒子。


    望向死死摟抱著豬,哭得幾乎暈過去的朱大姑,柳青玉倍感憐憫。


    她這是死了兒子啊!


    豈可賣掉兒子的屍身?


    “我的兒!你醒醒!你睜睜眼再看看母親啊!”朱大姑大放悲聲,雙目猩紅一片,仿佛要滴血。


    凝望觸目慟心的一幕,柳青玉心裏沉甸甸的,十分不舒服。


    而與之不同的是,周遭金華書生滿臉的古怪,奇怪於朱大姑居然把豬當成了兒子,自稱是豬的母親。


    賀衝與賀母追趕焦書生一行而去,並不在場,無法幫助極度悲傷失去理智的朱大姑解釋。柳青玉覺察到這一點,不假思索挺身而出,為其解困。


    “聽聞賀家無子嗣,大姑將此豬當做慰藉,親兒子一般養著至今,快有十年了。而今失豬對於大姑而言無異於喪子之痛,無怪乎她這般失態。”


    諸人茅塞頓開,湊到朱大姑麵前七嘴八舌地安慰。


    唯有汪可受、顧昉和馮靈萄留在了柳青玉身邊,追問他從何處了解的此事。


    被纏得實在沒辦法了,柳青玉隻好拉著他們走遠,悄悄告訴內情。“那豬實際是朱大姑與賀衝之子,大姑懷胎數月辛苦生下的。”


    “什麽?!”


    三人腦子裏“嗡”的一聲響,震驚到有片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顧昉用手托起自己快掉地上的下巴,忍住心中震驚,極限壓低音量道:“豬是……的兒子?”


    柳青玉頷首肯定,相當之氣憤焦書生的所作所為,忽然有些後悔那日挺身相救了。


    “天殺的東西,真真想掐死他!”獲悉真相的這一刻,汪可受他們心目中,焦書生已然等同於殺人犯了。


    柳青玉喟然歎息,交代說:“我去取樣東西,希望能夠幫到大姑。”


    他三步並兩步疾馳至馬車邊上,敲響一塊木頭,問裏頭的慕雲行道:“雲行,幫忙找一下我的鹿銜草,急用。”


    柳青玉明白自己心意開始,心裏頭就不想稱呼慕雲行先生,方今著急之下喊人,直接暴露了他的小心思。


    一隻找不出瑕疵的手非常快就伸出了小窗,隨著一長條木盒落入柳青玉手中,還有一句話飄進了他耳內。“以後也要這般喚我名字。”


    他麵頰微熱,故作淡定地“哦”了一聲,忙不迭轉身離去。


    “在下家中善釀美酒,數年前曾有一高人為得佳酒,曾以一奇草作為交換。聽說對牲畜具有起死回生之效,大姑可否願意一試?”


    這一番高調的話是用來同諸人解釋的,東西的來曆並不是這樣,效用亦不止如此。


    末了,柳青玉又在朱大姑耳邊輕吐三字。“鹿銜草。”


    相傳鹿群公少母多,往往公鹿交一配總要配遍千百頭母鹿。


    跟成百上千的母鹿幹完活塞運動,公鹿也就累死了。


    每當這時母鹿們便會跑到山穀中,尋覓某種攜帶異像的草,帶回來放到公鹿鼻子跟前熏它。


    一嗅到草的味道,死去的公鹿登時複活蘇醒。


    於是稱之為鹿銜草,傳聞有起死回生之效。


    朱大姑並不是真的無知村姑,自然聽說過鹿銜草的威名。猛地聽見草名,她登時忘記了哭泣,謔的一下站起來,激動看著柳青玉。


    柳青玉微微一笑,打開木盒取出一棵枯草。


    刹那間,一股奇異的香味竄進諸人鼻子,說不好好聞,也不能說難聞。


    但柳青玉捏起,遞到死豬鼻子前晃了晃,頃刻間它就哼唧哼唧的叫著站了起來。


    人群嘩然一片,神情驚奇地盯著鹿銜草。


    可惜很快他們的目光就淡了下來,隻因柳青玉明言鹿銜草隻對牲畜起效,不能作用在人的身上,令人起死回生,所以他們覺得鹿銜草再神奇也就那樣。


    “我的兒,你無事便好,險些嚇死為娘了!”朱大姑喜極而泣,抱住大豬狂摸蹭。“來,這位是恩公,速速向他作揖致謝。”


    說話間,她兩手扣住大豬的兩隻前蹄交疊在一起,做成人類行禮的模樣,朝著柳青玉拜了拜。


    同伴們瞧見了,口中噗嗤一聲,紛紛背過身偷笑不已。


    柳青玉也不惱,笑眯眯的品味著做好事之後誕生的愉悅感。


    笑聲中,有腳步聲和罵罵咧咧的聲音接近。


    柳青玉轉身定睛一看,卻是追趕焦書生他們的賀衝母子互相攙扶著回來了。


    二人猛地一瞧見朱大姑身邊生龍活虎的大豬均是一呆,朱大姑馬上詳說了事情的經過。


    賀母感謝不斷,而知道豬是兒子的賀衝更是對他感激涕零,如非柳青玉攔著,他就要下跪叩謝了。


    然而就算如此,待到柳青玉一行辭別,賀衝也恨不得把家裏的好東西統統塞進了柳青玉馬車上,讓兒子的救命恩人帶走。


    柳青玉見委實推辭不過,隻好無奈接下。


    好在謝禮大多是吃的,每個人分一點很快消耗幹淨了。


    當然了,在柳青玉他們一夥人遠去之後,差一點失去大兒子的賀衝選擇了跟賀母開誠布公,毫無保留的把什麽都說了。


    一開始賀母知道大孫子是一頭豬,非常難以接受。


    但漸漸地,聽著兒子的勸言,聽聞豬孫子有機會跟他娘一樣修成人身,又思及大孫子十年來隻能委屈地住在豬圈裏,她心中難受。


    於是趁一日賀衝夫妻不在,她親自準備了孫子房間,帶它進了屋裏住。


    此後,賀母便日日幫著豬孫子洗澡喂食,天天念叨催促著它快快修成人。


    村中有人發現她把豬當孫子樣,都笑話她想孫子想瘋了。賀母對此置若罔聞,壓根不搭理村人,依舊天天孫子長孫子短的。


    終於在兩年之後,她睜眼醒來,大豬變成了一個白嫩的小子,脆生生地喚她祖母。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chenchen扔了1個地雷


    謝謝西喬扔了1個地雷


    謝謝筱琴愛吃火鍋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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