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禕沒了馬車,悠悠地走在大街上,她在妖皇殿躺了些時日,現在就權當出來散心透氣。驟雨初歇,空氣中透著股泥腥味,大路兩旁的杏花免不了狂風暴雨的摧殘,落了一地白英。


    崔堇然走近了,輕輕撚去落在裴禕青絲上的杏花瓣,他的手指碰到對方的耳廓,裴禕被他的手指燙了一下,她正要抬手驅趕身後這隻不老實的手,崔堇然手快地纏上裴禕,裴禕的指縫被填滿,十指交纏,曖昧橫生。她微微一怔,熱感就像要流經她的四肢百骸將她吞掉,她掙脫後發現掌心被塞了冰涼的東西,她攤開一看,裏麵躺著一朵雪白的杏花,人與花兩相襯,不知孰美。


    裴禕身後的涼風被高挑的身形遮去,她一回首,二人目光相接。


    “是你?”裴禕微微側首道。


    崔堇然雙眸含笑,他看著裴禕,像是在逗貓似的,道:“裴……”他稍頓片刻,目光遊移,發現裴禕今天是女兒相,他改口道:“裴姑娘,幾日不見倒是生疏了不少。”


    “你來幹什麽?”裴禕無心與他多說,直接開門見山。崔堇然聽著她的語氣冷成這樣,好像下一刻就會把他從冥疆攆出去,他嘖嘖兩聲,漫不經心地道:“來和裴姑娘聯絡感情,順便看能不能升個溫。”


    裴禕微微一哂,隻當他是風流成性,不可教也,道:“聯絡感情的事好說,銀子給夠了,隨時奉陪到底。”


    “要多少,給多少。”崔堇然微微俯首壓聲道,裴禕側過臉,對方唇齒間的溫熱輕飄飄地灑在她的眼角,她諷刺道:“崔堇然,你可真是個敗家兒。”


    “願擲千金博美人一笑。”崔堇然輕笑,手指關節輕輕敲了一下裴禕的額頭,他神態悠然,像是在狩獵。


    裴禕聞到他身上清新的皂莢香夾著一點酒氣,她道:“你喝酒了?”


    崔堇然不語,裴禕又道:“難怪跑來我這裏發瘋。”


    裴禕額頭莫名發燙,她抬步走快了些,想把崔堇然拋在身後,不料這塊狗皮膏藥又黏了上來,道:“我一個異鄉人來到冥疆,妖皇大人不準備盡地主之誼?”


    “呸!”裴禕轉著眸子,看著路上的行人有說有笑的,她不由得微微失神,抬手撥開垂下的柳條,繼續道:“我自己都還沒吃東西,請你?回家做你的黃粱大夢去吧。”


    崔堇然聞言一喜,抬手抓住裴禕的手腕,樂道:“裴姑娘啊,正好我也沒吃,我們找塊地吃一頓去!”


    “你幹嘛!”裴禕動手,掙紮著讓崔堇然鬆開自己,動靜鬧大了,路人不免紛紛朝這邊看過來,一個兩個坐等觀戲。崔堇然攬住裴禕的肩膀,結實的胸膛抵著她,讓她無處可逃,他溫聲笑道:“乖,聽話,我們先去吃個飯。”


    裴禕雙頰微燙,一字一句道:“你這個騙子!”


    “胡說。”崔堇然用力,讓裴禕貼緊自己,裴禕一腦袋磕在了崔堇然的鎖骨上,撞得她額頭生疼,喉間散出一聲悶響,崔堇然俯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崔堇然又不騙財,想請你吃個飯還被臭罵了一頓,你說我委不委屈?”


    裴禕瞪著他一眼,臉紅得像隻迷途小鹿,她勁掙紮著,卻被對方扣緊了身子,她壓聲怒道:“你他娘的騙|色!你這個大色|鬼!王八蛋!”說著說著,裴禕抬起一隻手捶打崔堇然的手背,力勁一次比一次狠。


    “裴禕。”崔堇然忽然喚她的名,她一愣,紅著臉怒氣衝衝地看著對方,半響過後,崔堇然輕然一笑,道:“王八可不會騙色,會騙色的都是嘰裏呱啦說個不停的小鬼。”


    崔堇然牽緊她,抬步朝前走去,裴禕說不過她,忽地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像是在可憐巴巴地求他,崔堇然回首看著她,她臉上還帶著氣,嘴裏卻說出了一句不爭氣的話,她囁嚅道:“我三天沒洗澡了……”她想起崔堇然有潔癖,微微垂首,不敢去看崔堇然的表情,又補充了一句:“不知道會不會臭烘烘的。”


    裴禕不敢去想崔堇然聽了這句話後是何等的嫌棄,雖然她覺得自己沒有汗臭味。誰知崔堇然忽然湊過來,鼻尖劃過她的頸脖嗅了嗅,裴禕滯在原地,她的脖子癢癢的,她僵直了身子,麵頰發燙,崔堇然卻笑道:“雨後杏花,不及美人。”


    ——


    裴禕吃得香,早把方才的恩恩怨怨拋於腦後,她嘴上不說話,心裏卻一個勁地暗歎真香啊。崔堇然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失神一笑,目光又忽地落在了她張嘴時隱隱露出的舌頭上。


    欲望狂湧,奔騰的浪潮吞沒了他。


    都是他的,遲早眼前這人會是他的。


    裴禕見崔堇然愣在那裏不動,而自己這邊吃得魂飛天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給崔堇然夾了塊牛肉,崔堇然反而得寸進尺,張開嘴巴,示意對方將美味送到嘴裏來,裴禕的手懸在半空,冷聲道:“還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崔堇然委屈地抬起手,像是在繳械投降,裴禕看到他手上泛起的淤青,這才想起自己剛剛把人捶狠了解氣了,現在就是“還債”的時候了……


    裴禕無奈,隻好把肉夾到他的嘴邊去,崔堇然表麵故作乖巧,用牙齒咬住了肉,背地裏偷偷用舌頭抵了一下筷身。裴禕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見崔堇然吃了,她自己也就心安理得了,撒開了勁繼續吃!


    對方見裴禕吃得香,想起方才被自己舔過的筷子,溫聲問道:“好吃嗎?”


    裴禕不知所雲,還以為他是在說飯菜,她嘴裏嚼著東西,悶聲點了點頭。


    崔堇然忽地從袖底掏出一塊鏤刻著花鳥魚蟲的金身掛牌,放在桌子上隨後推到裴禕那邊去,裴禕不解,抬指拿起小物什,前後左右看了一遍,道:“什麽東西?”


    “神界新一輪‘眾生遊’要開始了,比試結束後便是群英宴,黃如煉前日已經返回神界,他托我來給你送通行牌,說想邀請你出席宴會。”崔堇然見裴禕毫不猶豫地將通行牌收好,眼眸悠然一轉,得意偷笑。


    裴禕遠離神界,但對眾生遊還是有些了解的,神界每百年舉行一次眾生遊,雖然說是為了祭祀先祖,重排九大神司,可由於後麵每次眾生遊神君都把重心放在九大神司的比試上,而縮減了祭祀先祖的環節,故久而久之,人們也就忘記了眾生遊的本質了,反而抱著看戲的心態觀賽,睿都內部甚至興起押注之風,賭得厲害的,一屆眾生遊過去後贏得盆缽滿體,輸得傾家蕩產的大有人在。


    裴禕喝了口山藥排骨湯,道:“我會去的。聽說眾生遊上刀劍無眼,至死方休,代我與黃如煉說一句多加小心。”


    崔堇然忽地“嗯?”了一聲,裴禕抬眸看他,才想起他是堂堂神界大神司,對方微微挑眉,仿佛就是在問裴禕難道沒有什麽想表示的?裴禕吃了一塊排骨,吐出骨頭後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手,假裝自己看不懂崔堇然的意思。


    ——


    庭中月皎然,鳥雀枝上聚,落紅點深窗。


    裴禕靠在小幾上,坐臥隨心,神態愜意,手裏捧著上次沒看完的誌怪小說,有妖仆敲門,得到應允後,見裴禕在看書,有些不好意思地垂首道:“殿下,你救下的那隻亡魂醒了。”


    “她怎麽樣了?”裴禕眼皮子也不抬,懶散道。


    妖仆歎了口氣,小心翼翼道:“可能……腦子壞了,但是殿下您放心,她魂魄依舊完整,也恢複得差不多了,再休息幾日便可進入輪回。”


    “腦子壞了?”裴禕聞言抬眸看著對方。


    妖仆提心吊膽,無奈地答道:“殿下,她醒來之後就一直發瘋,說什麽‘你這個虛偽的女人,要殺就直接殺死我,你又來裝好人來救我幹什麽!’”妖仆學著那亡魂的語氣,掐著細嗓尖聲道。


    裴禕微微蹙眉,她倒是有些乏了,打了個哈欠。妖仆見裴禕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垂著腦袋小聲道:“那亡魂還說殿下您偽君子真小人……”


    妖仆聲若蚊呐,然而室內隻有她們二人,裴禕不想聽清楚也難。她微微蹙眉,卻還是心不在焉地道:“罵我幹什麽?我又與她不認識。”


    妖仆上前一步,稍帶怒意地繼續說道:“我們也覺得很奇怪,明明是殿下好心出手救了人,現在倒被人好心當成驢肝肺,那亡魂平白無故往殿下身上潑髒水,亓官大人也看不下去了,出口訓了那亡魂,可那亡魂就是壞了腦子,一口咬定了是殿下您殺了她。”


    裴禕嗤笑,道:“我與她無冤無仇,殺她做甚?”


    “殿下,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到底是個怎麽回事?”妖仆道。


    “不要。”裴禕抓起一旁的靠枕,像個小孩子一樣把頭埋進去蹭了蹭,又打了個哈欠後迷迷糊糊地道:“明天再說吧。”


    妖仆正要行禮退下,裴禕突然想起前兩日判官與那亡魂的糾葛,她忽然問道:“你知道判官在冥疆當值多少年了嗎?”


    妖仆愣了一下,道:“小的也不確定,但少說也有兩百餘年了吧……”她以為裴禕要免去長岱的職位,一時覺得可惜,於是又道:“妖皇殿下,這兩百年來判官大人做事細致認真,不敢馬虎,這一次判官忽然對那亡魂動手,我想其中可能有什麽誤會,還請殿下明查。”語落,她俯首跪地。


    妖仆這一番話倒是點醒了裴禕,雖然她與判官來往不多,但好歹也是接觸了幾次,她印象裏的判官做事謹慎小心,雖然脾氣暴躁但不至於草營人命。


    “明天你去萬卷樓,將記錄判官的卷軸帶過來。”


    “是。”


    裴禕聽著妖仆關門離去的聲音,抱著靠墊翻了個身,本想著就此睡去,忽然口袋裏好像有東西撓了她一下,裴禕將手伸進寬袖裏摸索一陣,定睛一看原來是崔堇然送給她的杏花。


    白色的花瓣在燈光下平添了些韻味,裴禕冷笑一聲,甩手將那朵小花扔在地上,嘴裏呢喃罵道:“生著花花腸子的王八蛋。”


    翌日。


    裴禕穿好衣服,吃過早飯後,對妖仆道:“備車,去鬼醫府。”


    府內鬼醫排成左右兩列出來迎接裴禕,裴禕走上台階後輕輕抬手,對他們表示免禮,隨即徑直進入府內。


    為首的亓官匣麵露難色緊隨在裴禕身後,弓著老腰慌聲道:“殿下可是來瞧那亡魂的?她剛剛才醒,可能……”


    裴禕知道對方用意,沒等亓官匣說完,裴禕突然駐足,微微仰首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對亓官匣道:“亓官老先生,我不是小孩子,也別把我當小孩子。”


    此話一出,其他鬼醫紛紛垂首,不敢多看裴禕一眼,裴禕討厭阿諛奉承的鬼話,那些隻字片語會讓她覺得自己囿於虛假的牢籠。她開口冷聲道:“不用費盡心思來捧我。”


    她微揚下巴,看了一眼立在前方沉得跟死人般的小鬼醫,道:“開門。”


    鬼醫聞言,顫抖著手指開了鎖。裏麵的亡魂就像被困瘋了的猛獸,見到裴禕後猛然失控,麵色猙獰地衝出來,她在台階上被絆倒,一個踉蹌後整個人狼狽地滾到裴禕腳邊,亡魂怒目圓睜,抓著裴禕的衣角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她抬手捶打對方,扯著嗓子道:“這個虛偽的女人!你害死了我!現在又要裝好人來救我!我看你長得一個狐狸樣就知道你和那姓霍的肯定有一腿!不然怎麽那麽著急來殺我!”


    她的言辭過於冒犯,鬼醫們紛紛麵露尷尬之色,但裴禕沒有命令,他們也不敢上前製止這個瘋子,更何況剛剛自己的主子還發了火,他們現在連呼吸都得小心點。


    “我殺你?”裴禕嘴角微揚,諷刺道:“我閑嗎?”


    亡魂見裴禕居然不認賬,抬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冷笑一聲,指著她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告訴你,我的死和你脫不了幹係!你這個虛偽的狐狸精!現在裝得這麽無辜,殺我的時候就像個瘋子!”


    她難得申冤,忽然轉移目標,對裴禕身後的一眾鬼仆揚聲道:“你們別看她一臉無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哼!她裝的呢!死|婊|子”


    那亡魂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鬼醫們聽著後背直冒冷汗,恨不得抬手捂耳!


    聽她說完了,裴禕冷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敢在這裏放肆。”


    亡魂聞言癲狂大笑,抓了抓散亂的頭發,指著裴禕道:“我就說你是裝的!你這個偽君子!殺人不償命的偽君子!”


    聽對方依舊執迷不悟,裴禕道:“我不認識你。”


    裴禕是真的不認識對方,誰料這句話落入亡魂耳裏卻成了一句推卸責任的話,她嘴裏一邊罵著裴禕的祖宗十八代,一邊哭著說著自己多麽委屈,她哭著道:“我自認為命苦,嫁與負心漢,他不僅打我罵我,還把我賣給霍遠程那色|老!現在我被奸人所害,想要為自己申冤奈何無人信我……”


    “霍遠程?”裴禕興趣上來,微微揚眉。


    亡魂依舊糾纏不清,罵道:“好啊你,現在出事了就不認主子了!?你這種人簡直是豬狗不如!”


    裴禕對她的辱罵充耳不聞,道:“你叫什麽名字?”


    “要你管!”對方神情激動地道。


    裴禕覺得煩,便不多去糾纏,不做浪費時間精力的事。她抬步朝門外走去,對亓官匣吩咐道:“好生看著。”


    亓官匣害怕得眼睛眨都不敢眨,手臂微微顫抖,俯首領命。


    裴禕上了馬車,對亓官匣等人道:“不必遠送,各幹各的事去。”她隨後對百裏泉道:“泉叔,去償懷寺。”


    看守大牢的小鬼們見裴禕大駕光臨,一個兩個挺直腰板,打起十二分精神!平日裏的懶散氣通通一掃而空,裴禕點了判官的名,小鬼自然是不敢懈怠,邁開小短腿瘋了似地衝進去找人,不一會兒便將長岱帶到裴禕麵前。


    長岱手腳帶著鐐銬,他如今還是戴罪之身,身穿囚服,幾日不見,看起來倒是邋遢了些。裴禕看長岱雖然身陷囹圄,卻神采奕奕,安然無恙的樣子,便知道這次大牢裏的小鬼們很識目,沒有私底下用刑折磨他。


    長岱神色愧疚,他垂首道:“屬下該死。”


    裴禕輕笑一聲,她道:“罪不至死,尚可將功補過。”


    長岱聽懂了對方的意思,眸中閃過微光,他沒有說話,等待裴禕下令。


    “我要你跟我去一趟凡間。”


    長岱拱手,鐐銬長鏈相撞,發出叮鈴脆響。


    “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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