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彼時, 霡霂細雨已洇潤了樹梢。


    天光被深山密林蓊鬱的樹冠濾過,沁涼靜謐地照落下來。


    懷袖坐直身體,道:“生之來不能卻, 其去亦不能止。”


    “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當父母, 就算他被生下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跟您一樣, 深居山林, 平安終老。”


    順王深以為趣, 撫掌大笑:“哈哈哈哈,因為我戳你痛處,所以故意刺回來嗎?真是個小心眼的女人。”


    憑什麽順王問了,她就得回答?她忍氣吞聲那麽多年, 誰都能使喚她,早就想試試這樣回嘴了。


    懷袖頭都沒抬,慢條斯理地說:“再說了, 您一個出家人, 還管旁人的兒女情長?怕是六根還不夠幹淨吧?”


    “將軍。”


    順王低頭看,他的“帥”被吃掉了, 他愣了愣,嘖嘖兩聲,倒也沒繼續追問。他站起身,拂袖道:“要幫你的孩子做超度嗎?不收錢。”


    懷袖猶豫了一下,還是委婉拒絕:“謝謝您的好意,不必了。”


    順王頗為掃興,他也是個狗脾氣,立時翻臉道:“你這人,可真是個古怪的女人。與蕭叡正好相反, 他事事都想著利益交換,離不開人,要旁人依靠自己。你呢,身為女子,卻想要不依靠任何人,最好遺世獨立是吧?明明你隻要張口問一句,就能輕省許多,不必吃那麽多苦,你卻不,非要自己一個人。”


    “秦姑娘,你這輩子曾經信過人,依靠過人嗎?”


    懷袖被問住了。


    她曾信過人,曾依靠過人嗎?在宮中,這樣想的人都死得早。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想起蕭叡,想起他們在黑暗中相互依偎。


    懷袖回過神,回答:“沒有。”


    到底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好意,懷袖沒跟他頂,如此被罵了一通,歎了口氣,作揖,好聲好氣地解釋道:“做一場超度法事動靜太大,隻怕被人發現。”


    “那個孩子本就福薄,您是叔公,在我老家鄉下,按照規矩,長輩不可以給孩子掃墓,您親自超度他,就更折煞他了。”


    順王道:“這有什麽的?我既已出家,便不算是他的長輩。你就不想讓他好好往生投胎嗎?”


    懷袖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順王問:“再做一塊靈牌,叫他好往生投胎……是男孩還是女孩啊?給你挑塊好木料。”


    懷袖過了片刻,才鈍然地答:“……男孩。”


    嘖嘖,皇長子呢。順王心想。假如生下來的話,或許年紀已經不小了吧。


    正好這個冬天無事可做,便用來祭奠她無緣的孩子吧。


    等開春,蕭叡應當也已忘了她,沒她之後,更可安然娶妻立後。看,對誰都好。


    這幾日順王一直讓米哥兒過來送飯送菜,這小子嘴巴緊,又喜歡懷袖,每日顛兒顛兒地兩頭跑,不知有多情願。


    如今又得了道長的命令,要他來做超度的法事,他才剛十歲,哪會那麽多?可不敢。


    懷袖安慰他:“沒關係,不用怕,照著道長說的做就好了。”


    米哥兒也不懂那麽多,於是認真地問:“他叫什麽呢?”


    懷袖說:“他還沒有名字。他統共也就在我的肚子裏待了三四個月,可惜沒遇上一個好娘親。”


    米哥兒眼巴巴地望著她:“他命不好,若是活下來……我、我覺得懷袖姑姑您一定會是個好娘親。你要是我娘就好了。”


    他沮喪地說:“那我就不會被丟掉了。”


    懷袖摸摸他的頭。


    這幾日仙隱觀的清霄道長親自做法事。


    在此期間,她也得恪守清規,以往總有許多事要忙,這孩子不管是來還是走,都是悄悄的,沒人知道,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張禦醫倒是也知道,第一次為她診脈時就問過她,她隻說了一句:“陛下每次都要我喝避子湯,您說這孩子是怎麽沒的?”


    張禦醫便不敢再問了。


    於是她又說:“休要在陛下麵前提起這事,他會不高興。”


    不知道是不是清霄道長的法事靈驗,她這幾日夢見了當年的事,曆曆在目,恍如昨日。


    那個秋天冷得格外早。


    當年,在蕭叡離京後的第二個月時,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起初還不見小腹有什麽起伏,幸好女官服也比較寬鬆,是以沒有被人發現。


    這大概是最差的時機了。


    京中波譎雲詭,宮中人心惶惶,她哪還有心思能分暇給腹中胎兒?


    她知道不應該,不應該,可她在這世上了無牽掛,突然有了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實在不忍心立即打掉,夜裏愁得睡不著覺。


    見著肚子一日日悄悄變大,她愈發焦慮,再這樣下去,掩蓋不住懷孕的事情,被人發現,她該如何自持?


    一個宮女怎麽能懷孕?和誰懷得孕?如何生下來?生下來怎樣養?


    《宮規》中死刑的幾條裏,就有擅與人私通者死。


    怎麽辦?怎麽辦?要去找蕭叡留在宮中的其他內線嗎?


    孩子是每個女人的致命弱點,讓她覺得自己突然變得非常脆弱,她極度厭惡這種無法自保的狀態。


    當下如履薄冰的情形,她怎麽生孩子?她看著尚宮局,與蕭叡做內應,她不在了,便如蕭叡對這宮中半盲了一般。


    她或能離開宮中產子,但是相比起來,還是留下更好。


    這孩子就算生下來,也不一定能活,蕭叡卻是活生生的人,何必為了一個未知的小生命,增添蕭叡奪嫡的險峻。


    無論怎麽抉擇,她都找不出理由來生下這個孩子。


    她那時才十八歲,心腸沒有現在這樣硬如冷鐵,做出這個決定之後,也不敢直接買墮胎藥,而是自己從書裏尋了一個方子,另分開好多個方子買好藥材,胡亂配了藥。


    她想,三日之後,三日之後她就吃藥,送走這個孩子。


    那幾日她每日夜裏都做夢,夢見一個長得像她又像蕭叡的三四歲小男孩,淚汪汪地抱著她喚娘親,那麽冰雪可愛、聰明伶俐。


    她一輩子沒流過那麽多眼淚,一到夜裏就哭,哭累睡著了,夢見那個小男孩子又在夢裏哭。


    終於有天,她夢見自己放開了小男孩,哭著對他說:“是娘對不起你,要了你,你爹說不定就回不來了。”


    小男孩給她擦眼淚,乖巧地說:“那我走了,娘,你別哭,我不給你添麻煩了。”


    待她醒來,發現身下被褥被鮮血浸紅,腹痛如絞。


    她還沒來得及吃藥,這個孩子便自己走了。


    即使今日她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殘忍。世上大概沒有比她更狠心的娘親了。這個孩子,就是她親手殺死的。


    ~~~


    尚宮局。


    小宮女們都好生惦念懷袖姑姑,如今換了苗姑姑當家,苗姑姑雖然人也不錯,但是懷袖姑姑在時,每日打扮她們,隻是跟在懷袖姑姑身後四處逛逛,便覺得好風光呢。


    哪像現在這樣,愈發壓抑沉悶。


    懷袖連病了兩回,一次比一次離奇,連雪翡雪翠都失蹤了。


    她們私下也不是無人議論,誰都看得出其中有蹊蹺,還有前陣子封城,又搜查皇宮,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日子與懷袖掌宮時糟糕多了。


    這時,又有傳言流出,說懷袖正是前陣子京中流傳的被搜捕的間人,她並不是病了,而是逃了。


    此言在尚宮局中引起軒然大波。


    昔日在懷袖手下幹活的六局各部主管,誰能接受?旁的也就算了,皇宮女官建立這麽多年,並不是沒有人因為得罪主子而被貶斥受罰,可無憑無據地汙蔑她們的上峰可不行。


    懷袖是尚宮局的臉麵,她可以因為辦事不利甚至不得主子喜歡而被罰,可這樣的汙蔑是質疑她不忠不義,這太嚴重了。


    且六局中,誰沒收過懷袖的恩惠?興許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她已是曆任尚功裏最憐惜宮人的尚宮了,隻有在她手下時,大夥最覺得自己是個人。


    她突然不見了,大家都在為她擔心。


    “懷袖姑姑究竟去哪了?”


    “不知是生是死……”


    “我昨日還拜了菩薩,請菩薩保佑懷袖姑姑平安。”


    “哪個黑心腸的傳懷袖姑姑是間人?懷袖姑姑哪能是間人?”


    “質疑懷袖姑姑不忠不義,便是質疑我們尚宮局不忠不義。”


    懷袖突然失蹤,大夥憋了一個月,誰都不敢說什麽,這時突然爆發出諸多擔憂和不滿。


    苗尚宮拍板:“此事有辱尚宮局名聲,不能坐視不管,我等得向皇上自呈清白。”


    她與夫君商量之後,夫君也支持她的決定,如當年支持她考女官一樣。


    於是,在一個陽光晴朗的初冬午後,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工這六局各局女官一道上書皇帝,倒非直言懷袖清白,而是表示應當徹查此事。


    是非曲直,但見知曉。


    他們對懷袖姑姑有信心。


    並表示在宮中散播謠言的人他們已經查出來了,正是何淑妃。盡管她這次想栽贓給江德妃,但這點伎倆,他們宮人認真查起來,並不在話下。或許上次,造謠皇上與尚宮有染,害得皇上的名聲差點有損一事也可以再重查一番。


    六局所有宮女一並簽署了上書進言。


    蕭叡望著階下這樣多為懷袖說話的女人,胸中感慨萬千。


    懷袖不在,也沒有完全沒影響嘛。最起碼還有這樣多的人覺得她好,這大抵就是懷袖的不同吧,宮中無情,她卻能在這冷冰冰的宮中得到旁人的真心與擁戴,即便她從未索取。


    這使得蕭叡稍感欣慰,六局的宮人,是真心地認她這個尚宮。


    蕭叡道:“傳何淑妃。”


    不時,何淑妃款款而來。六局宮人怒目相視,她無所察覺一般。


    何淑妃依然鎮靜,拒不承認,福身道:“臣妾也有此意。臣妾認為,應當當眾搜查秦尚工的小院,便知她的為人究竟如何?看看是否有來曆不明的錢財寶物,便知答案。”


    蕭叡聞言,半晌沒說話,緊緊盯著她,直把她看得冷汗直冒,雙腿發軟,心裏後怕起來,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事情也做下來了。她隻後悔自己做得還不夠隱蔽,隻怕要惹了皇上厭惡。為今之計,隻能狠心到底。


    她話都說出去了,她其實並不清楚懷袖究竟去了哪,她隻是嫉妒極了,不希望再和上次一樣,說是生病,過一陣子又若無其事地回了宮。


    她每日每日,看到皇上換戴的翡翠扳指,便覺得心如刀割。不如其他四妃便罷了,憑什麽連個賤婢都不如?


    懷袖的屋裏必定有皇上送的金銀首飾,絕對沒記在賬麵上,就看這能怎麽解釋?


    皇上一直不承認兩個人的關係,想必這次也不會承認。


    如此一來,懷袖便真的再回不來了。


    蕭叡不回答。


    六局眾人又齊聲道:“請陛下徹查。”


    蕭叡一直靜默,他們等了足有一刻,腿都跪麻了,才聽到蕭叡道:“允。”


    像在這死寂的宮中,擲下一把劍。


    失去主人的尚宮小院的門被打開。


    宮人搬來椅子,蕭叡坐在院子裏,親自監督他們搜查。


    眾目睽睽之下,尚宮局的宮人搜查了懷袖的屋子。


    這不查還好,越查越驚訝。


    尚宮小院從牆外看毫不顯眼,懷袖房中,一碗一箸,一筆一硯,皆是寶物,金絲楠木拔步床,象牙席子,紅檀木螺鈿櫃子,她的首飾盒更不得了,連四妃都隻得二三十顆的南珠,她整有一大匣子,胡亂串起來的,更不說什麽珊瑚、金剛石、夜明珠等等珍寶。


    四妃九嬪加起來,或許都不敵懷袖姑姑一人富貴。


    這怎麽可能?而且她們也沒怎麽見懷袖姑姑收好處啊。


    六局宮人不由地麵麵相覷,她們心境在一日之間跌宕起伏,一變再變,初時堅信懷袖姑姑的清白,剛開始搜查,不免大失所望,認為懷袖姑姑或許真貪墨了,心裏十分失望,繼續搜下去,又覺得這小小尚宮,就算貪墨,也不可能貪得到這樣多的好東西。


    那這麽多金銀財寶到底是哪來的?


    麵對在院子裏好整以暇等著他們的皇上,無人敢出聲發問。


    何淑妃也拿不準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蕭叡起身,走至尚宮院子中擺放“贓物”的桌前,拿起那串珍珠衣的一部分,握在手中,太重了,不住地往下滑,道:“你們是不是要問這些都是哪來的?”


    這張桌上放著的是珠寶,也是嫉妒,整個皇宮所有女人的嫉妒。


    價值連城的寵愛,價值連城的嫉妒。


    可有什麽用呢?


    懷袖又不要。


    蕭叡道:“不用懷疑你們姑姑的清白。這些都不算來曆不明,全是朕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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