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懷袖這可不止關涉後宮女人, 還牽扯到當朝身份最尊貴的兩個男人,登時在太皇太後心中形象大減,別看她外表有多端莊正經, 也隻是個禍水而已。


    蕭叡看到懷袖那熟悉的跪在地上的身影, 氣就不打一處來。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跟雙腿生了根, 紮在地上似的, 跪, 又跪。以前他就覺得紮眼,現在更紮眼。


    太皇太後像是沒瞧見有懷袖在,菩薩似的圓臉上便露出個慈祥和藹的笑,對蕭叡說:“皇上來了啊, 過來,我們祖孫一道說說話。”


    蕭叡便從懷袖的身上收回目光,走到太皇太後的身旁, 在椅子上坐下。


    蕭叡心想:懷袖早上過來便跪在這了嗎?那豈不是跪了好幾個時辰?太皇太後定是心有不滿, 故意責罰她呢。有什麽話好好說不行嗎?為什麽要罰跪呢?懷袖身子本來就弱,被他養得皮嬌肉嫩, 哪經得起這樣一跪幾個時辰?


    想想他就心疼。


    連太皇太後與他說的那些家常話,都像是飄浮在雲上一樣,隨著他走神的意識而忽遠忽近一般。


    太皇太後算是瞧出他了,一門心思全撲在懷袖身上呢,到底還年輕,倘若太過幾年,更成熟穩重一些,就能將心思藏得更好一些了。


    蕭叡腆著臉道:“……祖母,懷袖她才生了一場大病, 長跪不好,不如讓她起來了,賞她張椅子坐。”


    太皇太後轉頭對嬤嬤道:“聽到了沒?還不趕緊照著皇上說的辦?把人扶到後麵去休息。”


    懷袖被人從地上扶起來,走到一旁,低頭跟著嬤嬤走了。她的膝蓋早就跪青了,很多年沒跪這麽久了,疼,但還是麵不改色,沒喊一聲疼,連腳步也隻是在剛起身時稍微遲緩了一點。


    蕭叡知道她定在逞能,他看懷袖把手藏進了袖子裏,她就是這樣,疼極了,就會把手藏在袖子裏,緊緊捏著。


    他很想現在就去看看懷袖的膝蓋,想把人拉到身邊來坐。可明明他們都在這個屋子裏,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他都不能讓懷袖坐在自己身邊,因為於理不合。


    蕭叡以為自己尺度得拿捏得還算可以,應當不算過分,落在太皇太後的眼裏,正是萬分不規矩。他的這個心肝寶貝還沒當上皇貴妃呢,就當成眼珠子似的護著,連跪一下都心疼,假使他日當上皇貴妃,那還得了?


    蕭叡護她也就算了,怎麽連她那個逆子順王都會護著她?真是邪了門。


    太皇太後慢悠悠地問:“皇上,你倒是沒與我說,先前這秦氏出宮是住在仙隱山?”


    蕭叡聞言,反而有種塵埃落定之感,懷袖為了離宮,抖落出任何事他都不奇怪。他有時也不明白,一起經曆過生死、渡過年少時光的人是他,為什麽懷袖寧願信任一個僅有數麵之緣才認識不久的順王,也不願意信任他?


    蕭叡頷首:“是。”


    他知道順王是太皇太後心愛的幺兒,主動解釋道:“不過此時與皇叔無關,皇叔隻是出於善心,收留了她一陣子而已。朕早說了,是朕中意於她,她更喜歡做女官。”


    “她今天與您說了什麽,您都別信。”


    “把她交給朕吧,朕自會處置。”


    太皇太後她活了八十年,比這更荒唐的事她都見過,她緩聲道:“倒不必這樣緊張,人好好的,全須全尾,我又不是那等刻薄的人,不會打殺她。不過……晉封的詔書,哀家怕是不能替你過目了。”


    “皇上若執意要立她為皇貴妃,請自己與禮部說去。”


    蕭叡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祖母……”


    太皇太後仍然笑容和煦:“皇上是不是覺得,為什麽你父皇當時三宮六院,我從未反對,如今卻不同意你納秦氏為皇貴妃?”


    “你父皇寵妾頗多,你見過有哪一個越到皇後頭上嗎?”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別到時寵妾滅妻……”


    太皇太後的話還沒說話,蕭叡搶話道:“祖母,朕向您保證,絕不會寵妾滅妻。”


    太皇太後軟綿綿道:“別與哀家保證,哀家算什麽?半隻腳進棺材的老太婆而已,你是皇上,不必聽我的話,你想寵誰就寵誰,哀家哪管的著你?”


    “哀家早說過,你若要一個女人,大大方方地收了便是,何必藏著掖著?不就是一個小宮女嗎?”


    “隻是哀家不想幫你做這個媒了,不倫不類。不如你先立後,待立後之後,再讓皇後出麵,封這個皇貴妃就顯得順利應當了。你在位已有五年,再不立後,實在說不過去。”


    蕭叡倒不是不能一意孤行地偏要封懷袖為皇貴妃,可若能名正言順,對他對懷袖都更好。


    而且他著急啊,他想用這個名分來安撫住懷袖。


    蕭叡隻好硬著頭皮,焦急地說道:“祖母,求求您了。假如您答應,朕便下一封聖旨,保皇叔無虞。”


    太皇太後笑了,語帶譏誚地道:“你倒是個癡情種子,為個女人這樣。既如此喜歡,何不立她為後?”


    蕭叡被噎住了。


    蕭叡……蕭叡答不上來。


    他幾乎沒有正經考慮過立懷袖為後的這個選擇,即便是設想一下,都覺得太荒唐。


    當年他還是隻個不被人看好的小皇子時,基本沒有可能當上皇帝,至多混個王爺。他私下與懷袖要好,都沒想過要讓懷袖當他的妃子。


    他的養母瞧不起他,覺得他的生母是個賤人,他也是個賤人,還想把她娘家親戚裏的一個庶女配給他當正妻,可把他氣得一整晚睡不著。


    當年他受夠了殺母仇人的管教,安排宮女給他啟蒙床笫之事,他嘴上說好,心裏隻有厭惡。


    他連自己要睡哪個女人都得聽從安排?


    夜裏,他偷偷溜出去據說是他生母住過的宮殿,淋了一身雨回來。


    他也不是偶遇懷袖,他就是特意去找懷袖。


    他想,這可是他的元陽,他想交給他自己喜歡的女人,而不是他的養母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宮女。指不定那個惡毒的女人還想要他沉溺性-事,從此自甘墮落。


    懷袖竟然也答應了。


    那時他年紀小,懷袖年紀也小,身子單薄,小荷才露尖尖角罷了,彼此都青澀而笨拙。他還記得那晚的自己,把懷袖抱在懷裏,雙手都在發抖,不停地親她,連親吻都不會,又怕被懷袖笑話,裝成自己很會的樣子。


    他倆第一回沒弄太久,他不會嘛,沒甚經驗,雲裏霧裏的就結束了,弄完懷袖就逃,說疼,說再不回去就要惹人懷疑了。


    懷袖從沒說過喜歡他,但他後來再去約懷袖,懷袖也沒拒絕他。


    懷袖若是身份稍貴重點,他都閉著眼睛立懷袖為後了。


    可是懷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甚至雙親姐妹都死了,直係親屬裏連個能抬舉的人都沒有,而且她幼年便進了宮,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女官。


    成也女官,敗也女官。


    但是……如果懷袖是官家千金,又怎會與他暗通款曲、無媒苟合,怎會在宮中與他裏應外合、通報消息?他們必不會相逢。


    蕭叡隻得道:“祖母若不願意就罷了,朕自行回去與禮部商量。”


    蕭叡從慈寧宮領走懷袖。


    待沒什麽動靜了,太皇太後問身旁的人:“走了嗎?”


    嬤嬤輕蔑地道:“走了,親自把人接上了龍輦一道回去呢。”


    以前懷袖也常坐龍輦,宮女嘛,在主子身邊伺候理所當然,並不打眼,誰都不會起疑。現在可就不一樣了,那是聖寵,那是僭越。


    蕭叡把人強行拉上車,還非解她的裙子看她的膝蓋和腿上傷得怎樣:“讓你非要騙朕,去招惹太皇太後,真當她是菩薩啊?朕要是不去,她得罰你跪一整天!”


    懷袖赤紅著臉,不給他看:“陛下,這成何體統,不過跪一下,有什麽的,我回去擦點藥酒就是了。”


    蕭叡偏要看,終於看見玉白雙腿上兩塊重重淤青:“疼不疼?”


    蕭叡道:“你還跟我害臊,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了,你身上哪塊肉朕沒看過?朕這不是心疼你嗎?”


    懷袖冷笑一聲:“心疼?我跪了多少年了,隻見你嫌我跪得不夠好,從沒見你心疼,你現在來和我說你心疼?”


    蕭叡也冷下臉:“你就是仗著朕的寵愛,偏要惹朕生氣是吧?”


    懷袖心平氣和地道:“沒有,民女沒想要您寵愛,你不放民女出宮嫁人便算了,民女一心向道,放民女出家也不行嗎?”


    蕭叡半是嘲笑半是恐嚇地說:“出家?你以為出家就是好日子了嗎,冬無棉襖,夏無冰室,沒有人伺候你,你得做苦工做早課,日日三更起五更眠,累不死你,你現在一股子心氣隻想跑,朕到那時,朕看你要不要求我讓你回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懷袖一點也沒被嚇到,毫不猶豫地道:“好,既如此,皇上不如送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老珠黃的老女人出家,盡管讓我去受苦,您舒舒服服地在宮裏等我去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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