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懷袖正等在花廳。


    一個身穿靛藍布裙的小姑娘端上茶點, 她生得精瘦,瓜子臉,皮膚黝黑, 濃眉大眼, 兩人才一打照麵,彼此都怔了一怔。


    可不正是她先前救下的那個要賣身葬母的小姑娘酈靈嗎?


    懷袖依稀記得她曾說過她哥哥是鏢師, 自別後倒沒再打聽她的消息, 見她神采奕奕, 顯是過得不錯,不由地頷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小姑娘。”


    酈靈驚喜不已地小跑上前, 粲然一笑:“大姐姐!”


    又與雪翡打招呼:“雪翡姐姐。”


    卻不認識米哥兒,便說:“這位弟弟好。”


    懷袖是隱姓埋名背井離鄉,不過沒改變麵容, 假如在宮中見過她的人, 一眼就能認出來了。


    然而在京城,能見過她的起碼都是三品大員, 等閑小官可跟她說不上話,現在出來了,她成了市井小民,卻是她見不著什麽官老爺了。沒想到竟然正好能遇上酈靈,可真是巧,反正酈靈也不知道她身份如何,懷袖也不緊張,還端茶來喝,問詢酈靈近來情況。


    懷袖自己沒察覺到, 雪翡卻有幾分感覺,懷袖一與十幾歲的小姑娘家說話,即便溫聲細語,也不免帶著尚宮的架子,凶是不凶,就是讓人忍不住緊張,在她麵前總覺得站也站不對,說也說不好,不知不覺地就被她把事情都問出來了。


    從酈靈的話中,懷袖得知,在她去後不久,酈靈的親哥哥酈風便趕回老家,祭拜過母親之後,她就隨哥哥一道去了鏢局,鏢局的當家老夫人也是仗義之人,答應了讓她做點雜活,給吃給住,也有一份微薄的工錢。


    酈靈笑著說:“如此,我便在這住了下來,平時做點端茶倒水、擦桌灑掃的活兒,我氣力可大了,一個能頂三個,真的。”


    懷袖見她如此活潑,心裏也為她高興。


    酈靈方才意識到自己滔滔不絕說了那麽多,似乎有些失禮,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道:“大姐姐,你是來鏢局做什麽的嗎?你若不嫌棄,我可以先幫你打聽打聽。”


    懷袖大大方方地答:“自然是來雇人走鏢的,我要去臨安,想雇人護送。”


    酈靈怔了一怔,登時疑惑起來,盡管她並不清楚懷袖的身份如何,但連知府在她麵前都要殷勤討好,必定是個貴人。上次懷袖身邊就圍著一群武藝高強的護衛,她瞧著那拳腳,絕非等閑之輩,像懷袖這樣的人,怎麽又忽然成了孤身一人,還需要去外麵找護衛?


    不過她為人機敏,不會多嘴,想著懷袖定然有她的原因。懷袖是她的恩人,她照辦便是,回過神,便積極地道:“我去問問我大哥吧,姐姐,我大哥武藝可好了,他們說我大哥去考武狀元也使得的!我讓他護送你吧。”


    懷袖一聽便樂了,不巧,武狀元她見過幾個。武狀元可不止要考拳腳,還得考兵法策論。


    她沒把酈靈的話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崇拜自己的哥哥姐姐太正常不過了,她也覺得她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溫柔最漂亮的姐姐。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這天底下有點能耐的男人都想得遇貴人、出人頭地,閔朔如此,尹景同亦如此,但凡是個沾了功名利祿的男人,都不會覺得女人更重要。


    蕭叡身邊一抓一大把的大內高手,個個都武藝超絕,就算是蕭叡本人也是個紮紮實實的練家子,尤其使得一手好槍。當年他的養母打壓他,他就裝成不好讀書的樣子,隻勤於練武,讓養母覺得給她的親兒子養一個打手弟弟卻不錯。


    她還在坤寧宮當差那會兒,有時就會偷偷去看蕭叡練武,話本裏寫得是虎虎生風,英姿勃發,實際上哪有那麽好看,大半日苦練下來,他的前襟後背都被汗浸濕,曬得厲害,衣服一脫,脖子往上和脖子往下是兩個顏色,涇渭分明,真是好笑。


    她見一次,就笑話蕭叡一次。


    蕭叡便會被她氣得故意撓她癢癢,多親她幾下,還說:“這還不是為你練的嗎?”


    她納悶地問:“怎麽就成為我練的了?”


    蕭叡說:“這不是練腰力嗎?你試試便知道了,我這練得好不好。”


    懷袖一想起來,又有些想發笑,被雪翡喚了一聲,才反應過來自己走神了。


    懷袖這才自覺荒唐,她怎麽無緣無故地想起蕭叡來了?


    “請問您便是搭救了我妹妹的秦姑娘嗎?”


    聞言,懷袖抬起頭,舉目望去,卻見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青年昂首闊步地走來,他身著利落的短褐,頭戴方巾,腳蹬皂靴,一身布衣卻被他穿得煞是好看,大抵是因為他寬肩窄腰、長手長腿,又生得劍眉星目,俊朗清爽。


    懷袖淡然一笑,點了點頭:“是。”


    “我們坐下來談談吧。”


    ~~~


    蕭叡正在書房批折子,屋裏安靜而冷清,桌上映照的燭光之中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黑影,撲簌簌地在折子上亂竄,蕭叡抬頭望去,瞧見一隻飛蛾撲上燭火,被焰火撕裂,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聲響。


    一個人影出現在他身邊,蕭叡卻沒慌張,他回過頭,望向此人。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這個人了。


    他的父皇。


    若是懷袖在他身邊,他就不會夢見父皇。


    現在懷袖走了,父皇便又入夢了。


    父皇仍是死時的模樣,僅穿著裏衣,蓬頭垢麵,嘔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胸前。他在位近四十年,年輕時也是一名美男子,但隨著歲月的摧殘,年老以後耽於酒肉美色,皮鬆肉垮,身材臃腫,齒搖發疏,其實可以稱得上可怖了。


    別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的皇位來得並不算正,他或是設計或是直接,把能爭帝位的兄弟都殺光了,父皇臨終前已別無可選,被他軟禁在乾清宮中,寫下了傳位詔書。


    但便是在死前,父皇都沒認可他,譏諷地說:“朕從未想到竟有一日會是你站在這裏。”


    仿佛在用眼神說:“你不過是一個賤人之子,居然敢肖想玷汙皇位?”


    他憋著一股氣,想要做給父皇做給天下人看。


    是,他是從未被看好過,曾經沒人覺得他能當皇帝。


    他沒有被當成過儲君,他是出身卑賤,可他就是坐上了龍椅。他既然當上了皇帝,他就要當得比他父皇更好,讓那些昔日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待。


    他再回過神,發現自己獨自在王殿之中,高坐在龍椅之上,身邊空無一人,一片黢黢黑暗。


    滿身是血的父皇站在他麵前,問:“你覺得自己當好這個皇帝了嗎?”


    蕭叡道:“我做得比你好。”


    他覺得無論怎樣,他都比父皇幹得更好。父皇殘暴不仁、剛愎自用還沉迷酒色,而他是個勤奮、謙虛、仁恕的好君主。


    父皇對他可怖地笑了一笑,朝他走去,每走一步,都更腐敗一寸,道:


    “你以為是你得到了皇位嗎?不是的,是他選擇了你,是他在控製你。”


    “你正在一日一日地變成我的模樣。我的兒,你瞧瞧,你與我越來越像,我們可真是一對親父子。”


    “你日漸醜陋,連你最愛的女人都棄你而去了。”


    蕭叡在父皇的眼眸中瞧見自己的倒影,坐在的龍椅之上的他,竟然也在緩緩地腐壞。


    蕭叡悚然一驚,終於從這場噩夢中醒來,像是從冰窟窿裏撈出來一樣,遍體生寒。


    他下意識的低頭看自己的手,好生生的,並沒有腐爛。


    哦,原來是他在批奏章時睡著了。


    有人來稟,說送懷袖去臨安的護衛已經回來了,正在外麵候著,是否要召人過來。


    蕭叡想了想,懷袖已經離開了十二天另七個半時辰。


    他沒去找懷袖,也沒向人問懷袖,也盡量不去想懷袖。


    懷袖的東西他全收了起來,沒有看一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去戒掉懷袖,也是為時最長的一次。


    不知是否能成功,總歸是他最爭氣的一回了。


    可才聽下麵的人提起懷袖,蕭叡心下便開始難以按捺,他真想問,他想知道懷袖過得好不好。


    不行,不行,他忍了這麽多天,不能功虧一簣。


    蕭叡咬了咬牙,沉聲道:“不必了。朕都說過了,不準在朕麵前提起那個女人。”


    夜裏。


    蕭叡卻怎麽也睡不著,止不住地擔心,這宮外和宮裏不一樣,沒有他的保護,還帶著兩個小拖油瓶,懷袖能過得好嗎?她就不害怕嗎?


    思來想去,還是問吧,安心了才好睡覺,總不能耽擱明日上朝。


    就一句。


    他就問一句,最後問一句,他以後再也不問了。


    大半夜的,蕭叡起身,披了件衣服,黑著臉,把人叫過來問。


    護送懷袖去臨安的護衛細細地講一路上發生的事,然後說到了懷袖在金陵找保鏢,而她抵達臨安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聘請酈風當她的私人護院,酈風答應了。


    蕭叡聽完,一言不發。


    屋裏突兀地響起一聲木頭碎裂的響聲,原是椅子把手生生被他捏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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