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秦月把複哥兒抱到懷裏, 輕聲與他說:“寧寧是你的姐姐。”


    複哥兒眼眸一亮:“姐姐?我有姐姐的嗎?”


    秦月含笑說:“你有呀。你姐姐是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她已經會寫一千個字,會背一百首詩, 還會畫畫, 會投壺,會蹴鞠。”


    複哥兒滿懷憧憬地“哇”了一聲:“姐姐好厲害。”


    但是驚訝完, 他又疑惑地問:“那我怎麽從沒見過她呢?”


    懷袖摸摸他的頭:“再過幾天你就可以見到你的姐姐了。”


    複哥兒喜溢眉宇, 點點頭, 他見娘親回答了關於“寧寧”的問題,他還有一件事很好奇,便一道問了:“娘,那、那我……”


    他越說越小聲, 像是不敢期待:“……那我有沒有爹爹啊?”


    秦月料到複哥兒遲早有一日會問這個問題,到底是聽見他這樣問了。


    秦月認真地道:“你爹爹死了。”


    複哥兒垂頭喪氣:“那我們不用給爹爹掃墓嗎?我在書裏看到的。”


    秦月騙他說:“你爹爹沒有屍骨可以埋葬,你爹是個大英雄, 他是個特別勇猛的將士, 為了保家衛國,死在了邊城, 但是沒有屍骸帶回來。你有這份心意就很好了。”


    複哥兒一直十分擔憂,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該有個爹,卻從沒見過。他問過雪翡姐姐,雪翡姐姐不但不告訴他,還讓他不要去問娘親,不然會惹得娘親傷心。


    複哥兒就自己琢磨,他不愛和人說話,他學說話都很慢,快兩歲了才開始說話, 還惹得娘親擔憂,但是一開口他就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他很小就開始能記住事兒了,好像從他還是個隻能躺在床上的小嬰兒時他就有記憶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記得,現在的複哥兒以為全世界的小孩兒都是跟他一樣的。


    所以,自他記事以來,他總是安安靜靜地觀察身邊的人和事,聽大人說話,娘帶他坐船去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


    別的他不清楚,但有一點他能確定,就是每個小孩都有爹和娘,他卻隻有娘沒有爹。


    他為什麽沒有爹呢?


    是爹死了?還是爹不要他們了?


    複哥兒終於從娘這裏知道,哦,原來爹是死了啊。


    害他還憂慮了好久,他們父子倆是不是被拋棄了,爹爹死了倒是比被拋棄要好得多,他總算是可以放心了。


    複哥兒對這個從未出現的爹爹其實也不太敢興趣,反正他有風叔叔,有盛哥哥,還有拳腳師傅和教書先生,身邊不缺男性長輩。前些日子總帶他去玩的道長爺爺也很好。


    相比起來,他對姐姐更好奇更期待,和娘親說:“娘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要去見姐姐的,我現在都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準備禮物。”


    一向慢吞吞、心平氣和的複哥兒難得一見地著急起來。


    他撓撓頭:“我該送什麽給姐姐啊?”


    秦月笑道:“沒關係,到時候娘給你準備。”


    複哥兒難得不聽哄,很較真地搖搖頭說:“不要,不要,那不一樣的。娘,到底還有幾天去見姐姐啊?”


    秦月說:“那,還有三天吧。”


    複哥兒慎重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秦月看小兒子這般高興,情不自禁地跟著揚起嘴角。她也為能見到寧寧而喜悅,但她也不是全無憂慮……她是想帶寧寧走,畢竟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當年她錯過機會,沒能直接把寧寧偷出來,一拖五年。


    直至今日。


    可平心而論,就一個帝王而言,蕭叡待寧寧亦極盡寵愛,世間女子能有的,她都能有,世間女子不能有的,蕭叡也閉著眼睛給她。


    寧寧也不是個小嬰兒了,雪翠說她是個主意很大的小姑娘,寧寧還願意要她這個娘親嗎?


    就算她讓雪翠在宮裏保護寧寧,又有蕭叡的寵愛,這些年來她也一直很害怕寧寧會出事。夜裏有時還會做噩夢,夢見寧寧哭,哭個不停,哭得她心都要碎了。


    她的兩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可一個被她留在宮裏,無法親手撫養,另一個又天生體弱,奄奄一息。


    她寧願拿她的錢財去換她的兩個孩子,母子三人粗茶淡飯地過日子。


    算算日子,就這兩天,蕭叡該到臨安附近了。


    好巧米哥兒送了信回來,說是遇見了蕭叡,他還使人去試探了一下,不過沒成,寧寧出落得玉雪可愛。


    看得秦月覺得好焦心,感覺好些人都見過寧寧了,就她沒見過,雪翠傳信不便,隻能帶幾個簡單的消息。但順王知道啊,還會給她寫一些寧寧的小趣事,什麽在朝上薅了哪位閣老的胡須啊,抓了禦花園的魚啊,追著哪家的小世子打啊。


    聽得她心癢癢,又擔心蕭叡把寧寧寵壞了,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竟能幹出這麽蠢的事情。


    ~~~


    蕭叡先到了臨安,時辰不早,暫且歇歇腳,明日再啟程去秦家村。


    當年懷袖住過的院子他早就盤了下來,和女兒一起住在此處。


    寧寧剛曉事時,他告訴寧寧這是娘親住過的院子,寧寧還很生氣:“是誰欺負娘,讓娘住在這麽小的地方?爹你是怎麽回事,你都不帶娘回去住嗎?”


    蕭叡又覺得心酸,又覺得好笑。


    如今想想,你說他後不後悔?他也後悔。


    當初他百般設計,就為了讓懷袖懷上孩子,好順理成章地把人騙回宮中,強行封上一個皇貴妃。


    要是能去告誡當時的自己,他一定不會再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來。


    他傷透了懷袖,懷袖就用一死來徹底地傷他一次。


    和皇帝比,懷袖什麽都沒有,就隻有一條命。


    他自以為是巴巴地把一顆真心遞到懷袖眼前,希望懷袖能收下,自以為是赤誠的一顆心,回頭再看,早就是一顆爛的千瘡百孔的黑心。


    難怪懷袖不要呢,這誰會要?


    蘅蕪殿被燒了,這世上還留有懷袖痕跡的就江南這個小院子,蕭叡沒把東西搬回京城,隻叫人守著,打掃塵埃,一應物件要保證在原位,不丟失。


    這裏還留著幾本書,有懷袖的親筆字跡,好像是她當初給人做女先生時留下來的。


    今晚上他和女兒一道睡。


    蕭叡一時半會兒睡不著,給寧寧打扇,找了基本懷袖做過備注的書看,都不是什麽深奧的書,他看了幾頁,想著帶回去,給寧寧讀書用,拿來啟蒙倒是好的。


    蕭叡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他又做夢了——


    隔了好幾日,他還以為上次那夢在懷袖逃跑以後就沒了呢。


    原來還有後續。


    蕭叡也沒有當時那種焦慮急迫的心情了,在夢中,他布下天羅地網,還是找到了懷袖的行蹤。


    卻沒讓人直接把懷袖抓回來,而是前去見她。


    懷袖被人關著,吃好喝好,沒尋短見。


    見到他來,還給他倒了一盞茶:“陛下用嗎?”


    蕭叡問:“你就那麽厭棄我嗎?”


    懷袖答:“民女哪敢厭棄皇上。”


    “你敢。”蕭叡說,“你嘴上說不敢,心裏厭我之極。”


    懷袖起身就要給他跪下。


    蕭叡拽著她的胳膊,硬生生把人從地上拔起來似的:“別跪了,別給我跪了。”


    蕭叡無可奈何地問:“我不逼你喝避子湯了,我還打算封你為後,你若還願意信我一次,有什麽要我做的,你告訴我,我都去做。”


    懷袖盯著他,沉默半晌,才道:“你做不到的,我也不妄想一個皇帝能為我做,我隻是一介民女,我憑什麽呢?”


    “我雖卑微,卻不貪慕榮華富貴。”


    “你知我進宮是為了何事,我大仇已報,心願得了,我隻想找一隅清淨之地,了卻殘生。”


    蕭叡苦笑說:“……你就是不信我而已。”


    懷袖道:“是,我不信你。你現在說得再好聽,我會色衰而愛弛,你對我的寵愛隨時都能收回去,我不能依仗著那點東西過活。”


    蕭叡心想,為什麽之前的懷袖信了他,但這個不信呢?


    大抵……大抵是因為他沒能救下他們的那個孩子吧……蕭叡頹唐地坐下來。


    他總在想,他們是什麽時候走向絕路的,沒想到打從這時候開始,懷袖已經信不過他了。


    明明年少時,他們是交心交命的相互信任。


    懷袖還是跪了下來,道:“皇上,請您放我走吧,我願毒啞我自己,絕不會透露出您的秘密。”


    也可能是從他登基以後,懷袖第一次給他下跪時起吧。


    蕭叡道:“我自是信得過你的。”


    他闔上雙目,雖他知自己身在門口,還是心疼如剜:“朕放你走,你走吧。”


    像在做一場夢中夢,他清楚地記得懷袖穿著一身紅衣,在新婚之夜,死在自己的懷裏。


    “朕情願你好好活著,也好過死在我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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