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秦月倚在窗邊, 微微仰頭,望向宮牆的鴉色青瓦連至陰沉天際。


    今天早上無雨,烏雲鋪滿穹宇, 沉甸甸地壓著, 似是隨時都會墜坍下來,風灌進屋子, 把她披散著的長發吹起。她才起床, 隻在裏衣外麵披了件道式袍子, 還沒梳洗。


    她看了一眼,便將窗戶關上。


    天色太暗了。


    屋裏還點亮七寶燈。


    雪翠正自她身旁經過,端著一盆梳洗用的香湯,秦月問:“何時了?”


    雪翠答:“還沒到辰時。”


    秦月頷首, 心想,這會兒蕭叡應該已經到天廟,正在準備做祭祀了。


    秦月簡單梳洗, 隻略挽發, 因今日不打算出門,穿得也樸素, 是她慣愛穿的道袍。那會兒她以道姑的身份進宮,張磐以為蕭叡有什麽特殊愛好,行李裏特地裝了幾件玄清觀帶過來的女道袍,他揣測聖意倒也沒錯,蕭叡以前確愛這一口,倒不好說人家心思齷齪。


    她有日拿出來穿,覺得還挺舒服,蕭叡見了,怔怔半晌, 猶豫好久才問她:“你這幾年是真有出家之意?”


    秦月甚是無語:“是,是,小女子為情所傷,打算了卻紅塵,出家靜心。”


    蕭叡被她譏諷得落個紅臉。


    秦月吩咐了早膳,再去看孩子,這會兒寧寧也已經醒了。


    小孩子舍不得睡覺,每日有探索不完的事兒,她親自給女兒梳頭,但她雖是女子,以前也鑽研過梳發的技巧,可好些年不用,早忘得差不多了,梳得還不如蕭叡。


    寧寧在鏡子的倒影裏打量自己略歪斜的發髻,挺嫌棄地說:“還是爹爹梳得好。”


    秦月放下梳子,臉不紅地說:“那你要麽亂著頭發,等你爹回來給你梳。”


    寧寧現在甚是畏懼她,一是因為爹爹也怕娘親,她跟著怕,平時遇上什麽事,爹爹都慣著她,可倘若娘親說不行,那她就算去求爹爹也沒用,二是娘親教她厚黑之術,久而久之,不得不敬畏娘親。


    寧寧問:“娘你怎麽不梳頭?”


    秦月道:“梳過了,今日不出門,又用不著梳什麽正髻。”


    寧寧打量她,她覺得自那次她闖大禍以後,娘親就對她沒以前親密了,而是更加冷淡,像是對她放養了。可她反倒覺得娘親有趣起來,與別人家裏的娘親不一樣,娘親不愛打扮,卻有種別樣的風華,甚至愛穿道袍,或靠著看書,或寫字作畫,或籌算賬本,都有種肆意灑脫。


    她倆之間不似母女,更像師生。


    秦月以往竭力要按照自己的印象中的娘親進行扮演,卻差強人意,如今算是破罐子破摔,反而能跟這個小魔頭和諧共處。


    午後無事。


    她關上門,擋住風,今日天寒,她著人燒上銅爐銀炭。


    兩個孩子依偎在她身邊,聽她拿著親自畫的畫冊子講她行走四海各國的故事,寧寧聽得津津有味,她就愛聽故事,要不是因為今天不可以,她還想把她的皮影戲班子叫過來給她唱戲。複哥兒多有親眼見過,秦月以為他以前還是個小寶寶,應當記不得了,可一說起,他竟然都能有個影響,說出點東西來。


    寧寧頗為羨慕:“你可真好,娘親帶你到處玩。”


    秦月便說:“娘也可以帶你到處玩啊。”


    寧寧立即閉嘴不說話了,她是想把娘留下,卻不想離開父皇身邊。隻可惜她人小力微,她想盡辦法也沒能成功。數月以來,還多了一門課,女官來專門給她講宮規。現如今,她都不能隨意出入父皇和眾臣商討國事的大殿和議廳了。


    她起初還挺不高興,不過翻翻史書,就沒有哪個公主可以像她這樣任意妄為。


    兩個孩子都被哄午睡了。


    秦月也有些困乏,不知不覺地沉入夢鄉。


    雪翠見姑姑睡著了,給她掖了掖背角,把燈給吹了,坐到外頭,百無聊賴地打起絡子。


    ~~~


    秦月午睡醒了,望見從窗紙透進來的明媚日光,不禁疑惑。她分明記得快下雨了,怎麽外頭卻辟了晴。


    身邊也沒見兩個小兔崽子。


    她這是睡了多久?人呢?


    珠簾晃動的聲響傳來,她看過去,身著正四品的檀紫色女官服、腰係玉佩的雪翠走進來:“娘娘,您醒了。”


    秦月皺了皺眉,她何時又成“娘娘”了?


    再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似乎不是在蘅蕪宮,而是在其他宮殿,不肖多事,她便認了出來,正是坤寧宮的寢殿。


    雪翡捧來宮服,卻是皇後才能穿的衣裙。


    秦月一見,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場夢中。


    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夢?她心生不愉地想。


    還沒等她換好衣裙,奶聲奶氣的孩子已在外麵“母後”“母後”地喚她,兩個小崽子被放進來,正是複哥兒和寧寧,又不盡然,這邊複哥兒瞧著更年長一些,而且身子康健,麵無病色。


    複哥兒舉止端正,卻不多親昵於她,牽著小妹妹進門,進門便行禮:“母後,午安。”


    倒是寧寧,撒開哥哥的手,蹦跳地撲她懷裏,眼眸亮晶晶地問:“娘,我可以給你梳頭發嗎?”


    秦月更迷惑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兩個似是而非的小魔頭,這可真是一場怪夢,明明也沒什麽光怪陸離的情節,卻讓她莫名地心慌心悸。


    寧寧拉著她的手搖了搖,撒嬌:“娘親,母後。”


    正這時,蕭叡也到了。


    秦月又是一愣,蕭叡瞧上去比現在年輕許多,鬢邊沒那麽多白發,眉心也沒有那麽多的皺紋,眼角眉梢舒展許多,顯是日子過得更為舒心。


    蕭叡進門就把女兒從她身邊抱起來:“別鬧你母後,你母後的頭發不是能亂玩的。”


    兩個孩子請過安。


    蕭叡對長子道:“帶你妹妹學字去。”


    進門以後就沒見秦月說話,蕭叡坐在床邊,伸手要去摸摸她的額頭:“不是說退熱了嗎?睡傻了?”


    他微微一笑。


    秦月甚是不適應他的親密,別過頭,不讓他碰到。


    蕭叡怔了下,還沒發問,先聽秦月開口:“我何時成了皇後?”


    蕭叡啞然失笑:“這一遭病,是真病昏頭了。你莫不是把朕和孩子們都給忘了?朕一登基便封了你為皇後。”


    這夢可真荒唐。


    秦月眉頭皺得更緊:“那崔貴妃、何淑妃她們呢?”


    蕭叡一臉茫然:“你說什麽人?後宮不是就你一個?”


    秦月閉上眼,又躺下,她想醒過來,可躺了半天,也沒從這場夢中脫離。反而聽到蕭叡的聲音,他命太醫過來再把脈,還親手擰了冷水帕子給她敷額頭。


    再問問兩個孩子的事,也對不上,複哥兒竟然是她當上皇後不久就生下來的,又過五年,才懷上寧寧,再生了個女兒。


    她更煩躁了。


    在這夢中被困了好幾日。


    蕭叡遭她冷眼,無辜地問她:“朕又哪裏惹你生氣?你與我說便是。”


    秦月道:“我記不起以前的事,我怎麽一覺醒來就成了皇後。明明我應該一心要出宮才對。”


    蕭叡拉著她的手:“自是我求了又求,你才留下,朕哪裏待你還不夠好?”


    秦月看他那無辜的模樣,知自己是在無理取鬧,那個蕭叡負了她,這個又沒有。


    可她還是不快,思來想去,對蕭叡說:“以前我最厭惡你母後,也做了甚個皇後。還住進她住過的屋子,睡她睡過的床。”


    蕭叡笑了:“怎的?你怕她冤魂索命?”


    秦月卻說:“我怕什麽?她活著的時候我尚且不怕她,死了更不怕。她是罪有應得。”


    蕭叡道:“那不就是了?你若還是不滿意,來年開春,把宮殿推倒了重建便是。”


    秦月皺眉:“那到也不必,沒事浪費那個錢做什麽,帳不還是我來算,大興土木叮鈴哐啷地吵得很。”


    “你喜歡就改。”蕭叡說,“也沒幾個錢,反正朕後宮沒有妃子,本來就省下好一筆開支,你拿去花就是了。”


    她又嫌在宮裏被悶得煩。


    蕭叡便以巡視江南的名義陪她回老家,她老家也沒個親戚,她去了兩回,也沒甚麽意思。


    但她還是趁這機會出走,沒人攔她。


    馬車駛到半路,秦月心下茫然,她這是要往哪去呢?天下之下,確實無處無不可去,她要一直在路上顛簸嗎?


    蕭叡既沒負她,她又還有什麽不滿?


    她在外麵兜了一圈,回了行宮。


    蕭叡甚至都沒發現,還問她午後出去散心看了什麽。


    隔日,兩人換了便裝,牽著手,去田邊散步。


    秦月自己都有些疑惑了:“我還是記不起來。”


    蕭叡說:“記不起來便算了,你隻要記得我是你的七郎便夠了。”


    秦月納悶:“但你怎麽就娶我做皇後了?你不是一心要娶個高門貴女嗎?”


    蕭叡親了她一下:“什麽高門貴女也比不上我的袖袖,朕隻想娶你。自我那時回來,知道我們沒了孩子,朕便想,縱是他們進諫反對,朕這輩子也不能負了你。你看,現在我們有了兩個孩子,誰還說你的不是?你擔心什麽?”


    他們一生恩愛,蕭叡年過五十,趁著自己還沒糊塗,傳位給長子,做了太上皇,與她一道雲遊四海去了。


    可沒過幾年,他就老糊塗了,還會四處亂走。


    秦月每天起床都要看這個老頭子有沒有亂跑。


    這年夏天,上供的葡萄格外好,又大又甜,蕭叡吃過葡萄,一通午覺睡醒,袖子全被染上紫色的汁液,黏糊糊,床榻都弄髒了。


    秦月便罵他:“你沒事往袖子裏塞葡萄幹什麽?”


    蕭叡唉聲歎氣:“我要帶去給袖袖吃啊。都壓壞了,唉,都壓壞了。你是不知道,袖袖長得那麽瘦瘦小小,我好擔心她飯也吃不飽。”


    這老家夥抬起頭,看見她,便笑起來:“咦,袖袖,你在這啊?”


    說著便握住她的手:“對不起,我睡迷糊,把葡萄壓壞了。上次我帶給你,你多喜歡吃,我才想再送你吃。”


    ~~~


    秦月自夢中醒過來。


    複哥兒正在摸她的臉頰:“娘,你哭了。”


    秦月默不作聲,她把孩子摟進懷中,幽幽歎了口氣。


    她做這不切實際的夢當是如何?又有何用?隻是一場夢而已。


    再看外麵天色,還是黑壓壓一片。


    蕭叡倒是回來了,他一回宮就往秦月這邊來,她擦幹淨臉,瞧不出淚痕,隻眼角有些紅。


    蕭叡回來便謝她:“勞煩你看了一天孩子。”


    “無妨。”秦月說,“本來也是我的孩子。”


    蕭叡踟躕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袖袖待他變得和善了些許。


    蕭叡此行不光是祭祀驅雨,還下了一封罪己詔。


    傳至各地時,雨便停了,就仿佛是上天原諒了這位謙虛自責的皇帝,百姓們也覺得正是如此,倒叫先前傳他德行不檢的謠言消退許多。


    但國事這頭剛能喘口氣。


    幾位心腹大臣便又開始似有若無地催問關於“複哥兒”的事了。


    蘭閣老甚至私下與他打商量,道:“我想,皇上大概是怕孩子還小,有賊人要加害與他,所以才將他先藏起來。倒也無妨?皇子今年幾歲?我覺得到了七八歲就可以放出來了,不然再開蒙就有些晚了。”


    蕭叡差點被他繞進去,舌頭打結了一下,抵死不認:“沒有皇子,什麽皇子?朕不曉得。”


    蕭叡隻得繼續裝傻。


    現在蘅蕪殿看管極嚴,就是怕有這些人幹脆直接去把孩子給挖出來。


    複哥兒的身子骨好了很多,也該走了。


    可他心生眷戀,還想和袖袖再多待一會兒,就是一天、一個時辰、一刻鍾,那也是好的。


    他想,大概是最近袖袖待他態度很不錯,他又開始得隴望蜀。


    這日,回去以後。


    他卷簾而入,見懷袖坐在燈畔看書,恬靜安然,心尖也軟了,恨不得此時此刻可以變得漫長永久。


    秦月收起賬本,問:“又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蕭叡坐下來,醞釀了一下情緒,才問:“你可想好了哪日啟程?”


    秦月不說話。


    蕭叡膽子便膨脹起來,道:“袖袖,要麽這樣,你想走就走,想回來,也隨時能回來,隻在這裏,我不讓別人曉得。你若是高興,每年回來個把月看看我……”


    秦月笑了:“你說什麽傻話呢?皇上。一時半載還好說,我要出入那麽頻繁,遲早得露餡,倒是可是正中你下懷,是不是?”


    後悔漫上心頭,他這是又弄巧成拙,蕭叡直想歎氣:“我不是想騙你。”


    秦月想了想,說:“初九是複哥兒的生辰,他還沒有父親給他過生日過,等以後隨我走了,更難相逢,這輩子怕是沒幾次機會。你陪他過一次生辰,然後我就帶他走了。”


    蕭叡悵然若失,明明他早就有所決意,可真到了這時候,他還是硬不下心,一個“好”字卡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秦月問:“你又想反悔不成?”


    蕭叡這才澀然道:“沒有,我答應了,我答應你便是。”


    燈火爆了一下。劈啪一聲。


    秦月靜默地打量蕭叡,卻覺得他的神情與夢中的蕭叡有幾分相似。她也不知為何會作此想,夢裏的七郎待她百般好,麵容看上去就讓人舒心,不像蕭叡,仍舊一副鰥夫的氣質,清清冷冷。


    她回宮住了大半年,還是戒備蕭叡,隻是沒先前那般厭惡他了。


    此次之後,便作一拍兩散。


    睡在床上的複哥兒翻了個身,握緊了小拳頭。


    翌日。


    蕭叡想著要為複哥兒過生辰,著實難辦。這孩子的身份不可告人,隻能在這宮中他們一家人偷偷慶祝,又未免太過寒酸。


    他先通知寧寧,讓寧寧可以給弟弟準備一份禮物。


    她很豪爽,直接去問複哥兒想要什麽。


    兩個孩子湊在一起說話,大人們也沒怎麽注意。


    複哥兒隻搖頭:“沒什麽很想要的。”


    寧寧見他愁眉不展,問:“可是哪裏又疼了?你別忍著,姐姐給你把禦醫叫來。要吃糖不?”


    複哥兒看著她手心裏的糖豆,眨巴下眼睛,吸吸鼻子說:“姐姐,等我生日過了,娘親就要帶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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