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最討厭女人哭。


    我記得那是一個深夜,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跑來敲我家的門,邊哭邊嚷著讓我爸負責,當時我媽就在一旁,冷冰冰的盯著那個上門來的不速之客。我爸自然不肯讓她生下孩子,那個女人張口閉口分手費打胎費,畫著精致妝容的臉在我看來是那樣扭曲和不自然,就連她哭泣的語調也讓我覺得刺耳。


    我躲在門後偷偷看著這場鬧劇,看著我爸哄走那個女人後跟我媽吵架,我媽也哭了,跟那個女人一樣的尖銳刺耳,我關起門躲進被窩,做了一夜的噩夢。


    我實在受不了,低吼一句“別哭了!”


    宋若嵐怔住,停了哭聲。


    “我不是董夜,你再哭也沒用,與其寄希望於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不如自己向前看。”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感到憤怒,倒不是氣宋若嵐這愛哭的性子,而是自己內心深處有種無力感,我向來隻接納自己,那種把所有賭注都壓在他人身上到頭來唯餘失望的人我一直都是持鄙夷態度的,那是早已被我拋棄的、曾經的我的懦弱。在宋若嵐身上,我看到了過去我弱小無助的影子。歸根到底我還是氣自己,我厭惡我的軟弱,卻又愛著我的自私。


    我很矛盾。


    宋若嵐低下頭,額前有碎發垂落。她掏出手帕擦幹眼淚,一語不發。


    我是不是說的太重了……我看不清宋若嵐的表情,她姐姐正對我怒目而視,盯著我一副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模樣,我心裏發怵,想想還是再稍微解釋一番,畢竟我的出現打擾了人家小兩口的甜蜜生活,直接拍屁股走人委實不道德。


    “你也別難過,如果你不喜歡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出現在你麵前,你別想不開,那個……節哀順變啊。”我半天憋出這一句話來,安慰人的活兒我真的不行,還沒等我想出下一句來,宋若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起身指著我說道:


    “你胡說什麽?三年不見你就這樣對我妹妹?!”


    “都說了我不是原來那個人,你還要我說幾遍?”


    宋若妍語塞,頓了片刻還想說些什麽,衣袖卻被宋若嵐拉住。


    “姐姐,不要再說了,我明白的。”


    宋若嵐也站起身,伸手理了理額前的發絲,仰起臉來和我對視。她長著一雙十分溫柔的眼眸,微笑起來仿佛能讓人感到如沐春風。


    我想起我剛進入這具身體時做的夢,夢裏的宋若嵐和董夜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雖然董夜……好吧,原來的董夜,他已經不在了,但身體仍有生命特征,恐怕宋若嵐一直在等他回來吧?萬一原來的董夜回來了,我又該去哪裏?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想再次死去無依無靠,幾乎是本能的反應想離他們遠一些,最好是能永遠霸占這個空殼。


    “夜哥哥,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自會不再糾纏於你。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回從前的記憶。”宋若嵐咬著嘴唇幽怨的看向我,手指緊緊絞著手帕。


    合著你們都當我失憶了?那我之前講那麽多全都白講?讓你們理解一下穿越就這麽難嗎?


    她每次叫我夜哥哥都能讓我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我心裏膈應。


    “慢走不送,一路順風。”我沒好氣的說道,“你還是換個稱呼吧,這聲夜哥哥我實在承受不起。”


    “你——”宋若妍似乎要開口罵我,被宋若嵐拉住。我看到她低聲在她姐姐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宋若妍的神色從憤怒轉為疑惑,看著我的眼神也不是那麽充滿敵意了。


    “那你叫什麽名字?想讓我怎麽稱呼你呢?”宋若嵐問我。


    我下意識的回答道:“我叫董夜。”


    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看到宋若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宋若妍也是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


    糟,又得重新解釋了。


    好說歹說勸走了宋家的兩位祖宗,期間張帝閽一直在給我打圓場,讓我感激不已。最後張纖歌也走了,走之前還把我數落一番,說我刻薄寡恩雲雲,搞得我老臉一紅好像真的是我做錯了一樣。


    張帝閽說可以讓我暫時住在鄴冥宮,原來董夜的房間一直有人打掃隨時都能住人。現在天色已晚,這裏是古代半夜也不好趕路,我感謝了他的好意,打算隻住一晚明天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確實是在逃避,但我也別無選擇。


    董夜的房間比張帝閽的要華麗許多,據說他是鄴冥宮的少宮主,這房間布置自然要高人一等。現在的鄴冥宮處於群龍無首的境況,張帝閽挑起了代理宮主的大任,不過看著宗門內門可羅雀的景象,這代理宮主也挺難的。


    說實話,宮主少宮主這個名字我不喜歡,聽著一點都不威武,跟公主似的。還是什麽宗主盟主這樣的名字適合我,多霸氣。


    嘿嘿,早點睡覺,夢裏什麽都有,明天早起趕路呢。


    看來原來的董夜很愛看書,起居室裏擺著的書架比臥室裏的床還大,旁邊是一張書桌,書桌上還有一本合起來的書,裏麵有一張紙夾著,應該是董夜生前翻過後找來當書簽的,這點小細節竟然都能原封不動的保存三年。


    我隨手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裏麵是密密麻麻的豎排版繁體字,我大概認得,抱著在一個武林勢力裏的書籍說不定跟他們門派的武功有關的想法,端起書看了起來。


    看的很慢很費勁,但大致明白了內容,跟鄴冥宮武學沒什麽關係,倒是講了一些虛無縹緲的道家學術和玄學,還有關於人的七魂六魄,就是講人的靈魂的。書中還提到若一個人丟失了魂魄的一部分,可以通過“共憶”找回,這個“共憶”就是指相同的靈魂與他的碎片接觸時會產生這個人的回憶,這讓我想到了我剛來這個世界時看到的原來董夜的記憶。


    越看越心驚,照書上這麽說我跟原來的董夜靈魂有所關聯……?我實在不想再跟這個人扯上關係,他的出現讓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處境,還是趁早跑路的好。


    我放下書本,翻身上床睡覺。第一次睡古代的床有些不習慣,不過還是很快進入了夢鄉。


    ……


    我……又是在做夢嗎?


    熟悉的感覺,我依然是附身在董夜身上的幽靈。似乎是冬季,早梅發高樹,迥映楚天碧。兩個小小的人影在梅花下麵,穿著一樣樣式的大襖,一個火紅一個粉紅。


    “不許哭!”小宋若妍漲紅著臉,雙手叉腰大聲嗬斥著麵前的小哭包,“我怎麽會有你這麽愛哭的妹妹!”


    小宋若嵐揉著眼睛,不停地有眼淚從圓圓的包子臉滑落,“嗚嗚……姐姐好凶……”


    小宋若妍抬手敲了宋若嵐的腦袋,吐出舌頭扮了個鬼臉。


    宋若嵐哭的更凶了。


    我感覺到董夜在皺眉,他向著宋家姐妹走去,“你怎麽可以隨意欺負別人?你妹妹都哭了。”


    宋若妍看著走過來的董夜,柳眉倒豎,轉身把宋若嵐護在身後,“關你什麽事?給本小姐滾開!”


    董夜現在的精神狀態似乎極度不穩定,他好像始終在壓抑著某種情緒一樣,我能感知到他心中的暴虐和嗜血,果然,董夜捏緊了拳頭。


    似是感覺到了董夜身上散發的殺氣,宋若妍後退一步,把宋若嵐擋的嚴嚴實實,“你是……鄴冥宮的二公子董夜?”


    董夜沒出聲。


    倒是宋若嵐從她姐姐身後出來,半邊身子都藏在宋若妍身後,隻從肩膀處露出個小腦袋,頭上紮著兩個小丸子,鼻涕眼淚都還掛在通紅的小臉上,她小聲說道:“姐姐,他是鄴冥宮的人,我們不該這樣沒禮貌。”


    宋若妍冷哼一聲,極其不情願的從鼻腔裏擠出一句對不起來。


    宋若嵐低垂著眼瞼,卻在偷偷打量董夜,躲在姐姐身後對董夜說到:“姐姐沒有欺負我。”


    董夜看著那張肉乎乎的小臉,心中激蕩的情緒似乎平息了不少。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來,上前一步想遞給宋若嵐,但看到宋若妍一臉戒備的盯著他,停下了前進的步伐,隻是伸著拿著手帕的手定在原地。


    宋若嵐低著頭接過董夜的手帕,“謝謝公子……”。從董夜的角度能看到宋若嵐紅透了的耳朵。


    “天氣冷,小心把臉凍壞了。”董夜偏過頭不去看眼前小小的人,同時後退一步拉開了與宋若嵐的距離。


    有北風卷著花香吹來,這帶著梅花氣息的冷香在兩人中間流淌,在積雪中增添著獨屬冬日的特殊韻味。


    宋若嵐小心翼翼的將手帕藏於袖中,拉著姐姐的衣角。


    宋若妍看看妹妹,又看看董夜,對董夜說到;“我是宋家長女宋若妍,這是我妹妹宋若嵐,你應該知道。”


    董夜點頭。


    宋若妍比了比小小的拳頭,“別告訴別人今天的事,尤其是我爹,不然要你好看!”


    董夜失笑。


    宋若妍拉著妹妹頭也不回的走了。小宋若嵐的手被姐姐拉著,兩個小人兒踉踉蹌蹌的在積雪裏留下兩排腳印。


    董夜看著兩人的背影,正準備轉身離去,卻看見宋若嵐回頭,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正臉,宋若嵐對著董夜展露出明媚的笑意,眼梢紅紅的。


    看著身旁開盡的紅梅,突然就有折一枝相贈的想法,無奈花朵易逝紅顏易老,等到山水相隔、千裏迢迢的時候,再拿什麽送給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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