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撲在臉上。


    是一陣腥風,潮濕,葷臭,悶熱的風。


    藏劍朦朧的睜開眼,四周昏暗無光,恍惚間,他看到兩扇鐵欄杆。


    這裏竟是牢房。


    他垂下頭往自己身上看去。


    衣服隻剩下一件單薄的內衣,他的鬥笠,他的外套,統統都被扒下,塞在鐵門外的一個竹簍子內。


    他的手上,還各自套著一圈硬鐵環,在他手腕上勒出一道紅印。


    鋒芒畢露的藏劍,此刻已淪為一個階下囚。


    這種結局,本不該出現的。


    因為藏劍寧可折劍,寧可身死,也絕不甘受辱。


    他嚐試運氣,嚐試掙脫這鎖鏈的束縛。


    但他越用力,越拉扯,鎖鏈就越狠狠的拍打在他的身上,將他捆綁的越痛。


    他又累又餓,這一次掙紮又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


    他憤怒的嘶吼,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但口幹舌燥,竟隻能發出一絲呃呃的聲音。


    鎖鏈捆綁的,不僅是他的身體,更是他的尊嚴。


    但這個時候,傳來了吱呀的一道開門聲。


    藏劍遲緩了半天,才慢慢轉向開門的那邊,他先閉著眼睛,再豎起耳朵。


    就好像睜眼與豎耳隻能選擇其中一樣。


    多麽可悲!


    他本是一隻敏銳且瘋狂的野獸。


    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的腳步很穩。


    並不是金鳳先生。蘇岑隻是負責將他帶回來。


    也不是老莊主趙舊羽,更不是少莊主趙新琦。


    這是一個從未出現在眾人眼前的一張陌生麵孔。


    但他的步伐很穩,他的中氣很渾厚,他可以到這個地方來,足見他的身份地位並不低。


    這是詠劍山莊的三長老楊嚴。


    楊嚴手中拎了一個盒子。


    藏劍注視著他緩緩走來,在渾濁的光線下,才看清他手裏拿的是一盒飯。


    楊嚴走到藏劍身邊,將那一盒飯菜遞給他。


    他隻說了一個字:“吃。”


    一股久違的飯香飄來,藏劍喉嚨一緊,他立馬朝著那盒飯撲了上去。


    但身上的鎖鏈卻將他一把拽了回來。


    他摔在了地上,吃了一嘴土灰。


    但藏劍絲毫不在意,更不怕在楊嚴麵前丟臉。


    他心裏想的,一直是苦難才能夠磨練人的意誌。


    藏劍慢慢蹲了下來,他小心翼翼的將那盒飯捧到麵前,開始大吃起來。


    楊嚴又遞給他一個瓶子,道:“酒!”


    藏劍接過酒瓶,卻根本不看楊嚴一眼,嘩嘩地便往嘴裏灌去。


    他實在太渴太餓了。


    但藏劍吃飯,從來都是一口一口慢慢的吃,即使是現在也沒有變。


    因為也許哪頓飯,便是人生的最後一餐。


    所以他格外珍惜。


    藏劍大口的吃,卻慢慢的咽,酒嘩嘩落下,落到他的舌頭上,還要好好咀嚼一番。


    等他吃飽喝足,足足花了一盞茶的功夫。


    而楊嚴就一聲不吭的看著他吃。


    他並不打擾別人用餐,因為那是極其不禮貌的。


    藏劍吃好喝好,才抬起頭朝楊嚴道了句:“多謝。”


    這時,他才正眼打量麵前這個人。


    但他的眼睛裏已經有了光,他再次變成了那個鋒芒畢露的藏劍。


    有酒有肉,便再沒有什麽能夠將他打倒,他的心堅硬如鐵。


    麵前這個人,身材高大,鷹鉤鼻,眼睛很寬,兩條眉毛在中間勾連,是深藏不露的感覺。


    藏劍注視著楊嚴的眼睛,道:“你就是那個人。”


    “不錯。”


    楊嚴不否認,他大方的點頭。


    藏劍道:“難怪你要給我送吃的,你可不希望我死。”


    楊嚴道:“不錯。”


    藏劍道:“你是一個人來見我的,你們莊主並不知曉。”


    楊嚴道:“不錯。”


    藏劍笑道:“你這個人倒也奇怪,我問了你三句話,你都隻答兩個字。”


    他好奇道:“難道你的話一字千金?”


    楊嚴笑道:“沒有。”


    他道:“我隻是在等你說話。”


    “等我?”


    藏劍疑惑。


    楊嚴點頭道:“等你。”


    他笑道:“時間有限,你有什麽問題現在都可以一並問出來,我盡量回答你。”


    藏劍道:“我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不能知道的太多。”


    他補充道:“求知是一個人的本能,但一個人總想著為什麽,總去探求一些不該他知道的東西,就容易犯錯,甚至會死。”


    楊嚴稱讚道:“你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


    藏劍道:“多謝誇獎。”


    楊嚴道:“那你想清楚要問什麽了?”


    藏劍道:“我隻問三個問題。”


    楊嚴和藹一笑。


    藏劍道:“第一個問題,不知閣下怎麽稱呼?”


    楊嚴失聲一笑;“這就是你要問的?”


    藏劍鄭重道:“很重要。”


    楊嚴端正臉色道:“楊嚴,詠劍山莊的三長老。”


    他看了藏劍一眼,目有深意,道:“你不必試探我,因為我很清楚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誰。”


    藏劍卻失聲笑道:“我是藏劍。”


    楊嚴道:“你是藏劍,記住就好。”


    藏劍道:“第二個問題,你和朱伶,有沒有聯絡?”


    楊嚴道:“沒有。”


    藏劍道:“第三個問題,你們還需要我怎麽做?”


    楊嚴道:“目前用不到你,五月初五那天再說吧。”


    藏劍眨眼道:“我還想再問個問題。”


    楊嚴道:“年輕人太貪心可不好。”


    藏劍道:“我什麽時候能出去?”


    楊嚴不答,卻盯著藏劍道:“你問了問這麽多,我也要問你一句。”


    藏劍拱手道:“請講!”


    楊嚴道:“詠劍秘典是不是你拿的?”


    藏劍道:“不是。”


    楊嚴點頭,便轉身離開。


    藏劍呼道:“你相信我?”


    楊嚴道:“為什麽不信。”


    他走到門口,突然回過身對藏劍道:“要出去,你得把詠劍秘典交趙莊主。”


    藏劍已然聽出了楊嚴的意思。


    他沒有拿,又如何能將詠劍秘典交出來?


    秘典隻是個借口,趙舊羽就是要將藏劍囚禁在這裏。


    所以金鳳先生,趙舊羽,趙新琦一個也沒來過,他們根本就沒有必要過來。


    藏劍望著深沉黑暗的鐵幕,不知離五月初五還有幾日。


    此時的詠劍山莊大廳內,共有六人。


    老莊主趙舊羽首座,在他邊上那把交椅上是金鳳先生蘇岑。趙新琦站在一旁,林霖退在趙新琦身後。


    而大廳正宮上站著兩位,一位是那二長老方廷,另一位則是一個拄著拐杖,白發須須的老人。


    他是詠劍山莊現任的大長老,也是唯一連任三屆長老的元老級人物。


    這時,外麵匆匆趕來一人,正是楊嚴。


    加上他,在這密閉的大廳內,便一共有七人。


    方廷道:“楊長老,說好了未時在這裏齊聚,你怎還晚了。”


    楊嚴抱歉道:“處理一些事務,來遲了。”


    趙舊羽道:“來了就好,那我們開始吧。”


    方廷道:“莊主喊我們過來,定然是商議詠劍秘典的事了。”


    趙舊羽道:“不錯,正是此事。”


    他歎口氣,沉聲道:“想必各位都已知曉詠劍秘典被盜的事了。”


    方廷道:“秘典被盜,五月初五恐怕不能按時舉行大會了。”


    趙舊羽道:“大會必須如期舉行。”


    方廷驚道:“可是……那些人都是為秘典來的。”


    趙舊羽道:“詠劍山莊五月初五宴請八方豪傑,這是已經下了拜帖的!若被人得知我們因秘典被盜迫不得已取消大會,山莊從此豈不被人恥笑?”


    方廷道:“那莊主的意思是?”


    趙舊羽道:“如期舉行,將共閱秘典安排在最後一程,其他不變。”


    方廷道:“遵命。”


    趙舊羽微微一笑,道:“但尋找秘典之事萬萬不可落下,這就要麻煩兩位長老了。”


    方廷,楊嚴,齊聲道:“願意效勞。”


    楊嚴突然抬頭道:“我們漫無目的四處搜尋,豈不是大海撈針?莊主能否提點一二?”


    趙舊羽笑道:“我正想與你們說的。”


    他朝蘇岑一拜,道:“承蒙金鳳先生出手,已將那小賊藏劍擒了回來,現在正關在牢中。”


    說罷,他仔細觀察三位長老的臉色。


    辛舍人麵無表情,方廷與楊嚴具是麵有喜色,道:“那可是除了一個心頭大患!”


    趙舊羽道:“藏劍隻是小部分,關鍵是他背後那批人。”


    方廷道:“莫非莊主覺得,是藏劍背後那些人,盜走了秘典?”


    趙舊羽道:“也許,但不必然。”


    他補充道:“但隻要藏劍關在這裏,外頭一定會掀起些風浪來。”


    趙舊羽看向趙新琦,道:“新琦,稍後你便帶些弟子,去鎮上四處傳播藏劍被詠劍山莊所擒的消息。”


    趙新琦道:“是。”


    楊嚴笑道:“莊主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將藏劍關押,既免得他再傷人,又利於探尋秘典的消息,還能刺探他身後那批人的虛實。”


    方廷也讚道:“真是一石三鳥的妙計。”


    趙舊羽被他們這麽一恭維,臉上也露出笑意,他轉過頭,誠懇的對蘇岑道:“先生,這裏您武功與威名最高,看押藏劍的任務,就勞煩您了。”


    蘇岑忙扶起趙舊羽手,道:“老朋友,你這是什麽話!”


    他道:“既然你將我蘇岑請來,我便一定要助你的江湖大會完美收官,如此我才能安心呐。”


    趙舊羽道:“蘇兄之意,趙某心領,不甚感激。”


    蘇岑一拱手道:“隻要我金鳳先生在此,他人休想接近藏劍一步。請諸位放心!”


    楊嚴笑道:“有金鳳先生的鳳翅鎦金鏜在,我們便放一萬個心了。”


    趙舊羽亦道:“有各位相助,我詠劍山莊定能渡過難關。趙某在此謝過!”


    說罷,他竟彎腰鞠了一躬。


    他人忙道:“莊主多禮了。”


    趙舊羽笑道:“既如此,各位就散了吧。”


    其他人都一一退去,隻有大長老辛舍人卻還留在原地。


    他幾乎沒怎麽說話,他的眼睛低垂,他臉上滿是倦態。


    趙舊羽道:“辛老,您是累了?要不要我送送你?”


    辛舍人已經八十幾歲的高齡,已是半身入土的人了。


    趙舊羽從頭至尾沒吩咐過辛舍人幹什麽,他這年紀已不需要做什麽了,喊他過來,隻是因為他是辛舍人。


    辛舍人搖頭道:“不用。”


    趙舊羽道:“那長老為何不走?”


    辛舍人抬起他蒼老的臉,他的眼睛布滿皺紋,他的嘴角幹澀,歲月在他臉上有太多痕跡。


    他注視著趙舊羽,緩緩道:“莊主,你可知我在詠劍山莊有多久了?”


    趙舊羽認真道:“據我所知,長老您三十五歲便到了山莊,如今已有近五十年了。”


    辛舍人緩緩點頭,道:“這五十年,我看著山莊一步步成長,看著朱飛,你,還有胡毅從懵懂少年到名滿天下,看著山莊經曆風風雨雨,依然挺立。”


    他悵然道:“我希望這是一場永恒不滅的夢,至死我都在思念它。”


    趙舊羽道:“長老放心,山莊一定會傳承下去。”


    辛舍人道:“但願吧。”


    他拒絕趙舊羽的攙扶,一個人拄著杖走了出去。


    本是晴天,但他佝僂的身子卻仿佛被無形的風雪壓彎,他被孤立在這片風雪中。


    辛舍人心中,已是一片難言的絕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嘯山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洋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洋酥並收藏劍嘯山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