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塵被連續逼退數步,那從遠處狂湧而來的氣機依舊沒有停歇,如洪水猛獸般朝他衝來。


    他呼出一口濁氣,搖晃著身體重新站立起來,撐開雙手,頓時在胸前聚攏起一片柔和的光暈,將範威的仙人拱手式餘威抵消。


    就像那範威口中所說的,他全身上下,無論是氣血還是筋骨,傷勢都已經嚴重到了瀕臨崩碎的地步,按道理來說他該是一個死人了,在範威這般氣機狂轟之下,還能夠保持身子站立,沒有立即倒下,這當真算是一個奇跡。


    盡管傷勢很重,但阿塵的腦海中卻並未想太多,他淡然起身,淡然抬頭,感覺自己的意識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


    阿塵緩緩直立起身子,一瘸一拐的走向原來的地方,再次站立到那座不算高的小石坡上,抬眼望天,風雨飄搖,風雨如晦。


    十年前,他原本是最矚目的天驕,天資根骨百年難得一聞,早在十年前的時候就摸到了二品境界的門欄,一共修行還不到三年,入門十五歲,功成十八,當及冠時候,宗門中已經少有年輕一輩可以與之比肩。


    但恰恰就是十年前的那場風波,徹底將他打入穀底,就好像從九天之上跌落雲底,明明是造化與機緣,卻引來了殺生之禍,甚至最後他不惜以走火入魔的代價為妻子擋下眾人的圍攻,雖然最後墜崖僥幸不死,但一身功力日益消退。


    作為曾經的天驕之子,阿塵既然沒死去,既然僥幸又活了下來,他當然不甘心就此沒落,發誓要報仇,要將曾經失去的全部修回來。


    他已走火入魔,身上竅穴中一半都被正陽掌的功法反噬,每日受著烈火焚燒之苦,那氣海與丹田,曾經的真氣源泉幾乎要幹涸,隻剩下一絲一縷的渙散真氣。


    但阿塵熬著苦痛,放棄修煉正陽拳,而是從那兩家道門中尋了本道術本源,重新修那天地理氣,又得奇功振氣訣,日複一日的苦修終於讓他重回二品境界。


    但阿塵並不滿意,他知道這樣的修為根本做不了什麽,倘若麵對昔日的仇人完全無法複仇,於是他再度投身兩教秘籍中,挑選數本功法同時修煉,一度癡狂,結果再度走火入魔,在第五年渾身功力盡散,徹底淪為普通人。


    那一夜,也是這一般的風雨飄搖,隻是少了些雷鳴電光。夜晚的空氣寒冷的讓人想哭,他一人蹲在客棧柴房外,任憑雨點落在他的身上,不管陳鬱再怎樣勸誡都無動於衷,一夜過去,他徹底倒在雨泊中,最後是陳鬱哭著將他抱回來。


    也是在那一次,阿塵的身上落下了病根。


    後來,阿塵也想開了,在陳鬱的勸說下,回歸於平靜的生活,每日望著那清水鎮中的人間煙火氣,從早上推開窗看陽光灑進來,到臨近夜幕夕陽西下,擁著陳鬱一起散步在街巷小弄,他忽然間覺著,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沒來由的,阿塵開始想,自己當初為何要踏出那一步,他修煉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個問題他又想了三年,始終是沒有一個答案。


    隻是,阿塵因為當初落下的病根,身體卻越來越差,曾經還能自己獨立生活,但到了後來卻不得不需要陳鬱來照顧他的起居了,隻是兩次走火入魔好像已經耗光了他的所有氣血,在最後


    一年初春,阿塵站立在風中,身子卻沒來由的顫抖,他吐出了一口血,沒有顏色的血。


    走到這一步,阿塵忽然就懂了,他舍不得這美好人間,舍不得朝陽初升灑落窗前,舍不得夕陽西下最後餘暉落在客棧柴門外的石階上,舍不得店裏小二哥的交喚,舍不得那客棧裏頭幾年認識的江湖朋友每逢相聚都要喝上一杯。


    他要活下去……所以阿塵再度回到那曾經被封藏的山洞,他找到了騰龍丹,可以暫時緩和他的傷勢,他拾起曾經放棄的道家秘典和振氣訣,重踏修行修心之路,隻是為了活下去,繼續將那寧靜祥和維持在心底。


    阿塵搖了搖腦袋,雖然想了那麽多回憶,但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因為這些回憶貫穿在他的腦海,他的所有念想都停留在心間,阿塵的目光隻是朦朧了一瞬間,他眼中再次恢複了清明,漫天的雨絲再難模糊他的視線。


    他昂起頭,看向緩步朝他走來的範威道:“師叔,有件事你還是說錯了!”


    “要修得長生,苦修也好,奇遇也罷,並非要一輩子都紮在武道裏頭,與其嘔心瀝血的尋找秘籍修煉功法,倒不如修心。”


    阿塵一字一頓,說的極緩。


    範威本想譏諷回語,但他忽然間發現自己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那些妄圖想要說出口的字眼,全部無一例外的卡在喉嚨中,被天上滾滾的雷聲蓋過,範威忽然感到背後徹骨的寒意。


    這次他心中真的慌了。


    範威重新鎮定心神,視線再度朝阿塵身上掃去,見到阿塵一如剛才一般,身體狀況差到了極點,他的雙手無力低垂著,雙腿雖然站直,但卻不由自主的輕輕戰栗,被風一吹就好像要跪下,阿塵的上半身此刻已經完全濕透,他竭力的昂起頭,就好像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全部壓在他的脊梁上。


    唯有阿塵的眼神,清澈明了,目光落在範威的身上,就好像雷霆炸響,讓他不寒而栗,從心底深深感到害怕。


    “這是怎麽了……我絕不怕他!”範威在心中嘀咕著,他狠狠攢了攢拳頭,在心中安慰自己,這隻是回光返照,阿塵這小子已經離死不遠,剛剛隻是自己在嚇自己罷了。


    隻是越這樣想,他心中的畏懼之意就越濃厚,甚至他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的後撤幾步,而阿塵隻是目光淡然的望著他。


    “什麽狗屁修心!休想來糊弄我!要你死!”


    突然,範威怒喝一聲,強行在自己體內喚起一股真氣,以正陽掌的內功心法驅散自己心中的寒意,他一步踏出,高高躍起,身子如巨石般從高空砸落,朝著阿塵的方向呼嘯去。


    阿塵微微皺眉,雖然他已經有所感應,從一開始口中所念入天人,到現在渾身竅穴死而複燃,靈台之上朦朧浮現一尊神諭,阿塵已經快要邁出那一步,但這一步就好像是鴻溝,非要到生死門前才能邁過。


    但隻怕是,他的身體就要支撐不住了。


    範威獰笑著,雙拳從空中高高落下,就好像禿鷹一般猛地握住阿塵的肩膀,在空中狠狠的一旋,頓時在傳來阿塵的骨頭碎裂聲,阿塵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印子,他的右手已經舉不起來了!


    阿塵終於抬起左手,運起渾身內力,以道家的四兩撥千斤之力,朝範威再度襲來的雙掌硬抗去,他的右手雖然已廢,但此刻衣袍鼓蕩,居然升騰起一股磅礴氣力,朝著範威一揮袖,頓時氣機狂湧。


    阿塵單手做掌刀,橫切過範威的右手,順著手腕一頂將其掌心推出去,阿塵的手指猛扣住範威的小臂,單手繞過一股弧度將其震開,隨即一掌印在範威的胸膛,於此同時他的右手衣袍猛地一抖,掀起一股狂風。


    範威被逼退,但他不驚反喜,因為阿塵此刻所用的招式,和天火教的傳承截然不同,那麽這些功法隻會有一個出處,便是十年前阿塵得到的那些正教秘籍。


    阿塵這一手推按撩,並沒有傷到範威分毫,隻是將其逼退,但此次交鋒中,範威卻出其不意的廢掉了阿塵的右手。


    他心中得意著,覺得自己剛才的擔心是完全沒有必要。甚至覺著就算那小子天賦驚人,真的能夠沾到一點天人境界的影子,但一個廢去雙手,全身殘廢的天人又能如何?


    不過,這隻是隨意想想,範威心底覺得阿塵壓根兒就不可能達到那一步,自己也不會給與他這個機會。


    風雨瀟瀟,阿塵左手捂住右臂,手搭在肩頭,再拿下來已經沾滿了鮮血,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身上的血很快浸染到後背,雨點將其打濕,大半個膀子都浸的血紅。


    這些讓駐足遠觀的陳鬱看在眼裏,甚至比弄傷自己還要來的心痛,她甚至想衝出去和阿塵說,不要這般拚命了,秘籍範威想要就給他吧。


    此刻她已有些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雖然悲愴不甘心,但她更不願意看到阿塵臨死還要受到這樣的折磨。


    但他們二人好像心有靈犀,阿塵以手指拂了拂肩頭的血,轉過身對陳鬱輕輕笑了一下,示意她不必擔心。


    “沒事的。”阿塵輕輕呢喃道。


    範威腳下的雨水,此刻忽然如波濤翻滾,他身上的氣勢也在不斷攀附,這是他從海涯觀潮起潮落,最後從先人留下的一卷手箋中悟出的秘術千層浪,此番施展,是不想給阿塵留下一點機會。


    阿塵也心中會意,從範威身上散發出的氣勢看,就知道這是一門極其可怕的術法,連同周圍的天地異象都被其影響,但他無懼。


    就像他所說的那樣,這些術法終究是從別人手上拓下來的,捉對廝殺可以,但絕難當做勝負手,作為依憑。


    阿塵抬起那隻幹癟的左手,忽然朝夜空揮了揮。


    緊接著狂風呼嘯起,漫天的雨絲就朝著他的身上飄灑過來,不過並非如先前一樣將阿塵的衣衫浸濕,雨滴絲絲點點落在身上,居然是溫和的。


    阿塵體內原本幹涸的竅穴,如沐春風,如逢潤雨,忽然間複蘇,流出冉冉清泉,最後全身三百六十一處竅穴,便盛開了三百六十一多細微蓮花。


    阿塵舒展了下身子,忽然放下手朝範威所在的地方按去,那原本激旋起的水花,忽然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瞬間沒了動靜。


    千層浪歸於平靜。


    阿塵喃喃自語道:“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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