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百草醫館,阿煜並沒有回到迎海閣。


    而是順著街市,一直走一直走著,對街道兩旁熱鬧的叫賣呼號聲仿若未聞,目光沉靜,眼睛看著前方,人人物物在他眼前來回穿梭,卻又看不進什麽……


    腦中回想的是馨兒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他不禁為馨兒母親的身世來曆暗暗驚奇。


    他又回想起當初那個雖身為邢部尚書卻也是雲龍城在朝廷裏的眼線的樸逸雲告訴過自己的一句詩:壯誌淩雲救疾苦,在天飛龍轉乾坤。可見,馨兒母親的抱負願望,已經成為了畏城主一家甚至是雲龍城一城居民幾十年來為之奮鬥努力的目標……


    所以,原來,馨兒盼的,並不僅是雙雙歸隱在此,二人都隻做普通人,而是讓他放棄自己的身份,甚至未來要追隨著她的腳步,加入雲龍城的行列,成為以她的或者說是她娘親的目標為目標的誌同道合的伴侶。


    而之前,他的王爺身份,以至後來,他做了皇帝,都是實現這個目標的極大阻礙,馨兒才會一直期盼自己做個普通人。隻因,普通人的身份能夠更快更方便的融合到雲龍城中。


    她自私嗎?


    馨兒肯定也想自己放棄皇位的,但是,當初自己提出要留在此地的時候,是她力勸自己先不要著急做決定,等一等劉琦的回答,再做決策。


    想必她當初也是十分想讓自己就此不做皇帝的,但是她的冷靜和為大局著想,仍是讓她勸說自己緩一些做決定,正如,當初在宮中,明明她自己並不想,卻仍是給自己提了作為皇上應納妃的建議。


    這樣的大局為重,這樣的舍己為他,叫他心底深處泛起一陣陣的心疼。


    是的,他並沒有不原諒她,相反,他心底深處在看到她的淚水,聽到她的溫柔道歉,早已經沒有了怒氣。而之所以嘴硬說不原諒,乃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忍,不忍聽她親口說為自己放棄家人,與至親分離。


    他們兩個若想在一起,要麽馨兒犧牲,要麽自己犧牲。


    讓他放棄皇位,參與到馨兒的生命中,以她的目標為目標,以她的抱負為抱負,他捫心自問,自己願意嗎?


    哈,如果那樣,他是否算的上是半個入贅的夫君?他有些自嘲的想。


    那他的後半生即便是倚仗著他的馨兒娘子,倚仗著雲龍城的雄厚實力,哪怕隻是做個傳說中的吃軟飯的丈夫,就像如今他被特別對待,做了迎海閣的賬房先生,哪怕什麽也不做,也是可以錦衣玉食、衣食無憂的啊……


    仿佛是在對自己的這些無稽的想法的嘲笑,阿煜的嘴角現出一絲在外人看來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知不覺,順著東西大街,一直走到了東門外,又一直走,便來到了海邊的港口。


    皓日當空,天空湛藍的毫無一絲雜質,蔚藍海岸邊緣上鑲著層層白色浪花湧動而成的白邊,響起有節奏的嘩啦嘩啦水聲,自由翱翔的海鷗在空中“歐歐”的叫著。前方海麵上,來往進出的船隻異常繁忙,棧橋上運送貨物的腳夫亦是穿梭不息。


    阿煜順著海港邊的海岸線慢慢的走著,好似是這浪花的有節奏的拍打聲讓他有些煩亂的心平靜下來,他便尋了一處石頭,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遠處的海水和其上航行的船隻。


    作為曾經的一位帝王,更是一個男人,他一直覺得自己應當像高山一般堅不可摧,可以為親人依傍,為愛人依靠。可當看到大海,他亦為海之壯闊而折服。


    男人,有時候需要的更是如海洋一般寬廣的胸懷。


    阿煜開始反思自己,當他聽到許掌櫃叫馨兒大小姐的一瞬間,便意識到了其中定有原委,依據自己先前了解到的雲龍城的情況,便大致猜到了之前的過程。


    那一瞬間,他想,自己的氣惱,有三分是因為馨兒欺騙了自己,而有七分則是因為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打擊。


    說明白些,便是他作為男人的麵子有些掛不住。


    有哪個男人願意承認自己找不到一份養家糊口的活,竟要未來娘子替自己造假舞弊呢?更何況,這個男人還曾經是個九五至尊的帝王。


    思及此,他舒緩俊雅的麵容現出明朗的笑意,自己不單單要如山一般可靠穩重,胸懷更應當如海一樣寬廣,可納百川,榮辱不驚,再大的風浪最後也能歸於平靜。而且馨兒的安排,也是全出於好意。


    如果自己真的有心,也不該將氣惱原因歸咎於自己未來娘子的身上。目前他應做的,更應是努力進取,雖不一定需要重新來過,再找一份活,至少應做好他的賬房先生,為實現雲龍城的宏偉目標添一份自己的力量,也能通過這樣來證明自己的能力……思及此,他的心在這一瞬間釋然了。


    而下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馨兒的麵容,她的開懷笑容,她的溫柔嬌嗔,她的梨花帶雨,她的聰明靈動,她為顧大局的隱忍犧牲,她不單是他傾國傾城的美人,更是他愛至肺腑的心靈伴侶。


    為此佳人,他有什麽是不能放得下的呢?他的所謂男人的狹隘的麵子尊嚴?還是他的皇權尊位?


    他又想起,方才臨走前,自己嘴硬所說的不原諒她的話,肯定是又讓她傷心了吧?


    微微蹙起的眉心顯示出阿煜此刻內心的悔意。他真的很想馬上回到她身邊,將自己心中所想對她坦誠相訴。


    這時,海邊又來了兩個下工歇息的腳夫,兩人邊走邊閑聊著。


    “今天真累啊……活太多了……”其中一個抱怨道,一邊甩了甩墊在背上的襯布,揚起一片塵土。


    “沒辦法,明天就是大潮,大船都不停靠港口,都趁著今天把貨卸了。”另一個腳夫道。


    “幸好明天大潮,沒什麽活幹,可以歇一歇了。”舒了口氣,先前腳夫又道:“劉哥,明天,咱們帶上家裏老小,去南邊沙灘趕海如何?”


    “好啊!好主意!”被叫劉哥的腳夫拍著提議趕海的腳夫肩膀,讚同道。


    兩人又繼續聊著一邊走遠了,本欲馬上回到醫館的阿煜,在聽到二人的談話後,也改了主意。


    阿煜起身離開了海邊,回到了迎海閣,準備繼續他的工作。


    進門便碰上了許掌櫃,隻見許掌櫃露出些微討好而又心虛的笑容,口中道:“阿煜,你回來了啊,我還以為……”


    “我是迎海閣的賬房先生,自然是要回來的。”阿煜淡然微笑,語氣卻是有些嚴肅的。


    “好好好,你回來就好。”許掌櫃知道,上午阿煜必定是聽見了他和大小姐的些許對話,不可能毫不起疑。但是現在,看他的表情毫無怨怒,整個人淡定從容,心中便有些了然,上午醫館門口的事應該是翻篇了。


    “許掌櫃可還有其他事,若沒有的話,那我就去忙了。”阿煜客氣平靜道。


    “沒有沒有了,你去忙吧。”收回打量阿煜的目光,許掌櫃趕忙回答,心中似乎也對阿煜有了新的認識。


    阿煜這般鎮定自若又毫無卑微之色,許掌櫃識人無數,能如此年紀,便能看透世俗人情,將所謂男人的麵子看開,還能淡然處之、不卑不亢的,還沒有幾個。不愧為大小姐看上的未來夫君。


    望著阿煜離去的背影,許掌櫃微微讚許的點了點頭……


    下了工,阿煜又去找了許掌櫃,向他打聽了一些趕海的相關事宜。事無巨細,問的很是全麵。最後,向許掌櫃請了第二天的下午半天假,還向許掌櫃借了一匹馬,說後天就會歸還。


    回到家,阿煜沒有著急找馨兒,而是按部就班的吃了晚飯,照舊洗了碗筷。


    馨兒也沒有主動找阿煜說話,隻是那強自鎮靜的表情隱隱透著一些傷感。二人沒有多少話語交流,甚至連眼神交流都幾乎沒有,這讓平日裏習慣了二人卿卿我我、溫馨甜蜜的其他三人都有些不適應。


    隻最後歇息進屋前,阿煜拉住了馨兒的衣袖,不輕不重的語氣道:“馨兒,明日下午有沒有空?我帶你出去。”


    馨兒看見他平靜的眸光看著自己,本以為他不會再主動搭理自己的她幾欲垂淚,她仰了仰頭,鎮定了下情緒,柔聲回答:“好。”


    得到她回答的阿煜似乎很滿意,但也再無多話,隨即放開了她,轉身便離開了。


    進了自己的寢屋,小珍終是忍不住,來到坐在床沿的馨兒身邊,望著神情有些落寞的馨兒,道出心中疑惑:“馨兒,怎麽了?你和阿煜之間發生什麽了?”


    一下午都極少說話的馨兒此刻禁不住向閨蜜傾訴道:“小珍,阿煜發現了,招他做賬房先生是我安排的事情了。”


    皺了皺眉頭,小珍追問:“那他怎麽說……”


    “他說他很失望,也很生氣。”馨兒眼前彷佛又看到他無比沮喪的模樣,心中又是一痛。


    想了片刻,小珍分析道:“若是一個普通些的男人,有你這樣能安排生計的未來娘子,該笑醒了吧……隻不過,他曾經是皇帝,誌比天高,普通人自然不能與他相比……”


    小珍分析阿煜的話,馨兒亦是讚同,心中不禁又是一沉,又道:“我還將母親的身世,雲龍城的秘密,都告訴阿煜了……”


    “那他……豈不是很震驚?”小珍睜大了眸子,


    “嗯。我想他需要一段時間來靜一靜。”馨兒悠悠歎了口氣。


    見馨兒神傷的模樣,小珍不忍,安慰她:“唔,馨兒,你也不要太擔心。事情總會過去的。”


    馨兒又道:“他剛才跟我說,明天下午要帶我出去。”


    小珍遂建議:“你們借機好好談一談吧……”


    “嗯。”馨兒輕聲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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