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晴空。


    謫獄絕境以南之地,視線所及並沒有因為下陷千丈的地麵而變化明顯。貧瘠之地綿延,仿佛沒有盡頭。


    沒有雲層的阻礙,洋洋烈日毫無保留地對過路人發起攻勢。


    能出現在這裏的過路人,隻能是耐力非凡的修行中人。


    苦行的兩人,一老一少。


    老和尚神態平和自然,身上老舊的僧袍已經因為常年的搓洗而顏色深淺不均,他手中一杆禪杖,每走一步,禪杖輕輕點地一次,杖上環隨之發出清脆悅耳之聲。


    少年和尚每走幾步就伸手在自己的錚亮頭頂扒拉兩圈,抬頭望天之時,臉上盡是埋怨之意。


    “我說師父啊,您法力無邊、神通廣大,行行好,往咱們頭頂扯吧片雨雲,好讓咱清涼清涼,您看咋樣?”小和尚滿懷希冀地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聞言,溫煦一笑,單掌立於身前,正要開口,卻見小和尚一臉嫌棄地擺手道“得了得了,您一擺這架勢,我就知道肯定沒戲。”


    老和尚笑著搖搖頭,對這個徒弟很是無奈,但並未因此氣惱。


    小和尚皺巴著臉,看上去比臉上皺紋滿布的老和尚還要老氣橫秋“師父啊,不是徒弟埋汰您,隻是覺著您這實在是太死板了吧,非要守著那些不成文的規矩。您說咱是為了表示誠意,從進謫獄絕境開始就必須步行,這我勉強能接受。可這一路上還不能用修為做任何抵抗,實在是把我給鬱悶壞嘍。可憐我這來之前剛剃幹淨的大光頭,給曬的呀,跟那剛出爐的紅薯似的。”


    老和尚耐心聽著徒弟的抱怨,待其說完,才勸慰道“阿彌陀佛,徒兒受苦了。吾師徒二人此行,需受筋骨之勞,須以至誠之心,此為我佛門中人修行之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和尚肩一鬆,腦袋隨之低垂,真正是想哭的心都有了“可您也太不懂變通了啊,就說前幾天那貫穿了整個謫獄絕境的一線崖,咱直接用飛的不好嗎?您倒好,沿著岩壁直直地往下攀呐,我的老天,幾千丈!我可沒您那肉身成聖的修為底子,差點沒把我給累死。”


    老和尚知道這徒兒確實是累著了,便停下腳步,示意小和尚可以休息片刻,兩人席地打坐。


    小和尚從儲物法器中取出水囊,看著癟癟的囊袋,小和尚又開始絮叨“還有昨天路過的那個小村落,我也知道,那個小娃兒確實是可憐,麵黃肌瘦的,我也心疼。可您二話不說,把吃的全給他了,我不是說您這麽做不好,可您想啊,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指不定村裏哪個惡霸就把他手裏的東西都給搶走了。您說您這不是愚善是什麽?”


    老和尚耐心教導“行善,貴在此時。行善舉時,不論人之過去如何、將來何如···”


    小和尚如聽天書,眼皮正要下垂,卻發覺師父突然停下了說教,不禁趕忙調整坐姿,生怕師父責怪。


    小和尚這才發現師父此時盯著天邊,於是他順著師父的視線望去,原來天邊出現兩個小黑點,是兩人正朝著他們這裏飛來。


    “師父,是您說的那人?”


    老和尚緩緩點頭,神情有些恍惚,似在追憶往昔。


    “那另一人是?”


    “他身邊那少年,為師卻不認得。”


    空中兩人越來越近,小和尚也看得清楚了些“那少年看上去歲數跟我差不多,修為嘛,比我差遠了,天上飛還要讓人帶著。”


    語氣中不無得意。不過一想到自己明明能飛卻必須用走的,又不免一肚子委屈。


    空中兩人落地。


    老和尚將禪杖立於身側,雙手合十行禮“阿彌陀佛,多年不見,戚施主風采依舊。”


    兩人中的壯年男子走上前恭敬回禮“怎敢勞駕一禪大師來這窮鄉僻壤,實在罪過。”


    一禪大師麵向男子身旁少年微笑點頭,這才收回合十雙手,重新手握禪杖。


    四人同行,皆是徒步行走。


    少年對身旁男子道“原來你姓戚,你還是直接把全名告訴我吧,還打算讓我叫你許鹿嗎?”


    這兩人正是“許鹿”和陽浱。


    於是四人一番互相介紹,老和尚法號一禪,世人皆尊稱為一禪大師,小和尚是一禪大師來謫獄絕境的路上新收的徒弟,尚未帶回禪寺確定法號,隻能暫時以本名陳靈通稱呼。至於“許鹿”,本名戚長河。陽浱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又一個假名,不過看他對一禪大師的尊敬態度,不似作假。


    陳靈通和陽浱年紀相仿,心有靈犀,途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聊到各自修行經曆,都隻是淺談輒止、一筆帶過。畢竟修行中人,追問修行秘事乃是大忌。


    期間閑談,陽浱發現這陳靈通沒一點和尚該有的樣子,不稱陽浱為陽施主,反倒以兄弟相稱,還時不時冒出一句髒話。不僅如此,陳靈通竟還向陽浱討要酒肉,當真是要來個兄弟間把酒言歡。對此,一禪大師也隻是輕輕搖頭。


    陽浱雖然心中驚奇,這樣一個人怎麽會被一禪大師看中收做徒弟,但也不好多問。


    “一禪大師,可否請您為我解惑?”陽浱恭敬雙手合十,對這連戚長河都要尊敬的大師,他由衷欽佩。


    老和尚點頭“為人解惑乃老衲之幸事,陽小施主請講。”


    “幼時,母親經常教導我,為人處世要行善,我深以為然。可後來真正身處世道,才明白不可能事事為善。人生漫漫長路,我一路走來至今,已犯下惡行無數。雖說我始終堅守以善迎善、以惡止惡,可世間善惡難分,我心中所謂的惡,或許隻是我個人的意願罷了。陽浱雖做事甚少猶豫不決,但陽浱也想知道,做過的事中,有幾分善、幾分惡。”


    一口氣把悶在心中數年的症結說盡,陽浱長舒一口氣。其實提出這個疑惑的本身又何嚐不是為了舒解這一口氣呢?


    一禪大師思忖片刻,緩緩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世間善惡本無定論,小施主心中有善,自成方圓,此為大善。世有聖賢言及善,上善者,若水,水孕育萬物而消隕自身。人存世間,難求上善,但求心無愧。故念及善惡,不以聖賢自居,不求上善,但求大善。”


    陽浱細細品味這番解讀,很快便解開了這個埋在自己心中許久的心結。他自認不是什麽聖賢,最多也就算個風度翩翩的君子吧。既然如此,又何必以聖賢的準繩來要求自己呢?


    “謝大師指點。”


    陳靈通一隻胳膊搭在陽浱肩上,意味深長道“陽兄啊,我這個便宜師父謙虛著呢,說什麽難求上善。上善之人,喏,這兒不就是。”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師父“你的那句‘以善迎善、以惡止惡’很在理啊!小和尚我由衷讚同。不過這句話到了我師父這兒,就該變做‘以善迎善、以善止惡’了。我敢說,路上要是遇到隻撲過來的大蟲,他都能毫不猶豫從自己身上割下塊肉,喂給那大蟲。”


    一直不苟言笑的戚長河難得點了點頭,表示相信。


    接下來一路上,戚長河一直未向陽浱提及他們此行目的。陽浱問陳靈通,陳靈通說他隻知道師父來此探訪故人,戚長河顯然就是師父的故人之一,至於戚長河為什麽要帶上你陽浱,天曉得。


    自一線崖行來,人煙稀少,隻在靠近水源的地方零散分布著一些小村莊,所謂水源其實就是村莊裏的一兩口水井,有些水井甚至早已幹涸。


    越往南走,村莊的分布越密集。“四個”苦行僧走了二旬,已經能看到稍大些的村落。又一旬,四人已經走過了幾個小鎮,眼中的生麵孔也越來越多。


    四人中,對於這趟苦行,意見最大的就是小和尚陳靈通了。


    至於陽浱,雖然戚長河始終沒說出強行把他帶在身邊的原因,但他覺得戚長河不會害他。他第一次試探性問戚長河能不能讓他離去,得到的是戚長河的堅定搖頭,而那也是最後一次。陽浱想著,距離一年期限結束還有大半年,到時候如果戚長河還不肯放他走,那就隻能找機會偷溜了。


    一聲喝斥把陽浱的思緒拉了回來。


    類似於世俗的城池,一堵土石製成的堅硬牆壁控製著這座城鎮的內外聯係,目光遠眺,能看到城鎮內高高聳立的塔樓,土製的塔樓開著一扇扇小窗,承擔著哨塔的職責。城門外,正有兩個崗哨修士攔住了四個不明來曆的家夥。


    “站住!哪來的?”站崗的修士修為不弱,他摸清了兩個少年的修為,可那男子和那老和尚要麽是普通人、要麽是連他也摸不透,他可不敢掉以輕心,因此寧願相信後者。


    戚長河右手在靠近左耳的臉頰下方稍稍揉捏,一道原本微不可察的分層痕跡這才被發現。他從左到右緩緩揭下一張麵皮,假麵之下的臉龐,弱冠之年,俊俏至極。


    即使是已被揭下、拿在手上的麵皮也能一眼便看出其妙到毫巔的精致。然而就是這麽一張在陽浱看來極為貴重的麵皮,下一刻竟被戚長河隨手化作了齏粉。


    站崗修士定睛一看,頓時欲哭無淚“戚老大,又來?不嚇死我您不死心啊?”


    戚長河拍了拍他肩膀,而後帶著三人進了城,留下兩個修士敢怒不敢言。


    不同之前見到的村落和小鎮,眼前的建築群就要氣派很多了。一幢幢相連的樓閣雖然同樣是拔地而起的土坯房,但布局合理,緊密卻不顯擁堵。


    陽浱走到戚長河身邊“你那麵具,還有沒有?你隨手就給毀了,還不如送給我。”


    戚長河感興趣道“哦?你仇家很多?”


    一張麵皮除了代表著另一重身份,還有就是類似逃避仇家之類的保命手段了。


    陽浱認真道“現在能威脅到我的仇家不多,但以後肯定會很多。”


    戚長河對陽浱的未雨綢繆有幾分讚賞,遂解釋道“我這麵皮製作起來相當麻煩,銷毀剛才那張麵皮並不是我持財無恐、肆意揮霍。隻是‘許鹿’已經死在了蜇龍幫的最後一戰中,那張麵皮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而且這麵皮,揭下複戴上,次數不能過多,否則容易破損、露出破綻。”


    言下之意不用明說,陽浱也知道是不可能白送給他了。


    陳靈通突然問道“誒,師父,那您是怎麽隔著大老遠還隔著一張假臉皮就認出了這戚長河的?”


    一禪大師訓誡道“徒兒怎可直呼其名?不可失了禮數。”


    “嘿嘿”陳靈通撓了撓光頭“一時間有些改不過來,再給我些時間適應適應。”


    陽浱側過身,一根食指悄悄刮了刮臉頰,一禪大師的訓誡讓他意識到一路上他也是對戚長河直呼姓名,不以前輩尊稱。


    街市上的一陣喧鬧從遠處傳來,距離有些遠,傳到四人耳邊的聲音不大。


    “阿彌陀佛。”老和尚聽到那爭吵之聲,邁步走去,禪杖點地,杖環悅耳,佛心清明。


    兩個少年都不約而同右手撫額,就連戚長河都有些無奈。一路行來,每逢路見不平或遇百姓受苦,不論大事小事,一禪大師必然拔刀相助,當然,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拔刀”。


    這座謫獄絕境內最為繁華的城鎮魚龍混雜,不過倒也還算太平。凡人過著早起勞務、晚歸安睡的小日子,無遠憂、無近慮;修士深居簡出、一心修行,唯一的職責便是守護著謫獄絕境這一畝三分地。而所謂守護,也隻是處理一些各地的紛爭,這個紛爭指的是世俗凡人之間的爭鬥。有人的地方就有爭端,修士如此,凡人也是如此。類似蜇龍饕餮這樣的修行界紛爭隨處可見,但修士之間的紛爭向來崇尚物競天擇,是生是死皆為因果循環,沒有誰會吃飽了撐的跑去橫插一杠。


    生活在謫獄絕境的世俗凡人都極為愛戴那位神禮大人,因那位大人身為他們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師,卻不像眾多修士那般高傲,大人一改仙界、人間界兩者互不幹涉的教條。在謫獄絕境,修士、凡人互為鄰裏。大人心係黎民百姓,造福一方。


    城鎮內的一個小巷口,小販攤位零星散落,攤位上是種類不多的果蔬。


    本應坐在攤位邊迎客的中年男人此時正一隻手把男孩按在板凳上,另一隻手一下接著一下狠狠抽打在男孩身上。


    “小兔崽子!老子做個生意有多不容易知道不?不好好呆在魏師傅那學手藝,天天四處竄!不把你給打個半死,你是一點不漲教訓!”


    小巷口上演的這一幕,有不少路過的街坊鄰居搖頭唏噓,卻無人上前阻攔,甚至少有人駐足,似乎都習以為常了。


    孩童的哭喊聲、男人的叫罵聲、街坊的唏噓議論聲譜寫成一曲民間樂章。


    街邊婦人看到一個目中慈悲的老和尚走向父子二人,婦人上前好心提醒道“大師,別去勸了,沒用的,俺們這些街坊勸了好多次了,不僅幫不上那孩子,反而還害了他。那天俺們街坊幾個一起去他家裏勸他,結果當天晚上他家媳婦兒就抱著孩子跑出來了,背上還流著血。唉!母子倆就是這受苦的命,俺們還能咋辦呢?”


    老和尚蹙眉道“阿彌陀佛!此處坐鎮修士為何不管?”


    “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道理連我這個小婦人都懂,他又不是犯了什麽大事,仙師們就是想管,也沒個由頭啊。您想想看,一旦開了這個先例,仙師們天天跑到家家戶戶處理家務事,那成個什麽樣子了?”


    男人不顧孩子的求饒聲,看樣子是要打到他自己滿意為止。


    “相公!別打了!孩子還小,放過他吧。”樸素衣著的女子趕來之際,慌忙哀求出聲。


    “還不都是你給慣的!”男人厲聲問責。


    女子跑來想把孩子護在身後,男人抬腳便踹在女子腹部。女子倒地後,忍著痛楚掙紮起身,把孩子抱到身前,護在懷中。


    男人的毒打也就全都落在了女子身上,女子孱弱的身體在毒打下搖搖欲墜。


    “阿彌陀佛。眾生皆苦,施主怎可還要將苦難強加於人?”老和尚走到一家三口身邊,出聲勸阻。


    男人有些詫異這地方怎麽會有和尚,但他完全不把這和尚放在眼裏,隻是瞥了一眼,就繼續手頭上的家務事。


    小和尚陳靈通直接上前一把抓住了男人那隻正要打下去的手“我師父跟你說話呢,讓你停手,聽不懂人話啊?”


    男人無法掙脫開少年和尚的束縛,方知這倆和尚原來是仙師,但他依舊沒有退讓的意思“怎麽?仙師大人是要治我的罪嗎?”


    一禪大師正要開口,陳靈通卻是搶先道“跟你這痞子沒什麽道理可講,和尚我就是看不慣你這作為,就是想管上一管!”


    女子看向二人的目光中滿是感激,可她卻是道“大師慈悲,小女子感激不盡。隻是人各有命,這些苦,小女子還受得住,大師是救苦救難的活佛,隻是我這苦,不需救。”


    男人單手叉腰道“聽到沒?你們該幹嘛幹嘛去,我家的家事你們都別瞎摻和!滾滾滾!”


    陳靈通指著女子,恨鐵不成鋼道“傻女人!你這明顯是在自欺欺人!也罷,活該你受罪!不管了不管了,師父,我們走。”


    陽浱見一禪大師沒有要走的意思,遂上前問老和尚道“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幫那女子和孩子,隻是這事隻能我來做,大師可否容我一試?”


    老和尚聞言雙手合十“還請陽施主幫那母子二人脫離苦海。”


    陽浱走到男人身前,麵帶笑意伸出一隻手。


    男人搞不懂這少年想幹什麽。一禪大師也不清楚陽施主所謂的辦法是什麽。陳靈通看著陽浱的笑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戚長河踏出的一隻腳停頓了一下,而後緩緩收回。


    “施主且慢!”


    感受到陽浱驟然迸現的滔天殺氣,一禪大師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現時已經身在陽浱身側,一隻手抓住了陽浱手臂。然而,已經太晚了。陽浱預料到了這一幕,所以才讓男人放鬆警惕,好讓他走到足夠近。


    鳴靈境初期的修士體魄,輕而易舉一掌擊碎了男人心髒,神仙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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