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柳府。


    柳大將軍今日得空,應小女兒的要求,舉家出遊。


    柳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柳溫方三個子女中年紀最小的寶貝女兒。至於那個外人口中的老三、柳晴川,在柳家上下的說法中,是不算在柳家子女行列內的。比起柳家三兄妹,柳晴川更像是個下人。如果不是柳夫人看他可憐,恐怕他早就被趕出去了。


    柳府,大門前的台階下,下人們早早備好了馬車。


    已近知命之年的柳溫方在柳夫人和三個子女的簇擁下出了府邸,走向馬車。


    歲月終究是在這位大將軍臉上留下了痕跡,但那一身沙場上的粗礪氣息,和他三個錦衣玉食的子女比較之下,甚是鮮明。


    馬車邊的下人、車夫,和一隊身披甲胄的軍卒皆恭敬行禮,身份不一樣,禮數也有所不同。車夫直接雙膝跪地,麵對沙場上的人屠,心中敬畏和驚懼參半。而一隊軍中老卒則單膝跪地,動作齊整如一,一聲參見大將軍喊得震天響。


    柳家長子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皺眉道“父親,我們自家人出門遊玩,讓這些外人跟在身邊不太好吧,我看還是別帶著他們。”


    柳溫方緊盯著這個長子的眼睛,麵無表情道“祥麒,你要記住,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外人,他們都是自家人,你明白嗎?”


    柳祥麒嘴上說著知道了,其實心中不以為意。


    他身邊的柳家次子柳瑞麟,見到自家兄長吃癟,便想趁此機會表現一下,遂道“父親,將士們平日裏跟隨您四處奔波,而今父親出遊,卻還要將士們擔任隨行護衛,孩兒覺得不妥。”


    將士們在聽到這番話後,齊聲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柳家大小姐扯了扯父親衣袖,嘟著嘴道“爹,二哥說得對,他們好辛苦啊,讓他們休息一天吧。而且,出去玩的時候被這麽多人看著,感覺怪怪的。”


    這隊將士,被柳家大小姐嫌棄了。最終,柳溫方給將士們放了一天假期。一隊馬車這才開始了行程,隻帶著少數家仆,去往遠處名山踏青。


    府邸大門前發生的小插曲,被一個少年看在眼裏。少年目送馬車遠去,並沒有多少羨慕。


    回到府中下人居住的地方,少年在一間小木屋前打理起一片菜圃,動作熟練。做完分內事,少年四下看了看,找了個周圍沒人的時機,走到院牆的一個角落前,助跑一小段距離後,前腳掌踩著兩邊牆壁反複借力,躍過高牆。


    栩城的繁華地段旁邊有條河,河邊有個渡口,渡口有個小小的烏篷船。有個戴著鬥笠的老翁坐在烏篷船上垂釣。


    河邊不遠的街巷,有不少認識這老翁的人都叫他戚老頭兒。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戚老頭兒呆在烏篷船上的身影,有沒有釣到魚不知道,反正沒人見他渡過河。有人嘲笑他,前麵走個百八十步就能看到一座橋,您老擱這兒擺渡,誰會上船?結果,當天就有幾個搖頭晃腦的讀書人,嘴裏感歎著種種生不逢時,隻身立於船頭的樣子倒也有幾分風流倜儻。戚老頭兒注意到,那些讀書人的目光不時瞥一眼橋上的秀麗佳人,故作豪邁的讀書聲隨著每次收回的目光而提高幾分,戚老頭兒不知想起了什麽,搖頭笑了笑。


    少年的呼喚聲,叫醒了在船上打盹的老翁。老翁起身之後,第一件事是收起身邊一直垂於水中的釣竿,剛好釣到了一條魚。


    “上鉤了。”


    戚老頭兒把魚放進魚簍,表情始終淡然平靜“小子,今天想學什麽?”


    岸上的少年想了想,道“你會站在水麵上嗎?我聽說那些很厲害的武道宗師,在水麵上都能如履平地。”


    戚老頭兒冷哼一聲“沒事就喜歡聽別人胡說八道,武道?武道走的再遠,終究隻是肉體凡胎。你可知立於水麵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仙道中的天人合一。武道中人,隻是區區凡人,還想與天地共鳴?真是笑話!”


    “那戚老頭兒,你之前教我的,是武道,還是仙道?這世間真有隱世的仙家宗門嗎?”少年問道。


    “問那麽多幹什麽?除了那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你就不想知道些別的?想學什麽就快說,不想學就滾!”戚老頭兒不耐煩道。


    於是少年說想學世間珍奇草藥,也不知戚老頭兒從哪裏隨手一掏,掏出本有些古老的書,遞給了少年,而後他便自顧自垂釣去了。少年坐在烏篷船裏看書,老翁坐在烏篷邊垂釣。


    黃昏時分,已經回到柳府的少年聽到了府外傳來的急促馬蹄聲,接著是一陣嘈雜聲。意識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尋常,府中的仆役皆探頭觀望。


    柳溫方的高大身影衝進府邸,懷中抱著柳家小女。


    少年攔住想要跟在一堆人後麵衝進府邸的柳祥麒。


    “柳祥麒,出什麽事了?綾兒她怎麽了?”


    柳祥麒看到這個惹人厭的少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關你什麽事兒?綾兒是你叫的嗎?滾開!別擋我路。”


    柳祥麒推了少年一下,不僅沒能推開,反而差點一屁股摔在地上。然後他就看到了少年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一麵。


    少年神情冰冷,盯著眼前人的雙眸如同在打量著死人,眸光如同噬人靈魂的無底深淵。隻是一個眼神,柳祥麒瞬間如墜冰窖,從頭涼到了腳。柳祥麒像是著了魔,呆愣著回答少年的問話。


    “我們在虎嶟山落腳時,有人偷襲父親,暗中放了一箭,結果一箭射中了玩耍中跑向父親的綾兒妹妹。”


    少年聞言,雙拳緊握,心中泛起了殺意。


    從天黑到天明,柳家沒人敢睡。女兒當著自己的麵被人一箭貫穿身體,柳大將軍的怒火可想而知。好在最後還是救過來了,身受重傷的大小姐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攤開一直攥緊的手心,把手中已經被握得褶皺不堪的花朵展示給柳溫方,蒼白的小臉笑了笑。


    柳溫方推門而出,輕輕關上門。轉身時看到了義子柳晴川。


    “義父有何打算?”少年淡淡問道。


    “不管虎嶟山有多少人,兩天之內,踏平它。”柳溫方同樣淡然,就像是說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少年有些突兀道“義父,讓我從軍吧。”


    柳溫方搖頭道“你還小。”


    少年道“打我一拳,不留餘力。”


    “嗯?”


    “如果我能接住,就讓我從軍。”


    ···


    聽說新來的什長是個小小少年,出了名的軍中痞子劉盛很是不服氣。劉盛在柳溫方手下從軍至今已經數年,也隻是混了個伍長,結果現在要他給一個少年當手下,憑什麽啊?


    於是劉盛領著自己的手下幾人到少年麵前叫囂,嚷嚷著要跟少年騎馬上陣切磋一番。少年清楚軍中不成文的規定,沒有拒絕。


    營寨,馬場。


    鼻青臉腫的劉盛擠出笑臉走到少年麵前,身後的幾人也好不到哪去。劉盛恭敬行禮,諂媚道“三少爺神威,我劉盛心服口服,今後跟定三少爺了。”


    少年皺眉道“別叫我三少爺,難道你不知道我在柳家是個什麽地位嗎?”


    劉盛嘿嘿笑道“別人怎麽想、怎麽叫,我劉盛才不管。反正我覺得,柳大將軍的子孫就該像你這樣威武。兄弟們!你們說對不對?”


    幾人附和道“對,對,三少爺威武!”


    圍觀的幾個伍長也跟著起哄。


    劉盛和幾個伍長說是給新什長洗塵,拉著少年就要去喝酒。少年清楚,身在軍中,別的事可以不做,但是這酒,必須喝。


    已經有些醉意的少年推開劉盛遞到麵前的酒碗,起身就要回營寨。劉盛哈哈笑道“三少爺這酒量今後可是得好好磨礪磨礪,以後哥幾個喝酒,給三少爺留個主位。”


    “對了。”劉盛扯著少年胳膊,淫笑道“三少爺別急著走,哥幾個帶你去個好地方。”


    酒勁已經讓少年有些暈頭轉向,不知這是拉著他往哪走,走了一會,少年有些模糊的視線中出現“雪月樓”三字匾額。少年心中一驚,這不是和風花樓並稱為兩大溫柔鄉的勾欄嗎?


    少年重重一巴掌拍在劉盛後腦勺“你大爺的!你想坑死我!”


    少年邁著有些搖晃的步子,走回了營寨。


    第二天正午時分,柳溫方派出去的探子已經查明了虎嶟山上一個盜匪窩的位置。


    早已在山腳下候命的大軍在柳溫方的一聲令下之後,開始了圍剿。


    這一場大戰的輸贏毫無懸念。


    而這一戰,讓所有軍中將士記住了一個少年的名字。


    身披戰甲的他,沒有大多數人第一次上戰場時的狼狽模樣。他,一人衝在最前麵,像捅穿一張紙一樣把整個盜匪窩給捅了個底朝天。盜匪中有一人殺了他一名手下,他把那人卸成了八塊。任憑盜匪如何哭喊求饒,一人一劍如嗜血老饕。


    堆成山的盜匪屍體邊,一個浴血少年如一尊殺神,一柄劍插在他身側地麵。少年彎腰,屍首分離的劉盛被少年扛起、輕輕放在馬背上,而後少年脫掉甲胄,扯去一截衣裳,把劉盛的頭顱包裹了起來。少年一手提頭顱、一手牽韁繩,緩緩走回劉盛呆了多年也呆不膩的營寨。


    這一天,少年帶著一柄劍,在雪月樓喝了一碗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界為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盅蛋花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盅蛋花羹並收藏三界為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