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時節,天暖氣清。


    忻嬪自被如懿提點過幾句,也安分了不少。她到底是聰慧的女子,識進退,懂分寸。閑來時海蘭也說:“其實令妃似乎很想接近娘娘,求得娘娘的庇護。”


    如懿望著禦苑中開了一天一地的粉色杏花,風拂花落如雨,伸手接在掌心,道:“你也會說是似乎。難不成你憐憫她?”


    海蘭低首:“不。臣妾隻是覺得令妃的恩寵不可依靠。沒有孩子,在這個宮裏,一切都是假的。”


    “有孩子就能好過到哪裏麽?你看嘉貴妃便知了。”如懿抬首,見一樹杏花如粉色雪花堆擁,又似大片被豔陽照過的雲錦,芳菲千繁,似輕綃舒卷。枝丫應著和風將明澈如靜水的天空分隔成小小的一塊一塊,其間若金粉般的日光燦燦灑落,漫天飛舞著輕盈潔白的柳絮,像是被風吹開的雪朵,隨風翩翩輕弋,搖曳暗香清溢。


    二人正閑話,卻見三寶匆匆忙忙趕來,腳下一軟竟先跪下了,臉色發白道:“皇後娘娘,八阿哥不好了!”


    八阿哥正是玉妍所生的皇八子永璿,如今已經九歲,鞠養在阿哥所。玉妍所生的四阿哥永珹已被皇帝疏遠冷落,若八阿哥再出事,豈不是要傷極了玉妍之心。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連忙問:“到底什麽事?”


    三寶帶了哭腔道:“幾位阿哥都跟著師傅在馬場上練騎射,不知怎麽的,八阿哥從馬上摔了下來,痛得昏死過去了!”


    海蘭便問:“奴才們都怎麽伺候的?當時誰離八阿哥最近?”


    三寶的臉色更難看:“是……是五阿哥最近,所以是五阿哥伸手想救八阿哥,可是來不及。那馬兒跟瘋了似的跑,誰也攔不住啊!隻能眼睜睜看著八阿哥摔下馬來了!”


    海蘭臉色發白,人更晃了一晃。如懿情知不好,哪怕要避嫌隙,此刻也不能避開了,忙問道:“八阿哥人呢?”


    海蘭亦急得發昏,連連問:“五阿哥人呢?”


    三寶不知該先答誰好,隻得道:“五阿哥和侍衛們抱了八阿哥回阿哥所了,此刻太醫正在救治呢。”


    如懿連忙吩咐:“去請嘉貴妃到阿哥所照拂八阿哥。愉妃,你跟本宮先去看看!”


    阿哥所內已經亂得沸反盈天,金玉妍早已趕到,哭得聲嘶力竭,成了個淚人兒。見了如懿和海蘭進來,對著如懿尚且不敢如何,卻一把揪住了海蘭的衣襟撕扯不斷,口口聲聲說是永琪害的永璿。


    永琪何嚐見過這般陣勢,一早跪在了滴雨簷下叩頭不止。如懿看得心疼,忙叫宮人伸手勸起。不過那麽一刻,海蘭已經被玉妍揉搓得衣衫淩亂,珠翠斜倒,玉妍自己亦是滿臉淚痕,狼狽不堪。


    如懿當即喝道:“都鬧成這個樣子,叫太醫怎麽醫治永璿!”


    眾人草草安靜下來,如懿不容喘息,即刻吩咐道:“今日在馬場伺候八阿哥的奴才,一律打發去慎刑司細細審問。還有太醫,八阿哥年幼,容不得一點兒閃失,你們務必謹慎醫治,不要落下什麽毛病。嘉貴妃,你可以留在這裏陪著八阿哥,但必須安靜,以免吵擾影響太醫醫治。”


    如懿這般雷厲風行地布置下去,玉妍也停了喧嘩,隻是睜著不甘的眼恨恨道:“臣妾聽說,永璿墜馬之時是永琪離他最近!你!”她死死剜著海蘭,“你的兒子奪了永珹的恩寵還不夠,還傷了我的永璿!若是永璿有什麽閃失,我一定不會饒過你們!”


    如懿不動聲色將海蘭護在身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我都為人母,難免有私情。若是本宮來處置,你也不會心安,所以永琪是否牽涉其中,這件事本宮與愉妃都不會過問,全權交予皇上處置。你若再要吵鬧,本宮也不會再讓你陪護永璿!”


    玉妍無言以對,隻得偃旗息鼓,含淚去看顧榻上半身帶血的永璿。


    如懿見海蘭驚惶,輕聲安慰道:“事情尚未分明,隻是意外也未可知。你自己先張皇失措,反而叫人懷疑。”


    海蘭忍住啜泣道:“永琪剛剛得皇上青眼,就扯上這些說不清的事,豈非我們母子福薄?”


    “是否福薄,不是你們母子能定的。本宮先去看看永琪。”如懿行至廊下,見永琪連連叩首,額頭已經一片烏青,心下一軟,忙扶住了他道:“好了!你又沒錯,忙著磕頭做什麽?”


    海蘭欲語,淚水險險先滑落下來,隻得忍耐著道:“永琪,這件事是否與你相幹?”


    永琪臉上的驚惶如浮雲暫時停駐,他的語氣軟弱中仍有一絲堅定:“皇額娘,兒臣在這裏磕頭,並非自己有錯,更非害了八弟,而是希望以此稍稍平息嘉娘娘的怒火,讓她可以專心照顧八弟。”


    如懿鬆一口氣,微笑道:“皇額娘就知道你不會的。至於今日之事,會讓你皇阿瑪徹查,還你一個清白。”


    裏頭隱約有孩子疼痛時的呻吟呼號和金玉妍無法停止的悲泣。如懿心頭一酸,永琪敏銳地察覺她神情的變化,有些猶疑道:“八弟年幼,又傷得可憐,皇阿瑪會不會不信兒臣?”


    如懿正色道:“你若未做過,坦然就是。”她低聲道,“要跪也去養心殿前跪著。去吧,本宮也要去見你皇阿瑪了。”


    對於如懿的獨善其身,皇帝倒是讚同:“你到底是永琪的養母,這些事摻在裏頭,於你自己也無益。”


    如懿頷首:“是。臣妾的本分是照顧後宮,所以會命太醫好生醫治永璿,也會勸慰嘉貴妃。自然了,還有忻嬪呢,太醫說她的胎像極好,一定會為皇上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皇帝以手覆額,煩惱道:“前朝的政事再煩瑣,也有頭緒可尋,哪怕是邊界的戰事,千軍萬馬,朕也可運籌帷幄。可朕的兒女之事,實在是讓人煩惱。”


    如懿笑吟吟道:“多子多福。享福之前必受煩憂,如此才覺得這福氣來之不易,著實可貴。”


    皇帝撫著她的手道:“但願如此。那麽這件事,朕便交給李玉去辦。”


    如懿思忖道:“李玉是禦前伺候的內臣,若有些事要出宮查辦,恐怕不便。此事也不宜張揚,叫人以為皇家紛爭不斷,還是請皇上讓禦前得力的侍衛去一起查辦更好些。”


    皇帝不假思索,喚進淩雲徹道:“那麽八阿哥墜馬之事,朕便交由你帶人和李玉同去查辦。”


    淩雲徹的眼簾恭謹垂下:“是,微臣遵旨。”


    淩雲徹做事倒是雷厲風行,李玉前往慎刑司查問伺候永璿的宮人,他便趕去了馬場細查。遇見如懿時,淩雲徹正帶著四名侍衛與李玉一同從慎刑司歸來。


    見了如懿,眾人忙跪下行禮。為著看顧永璿和忻嬪,這兩日她兩處來往,不免有些疲倦,眼下也多了兩片淡淡的烏墨色。然而嘉貴妃甚是警覺,也不願讓她過多接近,更多的時候,如懿亦隻能遣人照顧,或問問太醫如何醫治。


    眾人行禮過後,淩雲徹忍不住道:“皇後娘娘辛苦,是為八阿哥操心了。”


    長街的風綿綿的,如懿從他眼底探得一點關懷之意,也假作不見,隻問:“你們查得如何了?”


    李玉忙道:“慎刑司把能用的刑罰都用上了,確實吐不出什麽來。但是……”


    淩雲徹眼波微轉,渾若無事:“是伺候的宮人們不夠用心。至於如何責罰,該請皇上和皇後娘娘示下。”


    如懿隻覺得疲乏,身上也一陣陣酸軟,勉強道:“也好。你們去查問,給皇上一個交代便是。”


    淩雲徹見如懿臉色不大好,忙欠身道:“娘娘麵色無華,是不是近日辛苦?”


    容珮忙道:“娘娘方才去太醫院看八阿哥的藥方,可能藥材的氣味太重,熏著了娘娘,有些不舒服。奴婢正要陪娘娘回去呢。”


    李玉忙忙扶住道:“娘娘玉體操勞,還是趕緊回宮休息吧。”


    如懿扶了容珮的手緩步離去。李玉凝神片刻,低聲向淩雲徹道:“淩大人請借一步說話。”淩雲徹示意身後的侍衛退下,與李玉踱至廡房簷下,道:“李公公有話不妨直言。”


    李玉袖著手,看了看四周無人,才低聲道:“聽大人方才審問那些宮人的口氣,像是在馬場有所發現?”


    淩雲徹一笑:“瞞不過李公公。”他從袖中取出兩枚寸許長的銀針,“我聽說當日八阿哥所騎的馬突然發了性子,將八阿哥顛下馬來,事後細查又無所見,結果在那匹馬換下來的馬鞍上發現了這個。”他眼中有深寒似的凜冽,“銀針是藏在皮子底下的,人在馬上騎得久了,針會穿出皮子實實紮到馬背上。馬吃痛所以會發性,卻又查不出傷痕,的確做得隱蔽。”


    李玉聽得事情重大,也鄭重了神色:“八阿哥身為皇子,誰敢輕易謀害?淩大人以為是……”


    淩雲徹隻是看著李玉:“李公公久在宮闈,您以為是……”


    李玉脫口道:“八阿哥是嘉貴妃的兒子,自然是對誰有利就是誰做的。”他驟然一驚,“淩大人是在套我的話,這樣可不好吧?”


    “哪裏哪裏?”淩雲徹擺手笑道,“李公公在皇上身邊多年,眼光獨到,不比我一個粗人,見識淺薄。”


    李玉湊近了,神神秘秘道:“淩大人還來探我的話,隻怕是心裏也有數了吧?您猜是誰?”


    淩雲徹臉上的嚴肅轉而化作一個淺笑:“或許是意外也未可知。”他指了指蔚藍的天空,“或許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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