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九月己亥,上即位於太和殿,以明年為乾隆元年。——《清史稿 高宗本紀》


    壽康宮裏靜悄悄的。太妃們哭了許多日也盡累了,所有的昔年情意恩寵,隨著淚水,也都殆盡了。餘下的日子,也是活在富貴影裏,然後那是數得清的富貴,望不盡的深宮離離,寂寞孤清。


    前朝嬪妃們所住的壽康宮,安靜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幾二十歲的先帝遺妃們,也被塵埃覆沒了,再沒有了一絲活氣。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內廷外西路的壽康宮,是不同於鮮活的東西六宮的,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著皇帝的女人們,也是帳帷流蘇溢彩,闌幹金粉紅漆,宮闈裏也垂著密密織就的雲錦,提到手中沉甸甸綿密密的,照樣是上貢的最好錦緞,最最吉祥如意的圖案。但那錦緞不是歡喜天地,人月兩圓,不是滿心期許,空闈等待,而是斷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盡了的時光,連最顧影自憐的淒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珈端了一盤剝好的柚子進來。才打了簾子進來,便覺得壽康宮內陰暗狹小,不比往日宮內的高大敞亮,連幽幽的檀香在嫋嫋散開,也覺得這裏幽閉,未等散盡就消失了。加上先帝新喪,裏頭的布置也暗沉沉的隻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發酸。她見太後盤腿坐在榻上,碰了一卷書出神,少不得忍了氣悶,換了一臉笑容道:“福建進貢的柚子,酸甜涼潤,又能去燥火,太後吃著正好。”


    太後淡淡笑道:“難為你了,費這麽大力氣剝了,哀家又吃不上幾口。”


    福珈笑道:“您能吃幾口,也算是這柚子的福氣了。”


    太後捏了捏手臂,福姑姑會意,立刻上前替她捶著肩膀,輕聲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著,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點安置,好好歇息。”


    太後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也是。一下子就成了太後了。皇帝登基,哀家的心思也定了。今日看著皇帝似模似樣,大典上一絲不錯,哀家真是欣慰。隻是倒也不覺得困,想是日短夜長,這長夜漫漫的,有的睡呢。”


    福珈見她如此神色,打量著狹小的正殿,欲言又止,“太後能安心就好,這些日子是委屈了。”


    “委屈?”太後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這片柚子若是被隨意扔了出去爛在路邊,那才叫委屈,現在你拿了鬥彩蝶紋盤個裝著它,已經有了安身的地方,怎麽還叫委屈?”


    福珈垂著臉站著,雖是一臉恭順,卻也未免染上了擔憂之色,“太後,這柚子原該裝在太後所用的鬥彩鳳紋盤裏的,現在將就在這裏,一切未能顧全,隻能暫時用太妃們用的蝶紋盤將就,可不是委屈了?”


    太後將柚子含在嘴裏,慢慢吃了,方凝眸道:“福珈,哀家問你,這裏是什麽地方?”


    福珈臉上憂色更重,更兼了幾分忿忿不平之色,“這兒是壽康宮,太妃太嬪們居住的地方。正經您該住的慈寧宮,又軒亮又富麗,勝過這兒百倍。”


    太後臉上一絲笑紋也沒有,“是了。太妃太嬪們住的地方,用是自然是太妃們該用的東西。”


    福珈聽到這一句,不覺抬高了聲音,“太後!”太後輕輕“唔”一聲,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如平靜無瀾的古井,“什麽?”


    福珈渾身一凜,恰巧見鎏金蟠花燭台上的燭火被風帶的撲了一撲,忙伸手護住,又取了小銀剪子剪下一段焦黑蜷曲的燭芯,方才敢回話,“奴婢失言了,太後恕罪。”


    太後平靜地睜眸,伸手撫著紫檀小桌上暗綠金線繡的團花紋桌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自然沒有什麽失言不失言的地方。隻是哀家問你,曆來後宮的女人熬到太後這個位子的,是憑著什麽福氣?”


    福珈低緩了聲音,沉吟著小心翼翼道:“這個福氣,不是誕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後。”


    太後的輕歎幽深而低徊,如簾外西風,默然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重重,“福珈。哀家並不是皇帝的親生額娘,也從未被先帝冊封為皇後。哀家所有的福氣,不過是有幸撫育了皇帝而已。哀家這個被冊封的太後,名不正言不順,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沒有辦法。”


    福珈眉心一沉,正色道:“先帝在時,就宣稱皇上是太後娘娘您親生的,皇上不認您,難道還要回熱河行宮找出宮女李金桂的骨骸奉為太後麽?也不怕天下人詬病?何況先帝雖有皇後,但後來那幾年形同虛設,六宮之事全由太後打理。您殫精竭慮,扶著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這個太後您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還能有誰?”


    太後徐徐撫著手上白銀嵌翡翠粒團壽護甲,“這些話就是名正言順了。可是皇帝心裏是不是這麽想,是不是念著哀家的撫育之恩,那就難說了。”


    福珈小心覷探著問:“內務府也來請了好幾回了,說慈寧宮已經收拾好了,請您挪宮。可您的意思……”


    太後微微一笑,“挪宮總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著,不能哀家嘴裏說出來。所以皇帝一日不來請哀家挪宮到慈寧宮。隻是內務府請,哀家也懶怠動。”


    福珈垂下臉,躊躇道:“先帝駕崩,皇上剛登基,外頭的事千頭萬緒,皇上已經兩日沒來請安了。哪怕是來了,皇上要不提,難道咱們就僵在這兒。”


    太後伸手用護甲挑了挑燭台上垂下的腥紅燭淚,“皇帝宮裏頭的人雖不多,但從潛邸裏一個個熬上來的,哪一個不是人精兒似的。總有一個聰明伶俐的,比別人警醒的,知道怎麽去做了。哀家沒有親生兒子當皇帝,沒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連皇帝的孝心尊重,後宮的權柄一並沒有了,那才是什麽都沒有了。”


    新帝登基,青櫻也是極歡喜的。初到潛邸為新婦的日子,她是有些抱屈的,因為新帝畢竟不是先帝最愛的兒子。然而她卻也感激,感激她的夫君拉她出了是非之地。相處的時日久了,漸漸有了真心。她也逐漸發現,她的夫君雖然謹慎小心,但卻極有抱負與才華,更具耐心。一點一點地熬著,如冒尖的春筍,漸漸為先帝所注意,漸漸得到先帝的器重。他的努力不是白費的,終於有了今朝的喜悅榮光。那,也是她的喜悅榮光。


    晚膳時青櫻情不自禁地囑咐了廚房多做了兩道皇帝喜愛的小菜,雖然明知這樣的夜裏,皇帝是一定不會在後宮用膳的,前朝有著一場接一場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歡欣,萬民的歡騰。可是她看著那些他素日所喜歡的菜肴,也是歡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著他一般,總是在一塊兒。


    用膳過後也是無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還顧不上後宮,顧不上尚無名份的她們。她的歡喜時光,也是寂寞。青櫻隻能遐想著,想著皇帝在前朝的意氣風發,居萬人之上。他有抱負,有激情,有對著這片山河熱切的向往。她想得出他嘴角淡而隱的笑容底下是有怎樣的雄心萬丈。


    這樣癡想著,殿門被輕巧推開,阿箬瘦削的身子一閃進來,輕靈得唯見青綠色的裙裾如荷葉輕卷。她悄聲進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青櫻神色冷了又冷,強自鎮定道:“誰告訴你的?”


    阿箬的聲音壓得極低,語不傳六耳,“老主子身邊還有一個宮女叫繡兒的,是老主子帶進宮的心腹。她偷偷跑來告訴奴婢,說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見您一麵。”她見青櫻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氣,急忙勸道:“奴婢多嘴勸小主一句,不去也罷。”


    青櫻轉著手指上的琺琅貓眼晶護甲,那貓眼晶上瑩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猶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青櫻遲疑著問:“怎麽?”


    阿箬蹙眉,有些畏懼道:“老主子是太後的心腹大患。若是讓太後知道……哪怕不是太後,是宮裏任何一個其他人知道,對小主而言都是彌天大禍,在劫不複。何況老主子對小主您,實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還是說,“小主自重。”


    青櫻這位姑母,待青櫻實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給了自己家族的榮華安逸,是她陰差陽錯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青櫻有成千上萬個理由不去見她,但是最後,她還是遲疑著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長街裏。阿箬在前頭提著燈,青櫻披著一身深蓮青鑲金絲灑梅花朵兒的鬥篷,暗沉沉的顏色本不易讓人發現。要真發現了,也不過以為她是看別的嬪妃罷了。


    東一長街的盡頭,過了景仁門,往石影壁內一轉,就是景仁宮。角門邊早有宮女候著,見她來了也隻是一聲不問,開了角門由她進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頭了。青櫻走進闊朗的院中,看著滿壁熟悉的龍鳳和璽彩畫,眼中不由一熱。


    這個地方,是曾經來熟了的。可是如今再來,倍感淒涼。住在這兒的曾經最尊貴的女子早已了失了恩寵,失了權勢,如同階下囚一般。她有萬千個不踏進這裏的理由,卻還是來了。


    因為她們的身上,流著一樣的血。


    她遲疑片刻,踏著滿地月色悄然走進。身後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鴿子,像是跳躍著的白色幽靈,隻顧著貪吃,並不在意她的到來。甚至,連一絲撲棱也沒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們才更像這景仁宮的主人。


    青櫻推門沉重的雕花紅漆大門,宮室裏立刻散發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掃的塵土氣息,嗆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並沒有點過多的燭火,積了油灰的燭台上幾個蠟燭頭狼狽地燃著,火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滅去。借著一縷清淡月光照進,她辨認片刻,才認出那個坐在鳳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輕聲喚道:“姑母。”


    那人緩緩站起身來,如一重陰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來你還肯來?”


    青櫻沉沉點頭,“割開肉,掰開骨,我和姑母流著的血都是烏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聲音如同夜梟一般嘶啞低沉,“好。不管從前怎麽樣,有你這句話,我叫你來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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