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們塾學授課的最後一天,也是老夫最後一次給你們講課,今天我們不學經史,不論詩賦,就隨便聊聊天吧。”


    “從你們入學的第一天開始,老夫就問過你們一個問題:讀書,是為了什麽?現在你們都有了自己的答案了嗎?”


    “來,殷郊,你是太子,你先來說說。”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聲答到。


    老人唔了一聲,笑著點了點頭。


    “黃天祿,你說說。”


    “為知,為己,為人。”


    老人依然笑著點了點頭,接著繼續問下一個少年。


    “李金吒,你呢,你覺得讀書是為了什麽?”


    劍眉星目的少年低頭想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了兩個字。


    “明理。”


    老人還是笑了笑。


    “你們都說得很好。”


    “大家都知道,我們塾學閉館,是因為老夫告老還鄉,要離開朝歌了。可你們知道老夫為什麽要告老還鄉嗎?”


    少年們沉默了。


    “……因為如今天子沉溺美色,朝中如今奸臣當道,大肆迫害忠良……所以老師你才不得不辭官回鄉。”


    良久之後,一名少年怯生生地答道,說話的同時,他還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太子殷郊的臉色。


    “可是,既然我們讀書人是為了為生命請命,為萬世開太平,我們學了那麽多道理,按照書上的道理,遇見這種情況,不是應該當庭力諫天子,和那些奸佞之臣奮力抗爭嗎,怎麽可以選擇告老還鄉呢?”


    老人笑眯眯地反問了一句。


    那少年登時張口結舌,喃喃說不出話來。


    老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因為我怕了啊!”


    他看著身前的少年們說道:


    “你們的老師讀了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年紀一大把都快要進棺材了,可事到臨頭卻還是怕死,怕自己死,更怕家人兒孫被我牽連而死,所以我逃了,你們的老師,其實隻是一個懦夫!”


    老人朝著少年們彎下腰,深深鞠了一躬,再起身時,已是老淚縱橫。


    他在向自己的學生們道歉,此時老人的心中充滿愧疚,這些少年是他教過地最好的一批學生,他過往幾年也為之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可現在一切都付之東流了。


    他教了他們很多道理,可最後自己卻沒能堅守這些道理,那又怎麽能讓少年們相信這些道理呢?


    “你們以後的路怎麽走,先生已經沒資格說教,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沒資格讓別人去踐行,但希望你們以後依然要讀書,也希望你們明白,書上的道理沒有錯,錯的是你們先生。”


    老人的視線,在那些少年們一張張年青的,生機勃勃的臉上劃過。


    殷郊,殷洪,黃天祿,黃天爵,李金吒,李木吒……


    每張年青的臉龐,都會有他們的明天,隻希望有朝一日,在他們走過無數的荊棘險阻之後,依然是最初的少年。


    然後他抬起手,朝所有人揮了揮。


    “散學。”


    此時沒有人知道,站在商家私塾前的這些少年,在未來的天地間,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曾經的同窗,為了各自的道理,最終在戰場上生死相見。


    ……


    李靖站在二龍橋頭,聽那位老人上完了最後一課,一時間無比惘然。


    他也曾經是少年,也曾經堅信堅守過書上的那些道理,可最終同樣選擇了放棄,就在前幾天。


    少年們已經散開,各自朝各自家的方向走去,這些少年的家基本上都在清水坊內,其中隻有四個例外。


    兩位皇子自然住在皇宮,另外兩人則住在桃花大街旁的一條陋巷中。


    李靖朝那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迎了過去。


    “爹爹,您怎麽來了,你是來接我們的嗎?”


    眼尖的木吒首先看到了李靖,興奮地跑了過來。


    而金吒卻是呆了呆,接著偷偷朝四周張望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怕被其他同學看見。


    李靖笑著摸了摸撲到身前的木吒的腦袋,接著望向大兒子,看得出來,金吒現在的心情有些低落,應該和剛才那老人說的話有關。


    “怎麽了?”


    “沒事。”


    金吒下意識地答了一句。


    李靖正想說什麽,這個時候卻發現那位老人悠悠朝他們父子三人走了過來。


    “李靖李將軍。”


    “商先生。”


    李靖連忙恭敬地對老人行了一禮,他沒有稱呼對方為商相,而是叫了一聲先生,不是因為對方現在已經辭官了,而是因為商容是他媳婦的先生,也是他兒子的先生。


    “李將軍,真是好久不見了。”


    商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靖,有些感慨地說道。


    其實說起來,商容認識李靖要比他的女弟子殷素知更早,當年那句“玉樹神秀,冠一城之風華”的評語,就是出自商容之口,而也正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才有了殷素知好奇之下偷偷去見了李靖,一見之下便定終生。


    “有十五六年了吧,當年你和素知成婚時,老夫還等了很久你們的請柬呢,那料卻一直沒有等到。”


    “李靖慚愧。”


    李靖再次一臉羞慚地躬身行禮。


    商容嗬嗬笑了一下,如果換了其他人,當年被自己誇讚了一句,早就千方百計拜上門來想和自己扯上關係了吧,不過如果這個李靖是那樣的人,自己當年也不會給出那句評語。


    然後老人的目光落在金吒和木吒的身上。


    “李將軍,你和素知養了兩個好兒子啊,金吒純粹,性剛,但有所執,百折不撓;木吒空靈,慧性天生,看似無可無不可,實則萬物不染其心。”


    “老夫一介凡人,不懂你們練氣士的修行之道,但金木二子,就算隻做學問,以後也必然是有大成就的人。”


    這算是金吒木吒二人在塾學散館之後的評語了。


    李靖摸了摸鼻子,自己兩個兒子有這麽優秀麽?平常在家看不出來啊!不就是兩個熊孩子嗎?


    不過再怎麽說,看著自己兒子被老師誇獎,他這個當爹的心底還是非常滿足的。


    李靖決定了,等會回家路上,再給倆兒子買幾斤肉回去。


    而這個時候,他聽到商容又說了一句話。


    “李將軍,如果你信任老夫,若是在這朝歌呆得不順心,不妨去西岐看看。”


    商容著看著當年那個他給予過極高評價,曾經的青衫少年,如今已經是為人夫為人父的中年了,容顏雖然一如當年那般英俊,但眼中的落拓滄桑是瞞不了人的。


    對於李靖這些年的處境,他商容其實一清二楚,連原因也清楚,因為聞太師是他的好朋友。


    隻是那些修道人之間糾葛,他插不了手,所以隻能無奈看著這個曾經無比看好的少年在朝歌一日日蹉跎成了中年。


    而到了今日,他已經無官一身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倒是可以給這棵玉樹指點一條他認為的明路了。


    可惜,也正因為辭官之後,他再沒理會過朝中之事,並不知道就在今天,李靖已經收到了兵部召令,獲得了競爭陳塘關總兵的資格,而推薦人卻是那個曾經最讓他得意也最讓他痛心的門生。


    “謝過商先生指點。”


    雖然已經決定走上另一條路,但李靖還是誠心向老人道了聲謝,這是他第三次朝商容行禮。


    商容微笑著跟父子三人點了點頭,然後悠然轉身負手朝塾學走去,他想再好好看看那些已經有些老舊的學舍課桌,這是朝歌城中唯一會讓他留戀的地方了。


    而明天,就要回家嘍!


    等回到老家,種上一片野菊,釀上幾缸村酒,到時候天天賞花喝酒,含飴弄孫,日子不要太美呢……


    這是他向往了很多年的生活,如今馬上就要真的實現了。


    抑製不住的喜悅從心底湧起,老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


    兩個月後,這老人回到了朝歌,一頭撞死在九間殿前!


    他以為他能忍住,他以為他自己怕了。


    可最後他還是沒忍住,也沒有怕!


    他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學了那麽多道理,看到那樣的事情,又怎麽真能忍住!又怎麽可能真是懦夫!


    皓然白首,少年如初。


    男人至死是少年!


    ……


    看著漸行漸遠的老人,突然莫名哈哈大笑起來,李金吒有些迷惑,然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


    “爹爹,你說商先生他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般,做了錯事嗎?”


    李靖想了想,接著拍了拍大兒子的肩膀,很嚴肅地說道:


    “我不知道商先生的選擇對不對,但如果你爹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會和他做同樣的選擇,就算道理大如天,但在爹爹的心中,你們兩個還有你們娘親,比天大!”


    李金吒身子微微一晃,少年自懂事之後,第一次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好了,我們回家吧!等會路上我們再買幾個大豬蹄,你們還有娘親一人一個。”


    “爹,我想吃雞腿。”


    “行,那再買一隻雞,兩隻雞腿你哥一根你一根,你們娘親呢是最愛啃雞翅膀的。”


    李靖笑著揉了揉雀躍不已的木吒的腦袋。


    “那爹你呢,愛吃什麽。”


    “雞頭呀,雞頭最好下酒了。”


    然而就在父子三人開心地談笑著,憧憬著等會豐盛的晚餐走上二龍橋時,身後卻傳來一聲頗帶怒意的叫喚。


    “李靖,站住!”


    李靖愕然回首望去,隻見一名英偉雍容的中年男人,身邊同樣跟著兩個少年,大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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