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站在家門口,抬頭看了眼天色。


    朝歌上方的天空異常地陰沉,堆滿了烏雲,所以出門的時候,李靖帶了把傘。


    而還沒等他走出巷口,雨就下了起來。


    雨並不大,淅淅瀝瀝地,帶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這並不是李靖的錯覺,雨中真的有血的味道,當然,這種氣味隻有他們練氣士才能聞得到。


    這幾天朝歌城中死了這麽多人,空中早就不知凝聚了多少冤魂戾氣,如今都被這場雨衝刷了下來。


    三天前,也就是蘇妲己來找他喝酒的第二天,那個一直讓人聞之色變的蠆盆終於造好了,裏麵放養了數萬條毒蛇,據說現在整個皇宮中都腥氣衝天。


    而這蠆盆完成的第一天,宮裏的那位蘇娘娘,直接下令往裏麵扔了數百名宮女進去。


    那些宮女,都是以前服侍過薑皇後的。


    這還不是最讓人心寒的,最讓人感到那個女人可怕的事情是,她居然還讓天子下令,召集了許多大臣在一旁觀看那些毒蛇食人,而她自己則和天子帝辛則在摘星樓上飲宴取樂。


    當中有禦書房上大夫膠鬲憤而直諫,被天子下令扔進了蠆盆。


    這樣的事情自然很殘忍,很血腥。


    但是比起另一件事情,卻又不算什麽了。


    另一件事就是西伯侯姬昌終於釋歸西岐了,這件事聽去沒什麽可怕的地方的,對很多人來說,這還是一件喜事。


    但是過程卻非常恐怖。


    是的,很恐怖,當李靖聽聞了這件事情的某些極少有人知道的細節之後,都生起了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次帶著厚禮來到朝歌,乞求天子能夠開恩放西伯侯歸國的西岐使團,為首的是西伯侯的長子伯邑考。


    伯邑考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據傳幾乎任何女子站在他的麵前都會自慚形穢,所以他入城的當日,朝歌城中萬人空巷,無數人湧上禦街去一睹這位稱得上是世間第一美男子的風采。


    隻是這樣一個美玉般的男子,在進入皇宮後的第二天就死了,被剁為了肉醬。


    關於這件事情,李靖從兩個人的口中聽到過不同的細節。


    一個是比幹,一個是費仲。


    “是老夫害了他。“


    當時的比幹如此極為悔恨地歎了口氣道。


    “這次西岐使團帶來奉送給天子的寶物中,有一個名為白麵猿猴的靈物,不但擅人言,而且能撫琴唱曲,”


    “因為蘇娘娘也極喜歡這些音律之事,所以老夫私下授意伯邑考將此靈物獻給那位娘娘,卻是希望能讓那位娘娘在天子麵前美言幾句,助那伯邑考救出西伯侯。”


    “隻是沒想到當時不知發生了何事,那白麵猿猴暴起行凶,抓傷了蘇娘娘,以至於連累了伯邑考,被認為是故意縱猿行凶,當場被砍成了肉醬。”


    “可惜聞太師又領兵出去平叛了,不在朝中,再無人能壓製那些人的倒行逆施。”


    比幹最後長歎了一聲。


    但這還不是這件事情最慘的地方。


    最慘的是,最後這伯邑考被做成了一個肉餅,然後被送給西伯侯吃掉了。


    提這個建議的人是費仲。


    “他姬昌不是號稱最擅演卦問陰陽,善曉吉凶麽?嗬嗬,當時我們將那些用他兒子肉糜做的那些肉餅送過去,那個老匹夫眼睛眨都沒眨地連吃了三個!”


    費仲一臉不屑地說著。


    “李賢弟,你說為兄此計妙不妙,姬昌此人聲望太高,殺又殺不得,殺了必然激反了西岐,對如今的大殷確實不利。”


    “所以驗明這姬昌不過是個庸人爾,倒是不妨放他回去,西岐在此老眼昏花之輩的手中,自然翻騰不起什麽水花。”


    費仲說得洋洋得意。


    李靖卻是聽得脊背生寒。


    讓一個人吃自己兒子的肉!


    這是何等惡毒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情,就算是將人千刀萬剮,也比不上這件事殘忍程度的萬分之一。


    而且那西伯侯真的不知道嗎?


    因為那姬昌的周易八卦推衍之術,就算在仙界中頗為有名,如果他其實知道,那麽……


    李靖不寒而栗,也不敢細思。


    一個人明知道麵前放的是親兒之肉,可為了脫困卻坦然而食,這樣的人,心誌又可怕到了何等地步!


    至於費仲這個人,恐怕早已忘了當初他走上權力之路的目的,沉溺在這些權謀手段中不可自拔,連最基本的底線都已經沒有了。


    正如當初李靖所預料的,


    這些,就是這些日子發生在朝歌城中的事情。


    李靖撐著傘,走過桃花大街,走過南門集市,走出了朝歌南門。


    在南門之外,一名背著大紅葫蘆的老道士,城門外東張西望地等著他,在老道士的身後,還有數十名青衫負劍之人,正是隨酒劍仙來朝歌接人的蜀山劍。


    李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這段時間久違的笑容,迎了上去。


    帶著酒劍仙眾人辦完入城的各種事宜之後,李靖和酒劍仙一群人剛剛入城之時,前方突然響起如雷的馬蹄聲,抬首望去,隻見城中有一支兵馬正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來。


    看著當先那名一頭渾身五彩斑斕的牛形異獸之上那名英偉中年男子,李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示意酒劍仙眾人和他往城門邊讓了讓。


    他不想和這個人碰麵。


    所以避開之時,他還特意站在了一眾蜀山劍的身後,低著頭,就是不想被那人看見。


    可惜,蜀山劍這些人實在是太惹眼了,特別是還有一個如今渾身劍意勃發,劍氣衝天的酒劍仙,要想不惹人注意實在是太難了。


    所以那支兵馬馳過城門時,為首的那名英武中年男子視線往這邊一掃,口中頓時發出一聲輕咦,然後就看見了站在人群之後的李靖。


    緊接著,那頭五色神牛在城門之前猛然停下了腳步。


    “李靖!”


    五色神牛上的英偉中年男子沉聲喚了一句。


    李靖歎了口氣,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對那英偉中年男子點了點頭道:


    “見過武成王。”


    黃飛虎坐在五色神牛之上,李靖站在城門之旁,兩人互相凝視著對方。


    對於在此處和李靖相逢,黃飛虎的臉上並沒有太多驚詫之意,看來也是知道李靖回朝歌之事。


    他似乎有些話想和李靖說,但此時像是有急事,沉吟了一下後,匆匆扔下一句話。


    “晚上我來你家找你。”


    說罷,黃飛虎帶著兵馬衝出了城門。


    我答應讓你來了嗎?


    李靖很是不滿的想道。


    隻是心中也不免有一絲好奇。


    這種時候,黃飛虎一副殺氣騰騰地模樣帶著一支兵馬出城,到底是去幹什麽呢?


    這個疑惑,晚上的時候得到了解答。


    ……


    黃昏時分,黃飛虎如約而至,雖然這隻是一個他單方麵的約定。


    來的時候,黃飛虎一身的殺氣和血腥氣,看得出來他剛剛殺了很多人,不,應該是妖族,因為除了殺氣和血腥氣之外,黃飛虎的身上還有濃鬱的妖氣。


    進門的時候,黃飛虎的臉色很沉鬱,但看到院子擺著的酒壇酒杯之後,和今天李靖在城門口時一樣,展演一笑。


    他也已經很久沒笑了。


    “我們已經多少年沒有一起喝酒了?好像是三十年前平了郭宸之亂的那天晚上,你我二人喝了個大醉方休,然後就再也沒有喝過了吧!”


    “今天,不如我們再來一次一醉解千愁。”


    黃飛虎哈哈笑著,一點沒客氣地坐在了石桌旁。


    “那就喝吧。”


    李靖淡淡說了一句,然後開壇倒酒。


    而不久之後,李靖也知道了今天黃飛虎為什麽要帶兵出城了。


    本月望日,曆時十餘年之久的鹿台終於竣工,時有世外仙人聞訊來賀,蘇娘娘奏請天子命一大臣屆時在鹿台之上為眾仙執壺。


    這位大臣,就是亞相比幹。


    而這一天的淩晨,比幹找到了黃飛虎這裏,告訴他蘇娘娘請來的那些所謂的仙人,都是一些狐鼠之妖,因為喝醉了,昨天深夜一個個都現出了原形。


    然後黃飛明周紀暗中跟著那些妖物,在靈山深處的軒轅墳附近找到了這些妖物的巢穴。


    早上李靖遇到黃飛虎的時候,他就是領兵去將那些妖物一網打盡的。


    李靖聽完之後沉默了一會,接著問了一句。


    “你就不怕那個女人因為此事報複你?”


    黃飛虎已經有些醉意了,他嗬嗬笑了一下。


    “有點怕,可是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我還能怎麽辦?終究忍不住的。”


    李靖沒有再說什麽。


    他和他一樣,都是會忍不住的人,所以年青的時候才會一見如故,兩人聯手,帶著五百殘兵,平定了朝歌城中一場叛亂。


    這一夜,黃飛虎和李靖兩人都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天。


    黃飛虎似乎忘了李靖如今是他深惡痛絕的奸臣費仲的門下。


    李靖也似乎忘了當初黃飛虎對他的打壓。


    或許隻是因為,兩人都發現在這座絕望的城市中,除了對方之外,他們已經沒有人可以敞開心扉聊天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那麽一天,大殷這座屋子塌了的話,你黃飛虎會怎麽做?”


    喝到最後,李靖趁著酒意,問了黃飛虎這麽一個問題。


    “還能……還能怎麽……樣,我們黃家世受……深恩,總不能說人家風光的時候,你光得他給你的好處,現在人家落魄了,你就去找另外的屋子吧?”


    “雖然屋子快塌了,但我黃飛虎總要竭盡所能幫著它再支撐一會……如果真到塌房的那一天……那就陪著它塌了吧!”


    黃飛虎也是喝多了,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


    “但李靖你是不一樣的,你和這座屋子沒這麽深的牽扯,素知真是個奇女子,當初硬是沒有選擇回歸皇族……嗯,這件事情是比幹相爺告訴我的……所以,李靖,你是可以脫身的。”


    “再叫我媳婦的閨名,信不信我揍你?”


    “好,好,好,是我錯了,其實當年的事我早已放下了,大家如今都是三四個娃的爹了,咱們就不要為那件事情置氣了。”


    “我有什麽好放不下的?你自己死心了就好。”


    ……


    天明時分,黃飛虎走了。


    回到朝歌這些日子,啥事沒做,自己好像光和人在這個院子中喝酒了。


    和薑子牙喝。


    和蘇妲己喝。


    和黃飛虎喝。


    不過黃飛虎臨走前倒是留下了一句話。


    “李靖,我知道你很想回陳塘關,這件事我會幫你的,你這幾天等我消息吧!”


    對於黃飛虎的主動幫忙,李靖表示心領了,但並沒抱太大希望。


    因為黃飛虎並不知道他滯留朝歌的真正原因,以為隻是天子帝辛沒時間見他,卻不知道這其實是蘇妲己想要李靖留在朝歌。


    聞仲不在,如今的朝歌城中,當蘇妲己想要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又有誰阻止地了?


    就算黃飛虎這位武成王,恐怕也辦不成這件事情吧!


    隻是有些出乎李靖意料的是,這件事情居然給黃飛虎辦成了!


    事情是這樣的:


    三日之後,是黃飛虎之母黃老夫人的八十壽辰,那一天黃飛虎的妹妹,也是如今的貴妃娘娘回家省親,天子帝辛也隨著一起來到了黃府。


    畢竟黃家世代為大殷效忠,一直是大殷皇族最忠誠的支持者和戰友,像黃飛虎的父親黃滾,如今也為大殷鎮守這界牌關。


    而且黃妃性子向來溫柔賢淑,在以前也一直深受帝辛寵愛,雖然如今帝辛迷戀蘇妲己,但對黃妃總還有一點情分在,所以在黃老夫人壽辰那一天,他倒是陪著黃妃來黃家為黃老夫人賀壽了。


    即使他是天子,但這畢竟是人倫大禮,也是給黃家的恩遇。


    而在黃府之中,被黃飛虎叫過去的李靖終於有了麵聖的機會。


    天子帝辛似乎對李靖沒有什麽印象了,如今的大殷十三座雄關的總兵,他能叫出名字的恐怕都沒有幾個。


    然後是一番草草的奏對,天子帝辛很是心不在焉地聽了李靖講述陳塘關之事幾句後,就打斷了李靖的稟奏,隨口勉慰了李靖幾句,示意他回陳塘關之後要為大殷繼續受好這座雄關。


    距上次見到天子帝辛,時間才過去十來念,其實天子帝辛和李靖,和黃飛虎年紀都差不多,此時看去容貌卻宛如形容枯槁的小老頭一般了。


    也似乎渾然忘了陳塘關是當年他年青時親手打下來的疆土。


    在和李靖奏對結束之後,天子帝辛就匆匆離開黃府回宮去了,去時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


    “天子前日又新納了一個美人,叫胡喜媚,好像是蘇娘娘帶進宮的。”


    剛才陪著李靖奏對的黃飛虎歎了口氣道。


    這件事情他剛才也是從妹妹黃妃口中得聞的。


    李靖倒是沒怎麽在意,他現在有些興奮,因為天子帝辛最後的那番話,意味著他現在就可以隨時離開朝歌了。


    “謝謝!“


    多年之後,李靖再次對黃飛虎說出了這兩個字,隻是和他被封為陳塘關總兵時,和黃飛虎殿前相遇的那聲謝謝,比起來其間意味自然大有不同。


    “準備什麽時候走?”


    黃飛虎笑了笑道。


    “等會給黃老夫人敬過壽酒之後,我會馬上回去整裝,明日一早就出發。”


    李靖毫不猶豫地說道。


    “那行,我就不去送你了,城門那裏我會關照一聲,讓他們給你直接放行。”


    “珍重。”


    “你也珍重。”


    兩人對視一眼,各各一笑。


    多年恩怨,盡在這一笑之中。


    不久之後,李靖離開了黃府,他沒想到滯留朝歌的事情居然就這麽輕鬆地解決了。


    而他也確實已經歸心似箭。


    因為這次酒劍仙過來時,帶來了一個消息,那就是自一個多月前離家之後,哪吒到現在都不見蹤影。


    這事情就有些不對勁了,而家中的殷素知早已心急如焚,每日都在憂心哪吒的安危。


    所以李靖準備明天將酒劍仙,柳姨娘,丁老頭一家送出城後,自己馬上就以遁法先回陳塘關去。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比幹托付他的那件事情。


    所以這天晚上,李靖又去了一次比幹府邸,一是拜別,二是問下比幹,住在玄鳥殿中的那個人,這次是不是就由他帶走了。


    而聽了李靖的來意之後,比幹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表示自己早就交待過玄鳥殿中的奉禮郎,李靖隨時都可以去將那個孔宣帶走。


    李靖於是決定明早送酒劍仙他們出城時,順便去一趟玄鳥殿。


    然後他就跟比幹辭別。


    因為有些急,他並沒有注意到,已經這麽晚了,比幹此時不但沒睡,身上還穿著整整齊齊的朝服,也沒有注意到比幹此時心神不定,臉有憂色的神情。


    直到第二日,當這位老人死在他眼前時,李靖想起這些細節,不禁異常後悔。


    自己當時應該問一問的。


    或許問一問,結果會有些不同,說不定自己就會強行將這個老人帶離朝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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