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他平生頭一次出言要脅一個女子。那女子冷冷地望著他,一手撫著胸口,低聲而咳。那草上之煙曆久未散,滿屋裏卻升起了一抹青草之香。怎麽這枯草會燃出種青草的香味?隻聽那女子道:“這世上,經過密練的徒然草隻有一把。”


    韓鍔一抬頭,兩行清淚幾乎就從眼角裏奔流而下:他殺了小計了!他殺了小計了!他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肩膀,口裏惡聲道:“你去給我找樸厄緋來!也找來所有會煉藥的大夫!你叫她三月之內必須給我煉出新的徒然草,否則、否則……”他麵色一狠,他這一生還從來未曾如此遷怒過,隻聽他暴躁道:“……我就是上違天和,陷自己於不仁不義,以力相逼之輩,我也要殺了你,廢了樸厄緋,殺盡居延王宮中的人,再殺掉那個什麽格飛!凡與樸厄緋有關的人物,我會殺得一個不剩。我要她嚐嚐鰥寡孤獨是個什麽滋味,要她容顏盡毀,讓她從此生不如死!”


    他這麽一長串話說下來,心中怒意不退。一想起小計的傷勢可能就此無治,他的心中就感到一種切入生命底處的恐懼與忿怒。“你們……你們是太過欺我好欺了。”


    那女子卻也暴怒起來:“這是你自找的!你們朝廷欠她樸厄緋的,你們欠她的!你們知道這些年她為你們擔待了多少?你們把她一個人扔到這孤城塞外可曾體恤過她嗎?現在你們得意於她還是一個正妃,還是繼續冒名一個什麽泱泱大國的宗女,可你們知道,在她初來時,居延王有多少嬪妃嗎?如果她不艱險圖存,她現在骨頭早不知爛到哪裏去了。七年前羌戎就已勢起,你們朝廷有過什麽做為?你以為這七年來居延城還沒入羌戎控製,是因為居延王感念你們朝廷的恩威?不是!那才不是!樸厄妃她雖遭她們漢人所棄,可一天一日也沒有忘了他們。是她,是她交好十五城,暗地裏費了多少力,才沒有斷盡這十五城與漢家朝廷的關係。是她,用盡心力,才說服居延王不入那羌戎麾下。那麽又老又笨又好色的一個老頭子,她為坐穩王妃的位子,還要有所圖謀,容易嗎?你知道她這些年過的有多絕望?她可從不敢指望有你韓大宣撫使一劍前來,掃平十五城局勢!但她還是在做,隻期待著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讓羌戎多少有一點掣肘,那她也算對得起那些關中父老了。可你們朝廷知道什麽!你們又何曾把她真的當做過一回事來?她隻是一個當做貨物交好過居延王的一個女人,是送出的禮!你以為你在居延城以及十五城的作為她沒有幫過忙?在官在民,軍需供給,你知道暗地裏她為你們盡了多少力嗎?你一劍平定十五城,那十五城中百姓的期待,你人未至已預先到達的聲名,連城騎籌建的軍需,官民兩道的支持,你以為都是你和那什麽叫杜方檸的小妮子兩個人做到的?你們欠她的!你們就是欠她的!她有相好,怎麽了?她隻要你在不違背真正利益下幫一下她的相好,又怎麽了?你仗著一把長劍,縱橫四海,為了兄弟,可以屠遍天下,那是你的狠!但她有什麽?她隻有以色事人,隻有以徒然草要脅,還要被人罵為禍水,罵為卑鄙。她之所為,比你們差到哪裏去了?”


    她口中大罵,眼裏的怒火燒了起來,幾乎要燒穿她麵上的厚紗,一個身子簌簌而抖。韓鍔驚愕地望著她,兩人的目光在夜色中對撼著。誰也不敢首先服輸。韓鍔手中的草梗上的青煙漸淡。他已準備放開那個女人了,她說得並沒錯……那個女人卻用手指著他,冷聲道:“倒,快倒。”


    韓鍔還沒明白,一吸氣下,隻覺渾身綿軟。他大驚,再一提氣時,那女子已掙脫開他的手,跳到三步以外冷冷地站著,伸手掠了下剛才因激動而歪斜掉的麵紗,冷冷道:“倒!”


    草煙中有毒!——韓鍔這才驚覺。那女子果然狠辣,隻聽她淡淡道:“誰跟你說我剛才燒的就是徒然草了?徒然草經過練製的是隻有一把,要燒,我還舍不得呢。不過如果不引你情急失察,這迷迭香要想迷倒你太白劍客,隻怕藥力雖強,卻也是千難萬難的了。”


    她的話裏透著得意。韓鍔連連提氣,但一身真氣已絲絲如泄。他身子綿軟,緩緩坐下,並沒依那女子所言頹然而倒。那女子眼中也露出一絲驚佩之色。隻見她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了一把刀來。那是把彎刀,她把那刀鋒抵在韓鍔的齶下,口裏冷冷道:“我隻要你一句話,答應還是不答應?我不管那什麽漢家朝廷邊塞大事。就算你是西北一地現在的擎天砥柱,我也顧不得了。就象你為小計一怒一樣,我也會為格飛殺你的。你說答不答應?”


    韓鍔靜靜地望著她:“不!”那女子臉色一狠,手裏刀一用勁,已戳入韓鍔頸內。一縷血流了出來,隻聽她冷冷道:“別以為我會很快殺你,你不答應,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你再說,到底答不答應?”


    韓鍔靜靜地望著她:“樸厄緋為什麽一定要幫他?”


    那女子眼神冷得象冰一樣,口裏卻熱得如火般:“因為她愛他。她第一眼看到他騎在馬上的樣子時就愛上了他。我當時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愛上了他。”


    韓鍔長吸了一口氣。不知怎麽,他忽然有一絲感動。為了自己的話,方檸會不會這麽做呢?她有她無數的家門牽絆,她隻怕不會吧?而為了方檸,自己會不會這麽做呢?他搖搖頭……他隻怕也不會真的不顧大局。他的心思忽然疲乏起來。然後,身子忽一躍而起。刀鋒劃過他的頸下,流出了一串鮮血,但他一搏之間已把那女子喉頭扼住,淡淡道:“我來之前,已防了這一手。我怕你再用什麽龍涎香把我推托掉,我預先吃的有百浸丹。”


    那女子眼中神光一時耗散,低聲道:“祖姑婆?”


    韓鍔疲倦道:“沒錯,就是祖姑婆的百浸丹。雖然那丹對你的藥可能也不頂用,但我現在,自保已足了。你沒想到吧?”


    然後他歎了口氣:“你……走吧。徒然草我會另想辦法向樸厄緋要。”他抬起眼寂寞的向夜色中望去。那女子眼中的光彩一時全黯了——她失敗了,她卻沒有哭,但她的身體恣態分明一時變得好疲憊好疲憊,比哭的樣子還要悲傷。隻聽韓鍔道:“在你走前,我可以知道你是誰嗎?”


    那女子不說話,轉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她腳步卻有些猶疑。想了一會兒,才伸手輕輕甩下她那件黑色的罩袍。那袍子她脫得極為緩慢,慢慢露出裏麵極綽約的腰身來。然後,她手一掀,黑紗也脫落,整個後頸露了出來。然後,她回頭一笑,麵上容色極妍,雖是黑夜中,也似綻開了一朵大漠荒花一般。隻聽她道:“這下你滿意了吧?”


    ——樸厄緋?原來她就是樸厄緋?她居然就是樸厄緋!韓鍔心情一時極為混亂,也極為激動。那女子卻已回頭,就要走出門了。


    隻聽韓鍔道:“等等,我可以答應你,但不是為了徒然草。而是……為了你……”他聲音遲疑了下:“朝廷確實是欠你的,漢家父老也確實是欠你的,我也……欠你的。你說的事,我……答應。”


    那女子呆了呆。她忽然返身,從懷中掏出一束黯藍色的幹草,靜靜地就放在案上,轉身就走。韓鍔卻不出聲,忽然,拱手低身,就向地上一跪,衝她背影就是一拜。這一生,他還是頭一次拜人,就連對師父都沒有過的,因為師父最厭這些。樸厄緋身子忽頓,似乎已感到了他的認真一拜。


    她想要走,身子卻顫了顫,最後還是停了下來。她靜靜道:“你——又何必?何必一定要我剝落掉所有尊嚴以後才答應我呢?”


    韓鍔低聲道:“你不覺得,如果我剛才答應你,那就隻是一場交換,那對你我,才真正的沒有尊嚴的嗎?”


    樸厄緋身子輕輕一顫,轉過身來扶起韓鍔。兩人都是漢人,樸厄緋多年以後,才終於在一個漢人身上感到了一點親人之感。她覺出韓鍔真的是對自己敬重,哪怕自己做了多少在漢人來說是不齒的事情。她扶起韓鍔,口裏低聲道:“那藥草要三煎三洗才能用,你該知道吧?祖姑婆一定跟你說過用法的。記著,你欠我一個情,還不隻一個,是兩個,因為我以後還會告訴你小計真正的出身來曆。我出來久了,現在必須回了,所以沒空說。以後,你一定要記得欠我的這個情,一定要再答應我一個請求啊。”


    說完,她轉身就走。韓鍔追出門外,卻見門口猛地閃出一片刀光來,對著自己背心就砍下。他中毒之後,反應不快,身子一側,隻覺背心一涼,已經受傷。他就要還手,耳中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厄緋,你怎麽在哭?為什麽剛才要遣走我?你被欺負了?是不是我來晚了?我殺了他為你解恨!”——是格飛。出刀的人是格飛。


    那邊樸厄緋已疾道:“不是,你快走。事已成,你以後仰仗韓宣撫使處正多。”她極力壓抑著喉中的激動。韓鍔的手已揮到了那人頸側血脈,一擊之下,那人必將斃命。格飛一愣,已收刀止住,尷尬地望著韓鍔說不出話來。韓鍔卻微微一笑,看著夜色中這一遠一近,一行一佇的兩個身影,忽然覺得這場人生還是很美好。他看了持刀呆立的格飛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不送送她?放心,就光是為你這一刀,我也會答應你們的事的。”


    說完,他先轉身走了。


    伊吾城王位之爭已爭執了很久,但卻也定局得很快。當然這很快也是有步驟的——先是格飛親率隨從親自到連城騎中對‘覆’營伊吾兵士進行考賞。連城騎雖出自十五城,但其中兵馬卻歸韓鍔這個宣撫使全權統領,這時營中為韓鍔派下留守的卻是高勇。高勇已接到韓鍔書信,很正式的接待了格飛。伊吾將士見格飛受到統領如此禮遇,對格飛也就多了分欽敬。何況這批將士中本就有不少出自格飛一派,在他們鼓動下,從此連城騎中伊吾一營之人馬自然認格飛為主。


    此後,當格飛回到伊吾城時,庫讚以安撫使的身份親自設宴將他款待,又撥親兵一隊與他做護衛。再後來,就是韓鍔親差了十名龍禁衛前往伊吾,協助格飛。這幾件事一做,伊吾城中上下也就知道韓宣撫使屬意的伊吾王是誰了。他們全城此時對韓鍔本多仰仗,何況大家又甚感念當日他親手格殺宗咯巴,使伊吾城得以脫離羌戎控製,報了血海之仇。加之格飛本人又頗有德能,於是全城敬服,也就默認了格飛成為新的伊吾王。


    到格非遷入王宮之日,杜方檸得韓鍔之書,還以副使之身份親往道賀。她與韓鍔兩人在這十五城百姓中本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她一露麵,就等於朝廷露麵,至此大局已定了。就是還有人心懷不滿,卻也不敢再露出表麵。何況,傳說中再過幾日,韓宣撫使還要親來伊吾。據杜方檸雲,她已受韓鍔之命上書陳請,請皇命認命格飛為伊吾王了。


    但這些日子韓鍔在居延卻一直未動。倒不是為了小計的病——餘小計的病自從他求得“徒然草”後,三煎三洗,加上他道家養氣高手拚以一身真力伐骨洗髓,那先天裏帶來的胎毒之傷卻也漸漸好了。隻見這小子麵色一日比一日紅潤起來,韓鍔托阿姝日日與他煎藥調養——小計這些日子和阿姝混得那才叫一個熟!他一向不喜歡杜方檸,卻分外喜歡阿姝。韓鍔見這兩日阿姝給他端來藥時,他常苦著臉鬧起性子不想吃,就知這小東西的病勢果無大礙了,私下底常笑著對他道:“你別老欺負姝兒姐姐好性。你要再老對她這麽擰著,我可就要打你了呀。”


    小計嘻嘻一笑:“鍔哥,我怎敢欺負她?你要是娶了她給我做嫂子,我保證乖乖得比誰都聽話。”韓鍔“呸”了一聲,心道:這小廝分明還在記恨方檸,卻也不理他。那餘小計一脫傷病所控,暗地裏就精研起他大荒山一脈的心法來。韓鍔有時撞見了,卻見他手裏拿著本泛黃的冊子,那卻是一本名為《何典》的書。大荒山無稽崖一脈果然荒僻,連心經也起得名字古怪。韓鍔體貼小計的傷,叫他不要這麽早苦練,小計卻一笑道:“鍔哥,我要早點練好,好幫你解‘阿堵’的盅。”韓鍔一笑,也不當真。


    他這些日子遲延不動,卻也是為居延城裏另出了一件事。——他本來因為小計之事已了,該回石板井連城騎中巡視一下,以備羌戎再來攻伐的。但格飛出任伊吾王的事把他拖了一拖。他遣使傳信,布署罷自己對格飛立為伊吾王之事的支持後,那天一早,卻見餘小計慌慌地跑了進來。韓鍔見他一臉通紅的樣子,想來跑得很急,不由問:“什麽事?”


    餘小計道:“鍔哥,居延王暴斃了!”


    韓鍔手裏正拿著一杯茶,聽到這個消息,手一鬆,那杯子落到地上,啪地一下碎了。他還有點不太情願相信,卻見樸王妃前來報喪的使者已到。


    韓鍔心中一冷,他沒料到——但他也該料到的,樸厄緋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以她下毒之能,還有什麽做不到?她一直差的不過隻是一個外勢,如今,外勢已有,格飛接任伊吾王之局已定,他漢家天子使就在居延城,那她此時不動,更待何時?但他還是想不到這女人會這樣……辣手。


    他沒說什麽,進宮去見樸厄緋。樸厄緋的麵上卻不見喜怒,極為端莊,不太哀戚也沒有別的神色。韓鍔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直直往她眼中望去。樸厄緋也沒有怯縮,反直直地迎接著他的目光,直到韓鍔都不好盯視她了。


    韓鍔走到居延王的棺前,低聲對樸厄緋說了句:“節哀順變。”他自己都覺得這四個字自己說得多麽虛假。樸厄緋躬身答禮。兩人雖沒有說什麽,但彼此心中已有問答。樸厄緋直直地望著他,在無語中其實什麽都承認了。她不避忌韓鍔,因為她明知此時此刻,韓鍔隻有接受這個事實,他絕不能讓居延城亂套,更絕不能把自己這個冒名的宗室之女稱為凶手、公之於眾。


    土屋一見,原來徒然草隻是個引子,那格飛要當伊吾王也不過是她圖謀的第一步,韓鍔終於明白了這個女人這麽多年在這塞外孤城,內乏親舊外無強援的狀況下是怎麽活過來的。他也不知該怎麽評價這個女人——女人呀女人,那一夜與她在土屋相見,她是如何的熱情又坦誠?就是暗算也是出於熱情。想起那日的她,韓鍔真難相信今日這如此詭詐的陰謀也同樣出自於她手。他盯著棺中的居延王的胖臉,伸手一翻眼瞼,已可確認為中毒——他與阿姝相識多年,對用毒一道多少還明白個大概。


    樸厄緋隻靜靜地看著他,韓鍔說:“後事如何處理?”他心裏頭一次對那個已死的居延王起了絲憐憫之情。樸厄緋靜靜地道:“死者已矣,又有什麽好處理呢?不過多做陪葬,讓他泉下安生罷了。倒是生者前途待定。這居延一城,卻要仰仗韓宣撫使來安撫了。”


    韓鍔歎道:“可居延王並無子嗣。”樸厄緋忽抬起眼:“不錯。但是當此時局,把居延城冒然交托給誰似乎都不太穩妥。韓宣撫使,居延原有女王之傳統。小女子想托庇於宣撫使羽翼,踐此王位,不知韓宣撫使意下如何?以後與羌戎對敵之局,我也可為朝廷一盡綿薄。可否請韓宣撫使奏聞朝廷,沿襲前例,封我為‘太夫人’或‘王夫人’,以正名號,代朝廷督統此塞外孤城?”韓鍔靜靜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裏的掌心卻感到一片冰涼——又一條人命,送在他手裏了。


    而這就是:所謂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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