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身上的傷勢都不算輕,但好在都是些外傷——咯丹三殺都是外家好手,為他們所傷雖然疼痛,卻沒有被中土內家好手擊傷後的麻煩。杜方檸生性仔細,隨身帶的就有藥。以後兩日,兩個人行行複行行,為了將息傷勢,走得卻慢。時維九月,他們兩人已走出了巴丹吉林沙漠,來到一片大草原。草兒已枯了,早晚都結得有厚厚的霜。馬蹄兒在霜草上踏去,隻聽得咯吱吱一片輕響,越顯得四野寧靜。


    早上的草野霧氣蒙蒙的,乳色的霧彌彌漫漫,霧裏有些生命力頑強的草兒還在不甘心地逞著最後一點綠色。這樣的土地,真仿佛是一片‘夢土’了——誓將去汝,適彼夢土……韓鍔殘篇斷句地想起這麽幾個句子。杜方檸自入了草原以來,一時找不到水源。她愛清潔,心裏不免焦躁。這天清晨,她因見霧氣沾到哪兒都是濕的,就叫韓鍔走開走遠些,還不許他回頭。


    韓鍔笑應了,自牽了馬兒去放——方檸連馬兒也不肯留在身邊。他一人走出百餘步開外,有霧遮著,就是回頭也不大看得清什麽了。他坐了有一會,看方檸一直沒動靜,不由回頭去看,以為方檸可能在練什麽功。那時霧氣彌漫得太過厲害,就是眼利如他,卻也見不到什麽了。忽然有一陣風吹過,霧氣一蕩,韓鍔卻在那稍稍為風稀釋的乳湯一樣的霧中看到杜方檸裸著的身體。她仰首站著,在用那幹久了的身子承接那草野上的霧氣。腳底星星隱綠,身邊霧如紗如帶似地環著她,肩上如有水珠。她在霧中露出的肩頭圓潤柔婉,一切又都是隱約模糊的……韓鍔看呆在那裏。好久,杜方檸才開始用一塊絲絹擦拭沾滿了霧氣的身子。四野複靜,風快息了,霧也重合,方檸的身子更是迷蒙在霧氣裏,幾不可見。韓鍔隻覺心頭一片靜美,撥出個草根,放在嘴裏嚼著,澀澀的象隱有一絲甜意。


    “咱們為解決那咯丹三殺,幾乎就已傾盡全力。刺殺羌戎王,卻不知又會怎樣?”杜方檸笑著說。“而且,我們怎麽接近他呢?還要在他和他屬下全無防備之下。烏畢汗據傳生性暴躁,卻又極為多智,隻怕不是一個好騙的角色。這件事,倒是大難。”


    韓鍔也想得頭疼。杜方檸拿眼看著他,繼續道:“我會羌戎話,況且,這些年羌戎人原也劫掠得有不少漢家婦女,想來生的也有子孫。如果我要改扮,冒棄一下羌戎人,隻怕也還能行的。隻是……”她眯著眼笑看向韓鍔臉上:“你鼻子雖高,但最多能改扮個西域的胡人,羌戎人可沒長得你這樣的,他們的鼻子反跟漢人一樣是趴的。不知我要給你梳起幾個小辮來,是不是會象上一些。”她伸手拍打下韓鍔的臉,仔細端詳了下,忽忍不住好笑:“平時沒覺得,怎麽今兒我難得的仔細看下你,才發現——你不隻是不象羌戎人,不象胡人,其實也不象漢人呀。你,到底算哪兒的人?”


    見她語涉調笑,知她正在拐著彎兒的罵自己。韓鍔不由微微一笑:“這時才覺得我長得太醜了?非常非常的不可人意了?”他一笑時緊抿的唇角微微一咧,露出沾著青草汁的整齊的牙——他的手適才正拿著根猶有殘綠的草根在嘴裏嚼著,上麵是高挺挺的鼻梁,一對不大的卻極有精神的眼睛,眼神無辜與純淨。隻為了那副眼神——杜方檸出身清華,見過的男人千千萬,卻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眼神——她想,她也會喜歡上他的。


    不知怎麽,韓鍔那份好純淨的臉相卻讓杜方檸總能感到絲性的魅惑……那可真是,好“男子”的相貌。杜方檸心裏一跳,臉一紅,啐了他一口:“去!你一個男人,要長得那麽可人意幹什麽?我倒是一向……”她唇角微微一咧,漾出絲笑意:“……嫌你長得太可人意了些。惹得什麽於姑娘二姑娘呀,還好象有什麽姝姑娘還是殊姑娘,要麽甘心為你一死,要麽不知什麽原因的就對你大怒,要麽北氓山頭暮華院裏朝思暮念,下出些千奇百怪的盅來……嗯,我不知道的想來還有不少。你怎麽這麽鶯鶯燕燕的,一點也顯不出我慧眼獨具、於萬萬千千男子中超撥出你一個人的隻眼。”


    韓鍔臉一紅:他就是這點不爭氣,心裏一窘,臉就要紅,那紅還要暴發開,直到連脖跟都紅了。杜方檸——他牙齒根都恨得酸酸的——怎麽一向不當心不在意的樣子,原來其實已把他的行蹤交遊打探得清清爽爽,兜了底的明晰。他也不知為什麽最近以來那盅毒卻沒有大發作,隻是隱隱地有時有些疼痛,難道小計那孩子真的治好了這個利大夫也束手的盅?聽杜方檸說“不知道的想來還不知有多少”,他的腦中忽想起夭夭,臉上一赤,心裏恍惚了下,隻有她還不被這杜方檸知道吧?


    他恨恨地說不出話。杜方檸倒情願他說不出話來,隻聽她微笑道:“我就不知,你現在曬得已這麽黑了,黑得跟個羌戎兵似的,怎麽還會臉紅?你教教我,以後我也可以學著裝羞澀騙那些小姑娘大嫂們去。”韓鍔氣得一句也不想理她,卻覺得她的語調漸次溫柔起來,隻聽她低低道:“鍔,你看著似塊木頭,不太會說話的。其實呀,你這樣人,最會勾人,最會下套,最會往別人心裏摻沙子了。”韓鍔心中也升起絲溫柔。他是拿這方檸全無辦法。一向她最會左右自己,想讓自己怒則怒,想讓自己喜則喜。隻聽杜方檸輕聲歎道:“我這麽一個人,怎麽就會上了你的當,被你騙了去?”


    那話裏不止是溫柔,還有一絲絲空茫的意味。


    韓鍔怔了怔,他知杜方檸是一個極驕傲的女子。真正驕傲的人,是不會喜歡真正的兩情相悅的吧?在自己深心底處,對……那一種交頸相歡,爾汝纏綿不也是總有一分說不清的抵觸?因為所有驕傲的人都早已在深心裏把自己嫁於孤獨。那是一個人的初心,杜方檸那一句話似乎就是對自己有違初心的感慨,所以才顯得有那麽一絲茫然。


    韓鍔說不出話,隻是把那草根苦苦地嚼著。抬眼四周,草荒雲低,好大的天地,雙駒並轡,縱橫馳騁,確為至樂。但,獨牧星野,眼望雲起,無拘無束,那一種少年時的悵望,卻重又在心底浮起。


    兩個人的相伴,相守與相依,就是對這人生最嚴厲的拷問的最後回答嗎?有時真覺得是的,在兩情歡好,耳鬢廝磨時。但生活並不在那一刻嘎然而止,人生總是很長,長得你盡有時間偶起心情想重又獨自一人脫略而出,無視天下,縱騎飛馳,一劍高逸。——但就是浮起這種渴望孤獨的心態時,方檸與自己也是相通的,所以,這一種相伴真的是……很好。


    ——他們這時已又行出了五六百裏,離青草湖日近了,所以杜方檸才會那麽鄭重地提出刺殺羌戎王的問題。一時,杜方檸回過神,想起開頭正經的話題,掠了掠鬢,重新問道:“鍔,你說,這件事該怎麽做呢?”


    韓鍔閉目倒在草地上:“我也還沒想。我一直在盤算的是:這件事到底可不可做?是不是刺殺了羌戎王後,他的部下必然分崩離析,雖說還必有搔擾,已不足成為大禍。畢竟這也是一條人命,雖不見得比別人更貴,但也並不更賤。咱們總不能平白無顧去殺了他。如果真是一刺可以瓦解羌戎逼臨塞上之勢,那麽,這事就必須做。”


    “至於怎麽做——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你我現在兩眼一摸黑,想是想不出什麽的,隻有遇機而動吧。”


    那晚,他們卻碰到了一撥遊牧的羌民。杜方檸此時果然已把自己改成了羌戎婦女的打扮,也給韓鍔換上了羌戎牧民們常見的袍子。她似很精擅化妝之術,自己顴骨下抹了重重的兩抹赤紅,十分誇張,卻也別有一種野悍的好看。她還把韓鍔頭發打散,截去了些,歪歪地紮了根發辮,頭皮崩緊,斜吊在腦側。兩個人化完妝,彼此看了都大笑,杜方檸一意把自己弄得明妍一些,好晃住別人目光。卻一意把韓鍔臉相弄得模糊黯淡些,盡量讓人不觸目。她的這一招果然不錯,那些羌民見了他們,隻把他們當做當年劫掠來的漢人婦女與羌戎人生的孩子。兩人都穿了皮袍,看著有些臃腫蠢相。這些東西卻是一路上偶遇羌民時杜方檸去偷來的。


    那一撥羌民人數不多,且多為老弱,加在一起不過十餘人。為首的卻是一個老者。冬季就快到了,他們正在做的就是搶收最後一撥牧草,收擾牲口歸圈,準備過冬。遊牧之民,難得一遇生人,所以對他極為熱情。韓鍔不會說羌戎話,好在他也不愛說話,杜方檸就讓他扮成個半啞子,卻還要打趣道:“反正你也不愛跟我說話,這下你可真遂了心願了。”


    碰到那些羌民時已經近暮,人家一天的活計差不多完了。那老者把他們二人迎到帳中閑話。杜方檸的羌戎話卻說得大是地道,讓韓鍔也不由大是欽佩。他半聽半猜卻也能聽懂大半,就在一邊用酸馬奶遮了嘴,隻管聽,不管開口。卻見杜方檸在跟那老者套話些牲口家計——也難為她,她一個高門大戶的小姐,仗著見識多,人又機靈,倒也敷衍得滴水不漏。卻聽杜方檸用羌戎語道:“大叔,怎麽家中隻見你,就沒見到別的青壯男子?”


    那老人隻把他們當做一對私奔的羌戎貴族子女——看他們的氣度就象,且這些年劫掠來的漢女多半歸於貴族們做妻小的。隻聽那老者歎道:“我的兒子們都被烏畢汗給殺了。”


    韓鍔不由一愣,嘴裏喝的酸馬奶都忘了吞。“我們這一部是嘎曲部。我們部族的首領當年在烏畢汗初起時,不服他調度,所以打了一場大仗。七年前,那一仗,我們部族中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子送了命。我幾個兒子也是那時死的。那以後,我們嘎曲部族就服從羌戎王了。”


    杜方檸道:“大叔,那你恨不恨羌戎王?”那老人笑了下:“草原上就是這樣的了。要說恨,當初怎麽不恨!但強者為王呀。而且,烏畢汗是個真英雄,他的心胸大。就算沒有他,草原上的各個部落領主們相互爭戰的還少了?烏畢汗大汗沒有出來的時候,那些年,這幾千裏草原真亂成一鍋粥了,天天你爭我殺,搶好草場,搶好女人,搶好馬匹,屍橫遍野呀!被滅的部族,光我所知,隻怕就絕不隻五六個了。好多活著的,也一千家剩下不到一百家。烏畢汗雖說爭伐也多,殺氣很盛,但戰勝後從不屠族。因他的統領,各大部族與一向不睦的左右賢王的爭戰也開始變得少了。大家都服他,是他在分配草場,分派祭神,分派怎麽劫掠附近異族。他殺的人雖多,但我們算算,這十來年下來,羌戎因為內爭死的人卻少了。如果不是他,我們這隻剩老弱的一家隻怕早死光,小孩子也沒機會成人,嘎曲部那木一家就算沒了。而且在他之前,羌戎人一直為異族所侵,南邊的漢人,西邊的靼韃人,我們在他們麵前都直不起腰杆來。而現在,好多異族卻都要怕我們的。”他說時一雙眼睛空茫茫的,真的也說不清是恨還是不恨。韓鍔與杜方檸不覺默然了一會兒。韓鍔默默垂頭,心裏道:就是真的刺殺了烏畢汗,邊塞危局可解,但,少死些漢人,卻不知會要添多少羌戎人的冤魂了。“打家雀,喂狸貓;損一家,積一家”,他突然想起小時跟祖姑婆學過的兒歌來。好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才聽到杜方檸與那老者在商量買牲口帳蓬的事。那老者笑眯眯地看向他來,可能把他們當做私奔出來不解生路,想著自建家計的小兩口兒。


    幾十匹馬,十幾頭羊,一輛大車,可以拆的小帳蓬,以及種種牧人用的家什,也算勉強湊就了一個牧隊。韓鍔手拿了套馬的竿兒驅趕著牲口,杜方檸卻在駕車。韓鍔一開始每一回頭看見她都不由要笑。不過,這倒是最好的可以避人耳目靠近青草湖的辦法。杜方檸跟他雖俱是好手,但這牧羊驅馬的活計卻是從沒做過的。他們這近年來在塞外,雖眼見過一些,可真的做起來就不免走樣。兩人一路慢慢行著,心想得操練得多少有點樣子再走到青草湖才不會招人懷疑。好在韓鍔動起手來能力卻很強,他行過軍,搭起的帳蓬有模有樣,至於趕馬套索圍柵欄,幾日下來也象那麽一回事了。可讓杜方檸去擠那馬奶卻真的讓她打怵!不是桶兒翻了,就是被母馬踢上一身泥,韓鍔看了都忍不住笑。


    一天裏忙忙亂亂,倒了葫蘆扶起瓢,兩個人卻漸漸忙出些興味來,當真有些一家一計、過起日子的模樣。以前再怎麽相伴,那日子都是輕飄的。杜方檸給韓鍔取了個羌戎人的名字,叫‘達達’,韓鍔卻叫她‘圩撒’,是一種花兒的名字。兩個人喚來喚去,隻覺得生活實實在在的。這天駐了營,杜方檸終於摸清了那匹母馬的脾氣,擠了奶,抱著它那匹小馬的頭坐在韓鍔身邊,累得身上都有些酸痛,卻覺得一點幸福象冬初的太陽一樣在心裏遙遙地暖著,微笑道:“真要是這麽放牧一輩子也好了。”


    韓鍔微笑道:“可不是,咱們再生上幾個孩子,男的要矯健,個個是放馬兒的好手,女孩兒要嬌豔,這點會隨你,卻也容易——但也要會操家。”


    杜方檸笑了笑,知他笑話自己不會幹活兒,順著他的話頭道:“那我們就不要女兒,隻要兒子好了。免得她們笨得象我,長大了嫁出去害人受罪。我要我的兒子個個驃悍……”她伸手摸了摸韓鍔的鼻子:“要有你這份男人的模樣,學什麽象什麽,到時候,把這一整個草原的女孩兒們的心都勾了去……”她抿嘴一笑:“……也和你一樣的……鶯鶯燕燕。我好看了開心。到時,我們選好的娶了來,叫你沒雖攤上好的女子,起碼可以有好的兒媳。”


    韓鍔先聽她說“勾女孩兒們的心”,還說“和你一樣”,不由做勢要打她,及聽到後麵的,隻覺得心裏也溫柔了。方檸一向並不象喜歡小孩兒的樣子,她的心中原來是隻有自己的,才會這麽提及,那對自己是……很傾心了。韓鍔看著她的手兒輕輕地摸著那馬的鼻子——真不知她怎麽這麽喜歡摸別個的鼻子,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小馬兒的。那小馬兒似被搔得大是舒服,放賴地橫躺在地上,四條小腿舒舒服服地伸著,韓鍔隻覺自己心裏舒服得也和那小馬兒般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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