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有多勇敢?


    十七年前,當他騎著小毛驢風塵仆仆的赴任知縣,剛上任就發現上至知府下到縣衙的小吏,全部貪汙受賄,他毫不猶豫的向禦史舉報,換來的是小毛驢被毒死,自己半夜被人敲了一黑棍。


    十四年前,當他騎著又一匹小毛驢赴任知府,一上任發現朝廷下發的賑災糧被督道、布政使等人截留了一半多,他毅然決然的上書朝廷檢舉,於是一個晚上他剛要回家,被連人帶驢扔進了河裏。


    八年前,當他終於從舉報人變成了禦史台禦史,發現朝廷隻給了英王四萬老弱去禦敵,滿朝之中隻有他為英王仗義執言,晚上回家途中便遭黑衣人警告,當著他的麵把小毛驢宰了。


    三年前,當他已經升任左都禦史,永平帝墜馬重傷朝局大亂,大小官員紛紛私下串聯協商,隻有他明目張膽的衝到文淵閣,要求內閣請英王入朝監國,首輔不允,他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首輔的地盤準備毆打首輔的人,隻是剛把袖子卷起來,就被金刀衛拖走並踹了幾腳,而且拴在宮外的小毛驢離奇失蹤……


    陳家楊就是這麽勇敢!


    他的小毛驢就是這麽命苦!


    雖然天下讀書人都以陳家楊為偶像,稱頌他的正直和大無畏的精神,可他卻並不怎麽在乎自己這麽多年的豐功偉業,隻是每逢清明會想起那些年騎過的毛驢。


    三年前當永平帝轉危為安蘇醒後,還沒等其他大臣控訴陳家楊的罪行,陳家楊率先上書承認了自己曾要求英王監國並且毆打首輔未遂之事,差點沒把永平帝氣背過去的是,在奏疏的最後,陳家楊認為自己做的沒有一點錯,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要求英王監國,唯一檢討的是他自認為準備不充分所以還沒碰到竇鼎之就被金刀衛踢出去了。


    麵對滿朝官員要求嚴懲陳家楊,起碼撤職查辦,雖然永平帝亦是恨的牙癢癢,但鑒於陳家楊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的地位,素有“仁德”之名的永平折中處理,沒有嚴辦但讓陳家楊連降四級,出任南興知縣!並且私下召見告訴他南興縣關了一個叫郭放舟的,此人絕不能輕縱!


    不得不承認永平帝這招很厲害,一箭三雕!一來將陳家楊請出朝堂,算是對百官的回應,自己以後也不用在麵對這個天天開炮的祖宗了。二來隻是降職以儆效尤,也不會引起天下讀書人的撻伐,維持了自己仁君的形象。最後,由陳家楊坐鎮南興,關押在那裏的郭放舟就不會有出頭之日,變相的懲罰了英王。


    而英王起初沒有看透永平的想法,甚至認為陳家楊成了南興知縣,正是救郭放舟的好機會!哪知道自己修書一封送給陳家楊,他反手轉交朝廷還加了一封彈劾信,彈劾英王公然要求他違背律法私放人犯。雖然永平帝沒有懲罰英王,但此事滿朝盡知,英王這才意識到皇兄的意圖……


    不過永平帝也有失算,他恨英王,也恨這個出主意讓自己越來越恨英王的郭放舟,所以知道郭放舟有潔癖後,故意讓他去挖煤,就是要狠狠的懲罰他!為此他還特意告誡了陳家楊!


    但永平帝還是低估的陳家楊的正道之心,就算是皇帝親自告誡,他也沒有高看郭放舟一眼,他來當知縣是來造福一方的,可不是來天天盯著一個人犯的。所以這三年南興的民生陳家楊操心了不少,郭放舟他是真不怎麽在意,隻是偶爾來采煤場視察順帶看一眼,渾然不知這人犯現在住在山清水秀之地悠哉度日。


    “想不到天下還有如此正直無畏之人!”聽聞了郭放舟對陳家楊的一番介紹,楚牧不禁感慨道。


    楚牧心中對陳家楊充滿了好感,就像一個正常人聽說了包拯海瑞的事跡,大多心中會充滿敬佩之情一般。但楚牧或許還沒意識到自己現在是皇帝,而包拯和海瑞們最擅長讓皇帝不痛快!


    “整件事我聽明白了,先生雖然酒後失言,但被困於此其實是無妄之災!即使有陳知縣在,朕也能救先生出去!”楚牧想來,既然是先帝非要困住郭先生,英王救不了,那自己這個新皇帝總能救吧!


    郭放舟挑了挑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深知楚牧低估了就自己出去的難度和日後的風險,甚至低估了陳家楊的可能的阻撓,那可不是一個會怵皇帝的人!


    但他不準備把這麽困難和風險說出來,萬一楚牧產生了顧忌和退縮,那自己還得在這裏繼續虛度年華!能夠等來皇帝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絕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郭放舟突然跪坐的筆直,給楚牧倒了一杯茶,端起自己的茶杯說道:“陛下不以放舟卑鄙,猥自枉屈前來,谘我以當世之事,放舟不勝感激!願為陛下竭盡全力效勞!”


    楚牧點了點頭以為郭放舟這是再向自己表達效忠了,剛想舉起茶杯,郭放舟又說到:“不過還請陛下聽放舟再說幾句,若陛下能許,共飲此茶以後放舟定當肝腦塗地!”


    “先生請說!”


    “陛下應該已經知曉,放舟從不提起過往,無論兒時亦或故鄉,隻因往事不願回首!我知陛下好奇,但請陛下理解不要追問!”郭放舟說著舉起了茶杯。


    楚牧愣了一瞬,沒想到最後郭放舟提的要求僅僅是不要問他的出身!


    楚牧本來就很好奇郭放舟的過往,到底是怎麽樣的過往連四維門都沒查到,現在郭放舟這麽一說,他更加好奇了!不過既然先生如此懇切,那也隻能點頭答應,或許有一天當他們真正互相信賴之際,郭放舟會主動跟他說起自己的過往。


    楚牧舉起茶杯主動在郭放舟的茶杯上碰了一下,也不矯情隻是很實在的說了一句:“日後就有勞先生了!”


    郭放舟看著楚牧的眼睛,憑他識人多年,看得出楚牧對自己是真誠的!不免心中有一絲愧疚,畢竟剛才訴說先帝非要困自己的緣由時,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沒有提及,隻怕提了楚牧便會轉身離開!


    隻有日後為楚牧盡忠來彌補這一絲愧疚了!


    正當郭放舟準備與楚牧對飲時,小八突然舉著杯子過來,和兩人各碰了一下,道:“也帶小八一個!我也會為陛下竭盡全力的!”


    楚牧不禁大笑了起來。


    郭放舟也笑了,他喜歡冷笑訕笑嘲笑,但獨獨很少發自內心的微笑,而此刻他的笑容完全發自本心,想要矜持卻忍不住,笑的感覺心中有那麽一絲溫暖。


    由楚牧站起身來舉杯,小八和郭放舟趕緊起身,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朕日後就仰賴二位了!”楚牧真誠的說道。


    郭放舟亦是一臉嚴肅,道:“蒙陛下信任,敢不用命!”


    小八也想說點文縐縐的詞來,可憋了半天也沒想到,隻能一臉正經的道:“俺也一樣!”


    三人互相點頭,以茶代酒一飲而盡,仿佛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


    而這時門口傳來顧斬的聲音,“是誰?”


    ……


    楚牧和郭放舟暢談之時,龍戰野和顧斬一直守在木屋之外,或許是之前有過一場戛然而止的對決,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於是兩人可以保持了距離。


    龍戰野守在門口,顧斬則臥在一旁大樹的樹枝之上,似睡非睡。


    突然兩人幾乎同時扭頭望向東南邊,隻見礦主捧著一個牛皮紙一臉諂媚的走了過來。


    “是誰?”樹上的顧斬大聲問道。


    “二位二位,是我啊!”礦主看著龍戰野冷峻的表情趕緊喊道。


    “出來!”龍戰野冷冷的說道。


    礦主左顧右盼,自己已經快到龍戰野跟前了,他還要自己怎麽出來,反應了一下以為是在說自己手中的東西,趕快攤開道:“這是我剛買的豬頭肉,怕大人餓了!這是本地美味,請……”


    礦主熱情的說著,逐漸發現龍戰野和樹上的顧斬的視線還是不是對準自己的。


    龍戰野看著礦主身後的樹林又喊道:“再不出來,死!”


    龍戰野的警告冷酷而決絕,僅僅幾個字便有無限威嚴。然而樹林中的人從來都不是服軟的主,豈會被輕易威脅,但人有時候會死腦筋,驢不會。


    幾乎是在龍戰野話音剛落之際,一聲“啊呃”響徹天際,仿佛在說“別開槍,我這就出來!”


    繼而“啊”的一聲慘叫,大概是小毛驢為了快速的出來投降,把緊拉著韁繩的主人給摔到了地上。


    小毛驢迅速的從樹林裏衝了出來,在距離龍戰野不過十步的距離立正站好,好似在迎接長官視察一般。


    隻看見驢,礦主已經嚇得癱軟在了地上,這頭驢南興誰人不知!


    龍戰野不認識這驢,依舊冷冷的警告:“再不出來,驢死!”


    小毛驢驢軀一震,難道自己又要走上前輩們的老路麽?這難道是宿命嗎?


    所幸陳家楊不想再失去驢了,走出了樹林,昂首闊步的走向龍戰野。


    “大人,大……人,您誤會了!”礦主起身想要解釋。


    可陳家楊瞪了他一眼,根本不想他的解釋,隻是問道:“這木屋之人是什麽人?讓你不管采煤場遍地傷員,還來此鬆肉!”


    礦主無言以對,這才知曉知縣剛才偷偷去了采煤場,並一路跟自己來到了這裏。


    “說啊!裏麵是什麽人!”陳家楊大聲質問道。


    “聲音小點!這裏麵可不是你能招惹的人!”顧斬已經從樹上跳了下來,此刻他是皇帝的心腹,豈能容許有人打擾楚牧。


    “你又是何人?”陳家楊扭頭看著走來的顧斬。


    顧斬冷笑一聲,道:“憑你也敢問我,我乃……”


    顧斬一下愣在了那裏,因為他看清楚了對方的臉!在京城混了這麽多年,怎麽能不認識這個祖宗!這不是朝堂三寶之首,刑部尚書都怵的陳家楊麽!


    顧斬很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自報家門,要是被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就出大事了!


    “怎麽不說了,你到底是何人?來我南興作甚?”陳家楊質問道。


    顧斬嘴上像是被粘住一樣,就是不開口。他隻能賭陳家楊不認識自己。


    所幸陳家楊確實不認識神捕營的人,但龍戰野認識。


    “他是神捕營顧斬,你是何人?”龍戰野冷冷的說道。


    顧斬懵了,癡癡的扭頭看著龍戰野。


    他恨不得直接一劍斬了這個道貌岸然的雜種!這廝一定是在報複自己!


    “神捕營?你神捕營來我南興幹什麽?可有公文?拿來本官查驗一番!”陳家楊厲聲說道。


    顧斬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龍戰野一臉冷峻,毫無懼色,主要他也沒見過陳家楊,不知者無畏。


    “我不管你是什麽官,走!不走,死!”龍戰野冷冷的說道。


    陳家楊亦毫無懼色的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龍戰野的麵前,怒視著他。


    顧斬此刻更慌了,這兩人他都清楚,陳家楊真敢不走,龍戰野真敢殺!陳家楊要是被殺了,絕對是捅破天的大事!


    就在這時,木屋的門打開了,楚牧和郭放舟走了出來。


    陳家楊轉頭一看,看見了一身整潔連發髻都紮的一絲不苟的郭放舟,疑惑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郭放舟微微一笑:“知縣大人別來無恙!”


    陳家楊看著礦主問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楚牧遠遠的看著陳家楊,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沒想到剛聽聞此人的偉業,就碰麵了。


    本來還想待會去縣衙找他,他卻來了!


    “可是南興知縣陳家楊麽?”楚牧緩步走了過來。


    陳家楊拱手問道:“正是,閣下也是神捕營的人麽?還是刑部的官員?”


    楚牧笑了笑,道:“這個就不便告知了!隻是要隻會陳知縣一聲,郭先生我要帶走了,還請行個方便!”


    “你再說什麽胡話!此人乃是我縣關押的人犯,豈可讓你帶走!”


    楚牧此時還是一臉微笑,道:“陳大人放心,日後自會有刑部關於郭先生的文書傳來!”


    “你是說刑部要來文釋放此子!”陳家楊皺著眉問道。


    楚牧點了點頭。


    “那也不行!”陳家楊的斬釘截鐵的拒絕,又道:“且不說本官還不清楚你們到底是何人,現在把人帶走,日後再來文書?你說的什麽鬼話,你把朝廷的規章製度當什麽了!你姓甚名誰,在哪個衙門任職快快說來,本官一定要好好參你一本!”


    陳家楊怒氣衝衝的樣子,著實有些嚇著了楚牧,但他很快冷靜了下來,細細一想這是個碰見英王都不放人的主,自己不表明身份看來很難讓對方屈服。


    “我姓楚名牧,在宮中修身殿任職!”楚牧說著不由的抬起了下巴。


    陳家楊沒有預想中的大吃一驚,跪在地上拜見天子,而是冷冷的看著楚牧,就像看一個白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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