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果真無奇不有。


    要說毛驢兒,劉清也不是沒騎過,可這毛色,當真是頭一次見。


    老者倒像個老學究,毛驢左側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竹籃子,頂上有一塊苫布,應該是以牛皮縫製。畢竟天底下的正經讀書人,沒一個不愛惜自個兒書籍的。就連劉清他這個半桶水,乾坤玉裏也有十多本聖賢書。


    老者一聲餓了,使劉清啞然失笑,問道:“老先生,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餓了也沒法子,我這兒倒有一些幹糧,不嫌棄的話,可分你一些。”


    任憑哪個腹裏沒食兒的,聽見這話都要樂嗬半天,可這老者卻撇著大嘴,搖頭道:“嫌棄,我得吃肉,否則對不住肚裏學問。”


    劉清氣笑道:“我上哪兒給你找肉去?”


    也是真沒有,本就是個不愛吃肉的人,又不是槐冬,三天不吃肉便要睡不著覺,夜裏哈喇子流一枕頭,起床還要吧唧嘴,說這蹄髈,可真香。


    老者看向一旁小河,努嘴道:“河裏有魚,捉幾條來,烤著吃。”


    劉清這算是沒招了,又能拿這老頭子咋樣?


    反正也不著急一兩天,就當與這位老先生逗悶兒吧。


    “得嘞!對不住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對不住肚裏學問,晚輩這就給您摸魚去。”


    說著便脫下青衫疊好,與青白一起放在一旁的大石頭上,脫鞋襪卷褲腳,真就打算摸魚去。


    霧溪離著劉家宅子其實不近,小時候每次帶著槐冬出去瘋,都要折騰小半天。這摸魚之事,倒是許久沒做了。


    剛下水,那老者又說道:“腰間葫蘆裝的是酒水?拿給我喝。”


    劉清笑著從懷裏掏出來一個酒囊,拋給老者,輕聲道:“葫蘆裏的酒水可比不上這酒囊中的好,隻是酒勁太大,怕您老身板受不住。”


    老者也沒強要,抿了一口酒水,將毛驢拴在河邊小樹上,自己懶洋洋坐在一塊石板上,看著那摸魚年輕人。


    就隻是與凡人一般摸魚,自然沒那麽容易,小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未曾撈到一條魚。


    老者看著也不著急,瞥了一眼青白,隨口道:“是個劍客麽?江湖遊俠哪種?有無讀過書?”


    劉清笑著答道:“是劍客,也是遊俠,書……算是讀過吧。”


    畢竟觀水書院建成數百年,自己是頭一個打了副山長的。最後給人趕出來了,最多也隻敢稱半個讀書人。


    老者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人,沒好氣道:“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算是,是什麽意思?”


    劉清隻得給這個脾氣不好的老先生解釋:“有授業先生,讀過幾本聖賢書。”


    說話間居然摸到一條大魚,劉清轉身笑道:“這下子老先生有口福了。”


    可那老者卻擺手道:“把魚弓起來,再捉一條,一人一條。”


    呦!行家啊!這弓魚法子,除了寥寥幾本雜書有述,也就隻有靠水吃水的那種老道漁夫才知道了。僅憑此事,劉清便斷定,這老先生絕不是隻讀死書那種。


    便按照書上法子,尋了一根細藤蔓,穿過魚鰓又綁住魚尾,讓離了水的魚,一時半會死不了。


    老者笑道:“家在水畔,自然懂得弓魚,不過你這個遊俠兒會這個,我倒是沒想到。”


    又問道:“外鄉人,跑這裏幹嘛來了?”


    也不知怎的,劉清直接說道:“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姑娘。所以走了千萬裏路,來尋她的。”


    說著便又摸到一條魚,拎在手中,笑問道:“我可沒調料,烤也是原味。”


    折騰了一番,天近黃昏,一下子就有些寒涼。


    老者從箱籠取出來一件冬衣披著,伸手去烤火,瞥了一眼衣著單薄的年輕人,嘖嘖道:“年輕人就是要風度不要溫度,聽我老家夥一句話,年少受凍,老來受罪。”


    劉清烤著魚,心中腹誹一句:“那你還讓我下河摸魚?”


    不過還是笑著說道:“不怕,身上帶些武藝,這點兒火氣還是有的。”


    誰知那老者冷不丁問道:“你喜歡的姑娘,喜歡你嗎?”


    劉清猛地一頓,苦笑道:“我哪兒知道去,這不是才去問麽?”


    對麵老者當即一副嫌棄神色,也不再說話,一把奪過烤魚,餓死鬼投胎似的,幾口便吃完了。然後便將那冬衣蓋在身上,就躺在隨意鋪的幹草上麵,不一會便有細微鼾聲響起。


    劉清看了看老者,手戴一枚翠竹扳指,瞧著寒酸,可其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物,於凡人來說,有安神補氣之功效,要是給了煉氣士,可比自己脖子裏戴的風語石氣起效果更佳。劉清在瘦篙洲時,就在百花閣見過一種同樣材質的無事牌,標價百枚泉兒。眼前老先生這塊兒,也差不到哪兒去。


    劉清微微搖頭,自言自語道:“這麽大年齡了,也不知道財不外露。”


    話音剛落,便啞然失笑。


    心說看這扳指,養的油光鋥亮,估計戴著已經好些年了,老先生又怎能知道,他的一枚扳指,值好幾車黃金呢?


    往火堆微微揮手,火勢便大了些,又朝著那老者屈指一彈,一縷靈氣便將其包裹。沒什麽大作用,隻是讓這老先生不至於感染風寒。


    正想問一問青龍,懂不懂什麽法子,幫著老先生將扳指遮掩一二,遠處忽然有些動靜。


    劉清猛地轉頭,以心聲道:“死遠點兒!”


    遠處鬆樹林中,有個黑衣男子現出身形,以心聲回複劉清。


    “凝神後輩,切勿自誤。”


    猛地有一道劍氣由打劉清身上迸發,直直斬向那位元嬰修士。


    黑衣人堪堪攔住劍氣,皺眉片刻,以心聲道:“當我沒來過。”


    說完便轉身離去,有個劍修瞧上那枚扳指,自己是搶不過了。更何況那劍氣駭人,絕非什麽凝神境界。


    劉清搖搖頭,幹脆以劍氣劃出屏障,至少以自己如今的武道境界,尋常元嬰再想發現,不容易的。


    自打兩覺睡過了大半年,劉清這幾個月便極少睡覺,今夜不知怎的,居然有些困意,或許是這位老先生鼻息所致。


    次日清晨,老者睜眼起身,踢了兩腳劉清,言語頗為嫌棄,“年紀輕輕的,睡什麽懶覺?”


    劉清猛地驚醒,有些不敢相信,這就睡過去一夜了?


    自打煉氣士境界到了黃庭,即便是睡覺,也是半睡半醒,從未與昨夜似的,睡的死沉死沉。


    當然,除卻被人打暈了。


    瞥了一眼竹扳指,心說莫非是這法寶所致。


    忍了又忍,劉清還是開口道:“老先生,你這扳指,以後出門最好別戴了,夜裏睡覺時戴著就行,實在是有些紮眼。”


    誰知那老者淡然一笑,隨口道:“二十年前地攤兒花了兩刀買的,你喜歡?送你都行。”


    劉清趕忙擺手:“別,前輩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晚輩接不住,切莫折煞晚輩。”


    老者這才作罷,牽起毛驢,又問道:“是要南下?我再往前百裏,到豬籠陪都就到了,同行一路?”


    於是兩人便同行,畢竟是老人家,即便騎著毛驢,顛簸時間久了也受不了,走走停停,一天才走了不到五十裏。


    劉清半點兒沒著急,老者路上便問了,不是著急去見喜歡的姑娘,怎麽又這麽從容?說他一個老頭子,即便碰到山匪,也瞧不上我這幾個破錢。


    結果,天一擦黑,果真就碰上山匪了。


    劉清苦笑道:“老先生,您這嘴,開過光啊!”


    那老者笑著撫須,“你不是有武藝在身,我怕個甚?”


    那夥人說是山匪,一個個卻連個像樣兵器都沒有,有拿著粗刀片子,什麽釘耙柴刀,一大堆。


    劉清極力壓製力道,這才沒把一夥兒人怎麽傷到。


    後來一陣詢問,這才知道,豬籠國北部連年災荒,也不知餓死了多少人了,聽說是鬧妖怪,皇帝也沒法子。賑災銀兩層層克扣,到他們手中之時,連點兒粗糠都沒得,一鍋粥,米粒兒都能數清楚,卻要分給幾十人喝。實在是沒法子,便隻能拖家帶口,往南逃荒,可官府卻說我們是匪,死活不讓進城,無可奈何,便隻能真的做了匪。


    幾十人被劉清打翻,卻有百餘老弱婦孺從林中緩緩走出,一個個眼睛看向劉清,滿是哀求神色。


    老者輕聲道:“你覺得他們是錯還是對?”


    劉清沉默片刻,輕聲道:“當下確實是錯。”


    老者轉頭,麵無表情:“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一襲青衫緩緩走去,沉聲道:“這處也沒見什麽災荒,若是開墾荒地種些莊稼,也不至於會餓死。”


    為首的中年山匪苦笑一聲:“這處離著陪都近,也不知咋回事,陪都方圓二百裏,瞧著挺正常,可望西北的方圓千裏,的確有災,我不敢騙大俠。至於開墾荒地,哪兒敢啊!此地距離陪都不過五六十裏路,估摸著我們莊稼還沒有種上,就已經被剿匪了。”


    劉清從袖口取出兩錠金子,遞給那中年人。方才以那神眼觀瞧,此人言語不虛。


    “拿去購置糧食種子,盡管開荒,我去一趟陪都就好了。”


    這趟南下,怎麽總與一些皇室過不去?


    劉清猛地轉頭看向老者,笑著說道:“老先生口才如何?”


    老者撫須笑道:“尚可!尚可!”


    年輕人一把拉起老者手臂,另外一隻手牽起毛驢,淡然一句:“那咱們去講理!”


    ……


    豬籠國陪都,皇城內苑,一個青衫劍客與一位牽著毛驢的老者,閑逛一般走在這宮城之中。


    隻不過都貼著匿蹤符,別人看不見而已。


    落地之後,老者便一陣驚疑,好像直到這會兒才緩過神。


    劉清笑著說:“老先生別驚奇,我的確是劍客也是遊俠,更是個讀書人。”


    本以為老者會問個什麽,誰知他滿臉懊悔神色,輕聲道:“要早知道你是山上神仙,昨個兒就讓你變出來一席大菜了。”


    劉清這個氣啊!心說怎麽還有這麽沒溜的讀書人?可比自己與自家先生沒溜多了!


    “老先生,修士也是人,得有才能變出來呀。”


    老者撇嘴道:“你們神仙事情,老頭子我不大清楚嘞。”


    說著已經走到後宮,老者沉聲道:“我不是豬籠國人氏,卻沒少待在豬籠國,知道皇帝有個妖後,這陪都,就是為妖後建造的。你……準備怎麽講道理。”


    劉清笑道:“果真是妖後,先生稍等,我去去就來。”


    獨自走到後宮深處一座宮殿,當即便瞧見一副香豔場景。


    那位皇後,真身是一條赤鏈蛇,魅術尚可,已經將那皇帝迷的神魂顛倒,一身君主龍氣,萎靡無比。瞧蛇妖那一身氣勢,是有山水氣運在身,估計西北方向那千裏之地連年災禍,就是因為這蛇妖硬生生將一地山水氣運蠶食幹淨了。


    劉清瞬間現身,眯眼看向那條赤鏈蛇,沉聲道:“破你一境,要害多少百姓?”


    那位皇後猛地皺起眉頭,也不穿好衣裳,就這麽光溜溜起身,一把推翻那還在夢中的皇帝,搖晃著往劉清走來。


    “呦!哪兒來的仙師?是想管閑事,還是饞我的身子呀?伺候誰也是伺候,不如讓我瞧瞧仙師戰力如何?”


    劉清冷哼一聲,隨手甩出一道鎮妖符,瞬間便將這蛇妖打回原形。


    那位皇帝這才大夢初醒一般,緩緩起身,看向劉清與地上一條蛇。


    “你是何人?擅闖宮城,我的皇後呢?來人呀!”


    劉清冷眼看去,沉聲道:“與蛇妖纏綿的滋味如何?你豬籠國西北,千裏之內,百姓苦不堪言,你個當皇帝的,理都不理?”


    那皇帝終於有了些君主威嚴,沉聲道:“怎麽會!三郡之地災禍,我已經將半數國庫銀兩放去賑災,又怎會還餓死人?”


    劉清冷眼搖頭,一把抓起地上赤練蛇,直接硬生生扯出蛇妖魂魄,揮手將其記憶變作一道光幕。然後朝著那豬籠皇帝沉聲道:“你的皇後,一個小小凝神境界的蛇妖,借你之力,竊取一地山水氣運,害的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你當真不知道?”


    那位皇帝看著眼前光幕一道道閃過,猛地癱坐床頭,顫聲道:“我把自己的國民,霍霍成這樣了?”


    苦笑著看向劉清,又看了看劉清手中赤鏈蛇,躬身抱拳:“請仙師搭救!”


    劉清皺眉道:“搭救你?”


    皇帝搖了搖頭,“救我百姓。我犯此大錯,明日便會下罪己詔,我會親自去往西北,殺貪墨之人,救濟災民。”


    劉清死死盯著這位皇帝,冷不丁拔劍,一道劍氣裂地而去,把整個陪都幾乎一分為二。


    “希望你說到做到,若不然,我便滅了你,再選出來個皇帝就是。”


    說完便瞬身離開,留下一位皇帝苦笑不停。


    出去拉起老先生,出了宮城,落地之後,劉清沉聲道:“若是老先生,會怎麽做?”


    老者沉默片刻,開口道:“也隻能如此。”


    皇帝是該死了,可殺掉皇帝,一國大亂,遭殃的還是百姓啊!


    老者沉聲道:“小子,行走天下,遇事不可光顧眼前,也不可瞻前顧後,諸事要分別對待。就如同淨水直飲,濁水熟飲,你可懂?”


    劉清退後三步,作揖道:“受教了,先生保重,後會有期。”


    說完便一道劍光閃過,街上再無人影。


    待那年輕青衫離去,老者瞬間變作個青衫青年。


    他轉頭看向青色毛驢,笑問道:“青爺,這小子其實不錯吧?”


    可毛驢半點兒沒有回應,它也隻是像從前的一頭毛驢而已。


    牽著毛驢瞬身雲海,有個絕美女子板著臉等著,可眼神,其實有幾分心疼。


    “你覺得好,我其實也覺得好,可他與這些事情牽扯太深了,瀟瀟交給他,我真不放心。”


    男子搖頭道:“秋水,兒孫自有兒孫福。”


    女子便不再多言,隻是猛地抱住眼前男子,手臂略微顫抖:“青爺沒了,小白也沒了,龍大他們都已經沒了,以後別這樣讓自己難過了好嘛?”


    ……


    一位年輕人,手中拎著一條赤鏈蛇,禦劍往豬籠國西北,速度極快。


    那條被劉清硬生生扯出魂魄的蛇妖,一路上痛苦難言。哪怕真身都抵不住這疾速之下的罡風,更何況魂魄都已經給人扯出,此刻幾近消散。


    一開始,劉清便封起這蛇妖出聲法子,可心聲卻封不住。所以一路上,這蛇妖不住哀嚎,無法就是以心聲與劉清求饒,說隻要饒她一命,以後就隻伺候上仙,她蠶食千裏山河氣運,若是與她合歡,裨益極大!


    劉清都懶得搭理他,隻是趕路而已。


    約莫一個時辰,這才到了那方圓千裏中心位置,舉目四望,已經全是是一片無靈之處,是一片死地,別說莊稼種不活,即便是修士長久住在這裏,也危害極大。


    但凡適宜居住的地方,無形之中就有氣運庇祐,旁的不說,起碼有山有水,種莊稼得活。


    而現如今這塊地方,連隻老鼠都不願意待下去。


    劉清沉聲道:“你這畜牲,吃了方圓千裏的氣運,哪怕將你打殺,將氣運歸還,十年內,這塊地方還是聚不起一絲生機!”


    赤鏈蛇已經死心,此刻隻惡狠狠道:“在你們人族天下,妖類就是邪祟,人人喊打!我不想法子讓自己強大起來,不想法子讓自己活得好一些,隨便一個如你一般的過路神仙,順手就將我斬妖除魔了!我隻是想活的好一些,我有錯嗎?”


    劉清隻是抬起手,攆塵土一般,將那魂魄緩緩磨碎,又將其真身以一道劍光碎成粉芥,還於這片土地。


    之後自言自語:“誰都想活的好一些,可這不是讓別人不好活的理由。”


    這方圓千裏,又得有多少個與溪盉相同際遇,甚至不如溪盉的孩子?


    劉清在這處地方待了一個月,期間看那位皇帝親自前來賑災,上上下下斬了百位官員,行事雷厲風行。可人力終有窮盡,斬殺那麽多官員,便傷及某些人利益,五萬大軍襲來,說要殺昏君時,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硬生生將地麵斬出一道二裏地長的溝壑,嚇得那自詡要澄清一國的軍士再不敢向前。


    沒了旁的影響,豬籠皇帝硬生生用了一月時間,將這方圓圈起來,數百萬災民盡數遷離,然後把皇族圈禁的那些山頭兒土地盡數分了出去,盡管種地,免十年賦稅。


    離去那天,劉清又去見了這位皇帝,說了句:


    “不是你這皇帝頭銜救了你,你而是一國百姓救了你。”


    ……


    七月中旬,劉清終於趕到了那處顛倒山,此刻正乘坐仙家渡船,順著河水逆流而上,眼看水已經在雲上,山頂卻還很遠。


    這艘船不能飛行,就隻是於山下逆流而上,載人觀景而已。


    贍部洲江水河水之所以怪,有兩個原因。


    第一,兩條大水,源頭在一處,是這座與火山口似的顛倒山頂峰。


    第二,兩水豎貫一洲,足足百萬裏之長,沿途雖說支流無數,可光是這顛倒山所出之水,便已經可作大水了!


    山巔其實是一座仙家渡口,最早的贍部洲一洲最大渡口,現如今卻是贍部洲盈利最多的渡口,因為南來北往的渡船,大多需要在此歇腳。


    山巔之上,是一個方圓幾十裏寬的火山湖,兩側各有一個大豁口,大水傾瀉,卻不見這湖水減少幾分。


    若是拔高身形,麵東背西,左側便是河水,右側是江水,此等奇景,天下第一怪!


    渡口高懸半空,抬頭看去,是那懸停的一座座小山。湖麵隻停著兩艘船,分別是從江河載客逆流而上的。


    湖中央,有個約莫方圓幾裏,以仙家術法打下木樁而搭建的不少房舍,一處小城似的,極其繁華。每處屋子都披了一層雪毯,遠遠看去,就是一座雪城。


    打聽了一番,南下渡船有兩艘,都是明日才啟程。一條是直去天下渡,途中不做停歇。另外一條是神樹山的渡船,由顛倒山往東南,沿途隻停歇兩次。


    漓瀟在輿圖標注到地方,在贍部洲東南角,離著海邊還有三萬餘裏,而神樹山,距離漓瀟標注的地方,還有兩萬裏。


    幹脆就先買了去神樹山的船票,然後才去那處湖上城,去百花閣看看有無來信,順便給漓姑娘買些禮品。


    離開卸壺城時,就與那石竹說過,有信便寄去顛倒山的百花閣,自己下一站是顛倒山。


    登上那處水城,放眼看去,所有房舍皆是木製。各種商鋪一應俱全,最受歡迎的,還是那酒水鋪子。


    劉清緩步走到城中最高的百花閣,進門後掏出那塊雕刻牡丹的牌子,笑問道:“有無寄給我的信?”


    有個侍女一見這男子,當即兩眼泛光,這位百花閣裏傳的沸沸揚揚的年輕人,今個兒可終於見著真人了。


    趕忙施禮,說道:“公子稍等,信在閣主手中,我即刻去通報。”


    劉清點了點頭,左右看了看,心說這百花閣布局,還真是千篇一律,幾乎每處都是一樣。


    正此時,門口那邊有人走來,劉清轉頭看去,沒忍住便笑了起來。


    三位女子,有兩個硬拉著一個往裏走,被拉的那個不肯進來,說百花閣的東西好貴,咱也買不起。


    結果一進門,見著那個青衫背劍的身影,三人皆是一怔,然後齊聲道:“劉公子?!”


    正是往棲霞洲去的那艘渡船,那三位林姓女子。


    劉清笑問道:“怎麽到贍部洲了?”


    林眸激動的有些結巴,淚珠打轉兒,“劉……劉……”


    林竹接話道:“我們都以為劉公子已經……”


    劉清搖頭道:“有些小波折,總算活下來了。”


    正說著,有個年輕女子從二樓走下來,到劉清麵前施禮,笑道:“劉公子這腳程可真不算快。”


    看向那三位女子,詢問道:“這三位是劉公子的朋友?”


    劉清點了點頭,“路上遇見的幾個朋友。”


    三位女子,就林眸一臉傻笑,剩餘兩個怔怔看著那位閣主,下巴都要驚掉了。


    那可是神遊境界的大前輩,顛倒山百花閣主,海棠仙子啊!


    劉清轉頭與那個小妹說道:“她們倆叫什麽名字我都知道了,你叫啥啊?”


    年紀小一些的女子靦腆一笑,輕聲道:“我叫林竽。”


    那位海棠仙子幾乎一眼就看出來林眸內竅阻堵,便以心聲詢問:“需不需要我出手?”


    劉清以心聲回複:“代價大麽?”


    海棠一笑,“這有啥代價,舉手之勞。”


    劉清點了點頭,轉身看向那三位女子,以心聲與三人說道:“林眸的阻堵竅穴,海棠閣主可以幫著打開,有十足把握。不過你們願意不願意,又或是要與家中聯係詢問,得先說清楚。”


    林竹跟林竽對視一眼,苦笑開口:“得花多少錢?我們家中,現在有些拮據。。”


    海棠仙子笑著說:“不花錢,舉手之勞而已,要什麽錢。”


    可劉清還是說道:“林眸,你最好自己想想,也最好問問家中人。”


    海棠側目看來,微微一笑,終於知道,那位的轉世,為何如此喜歡她家公子。


    林眸雖說靈竅不通,心智有些低,可心境純潔無比,若是通了靈竅,可不一定還能有這份心境。


    誰知林眸咧嘴一笑,言語時居然不太結巴了,“我比較傻,所以我還是想與常人似的。”


    劉清笑了笑,“那就麻煩海棠仙子了,我先去二樓看信寫信,這三位朋友就交給仙子了。”


    轉頭與那三位女子說道:“林眸自身選擇,咱們就得尊重,隻不過你們最好抓緊回鄉,初開靈竅,需要小心照顧她的心境。”


    也不等那三位女子回過神,一襲青衫緩緩登上二樓,自來熟走去一間雅室,抽出信封。


    喬恒所言,極有道理,一條不過三百丈寬的霧江,橫亙於梨山與茶山之間,有極大可能成為隱患。就如同市井人家,親兄弟左右分居,家中老人在時,諸事皆可,可要是沒了,極易離心離德。


    又看了看那副輿圖,還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幾年時間,搖身一變成了大地主了?”


    回信寫道:“有些事我不在,你自行安排就是,隻不過,朝雲欒溪她們,可千萬別當做未來山頭的所屬修士對待,她們願意來,我歡迎,不過在我這邊,她們還是朋友。”


    最後以拳意刻畫了幾句話:“九座山峰待我回鄉再命名,你幫著在中心的百裏範圍,尋一處隱秘之地,將來有大用,幹係長遠,要慎重。”


    寫完了信,摘下酒葫蘆灌了一口酒,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本事太小,能做的事情就少呀!”


    有位侍女遞來一壺酒,笑著說:“知道劉公子喜歡喝酒,所以就沒備茶,給公子預備的是百花泉。”


    劉清笑了笑,心說這百花閣,光是從認識他自己這一件事就能看出來,是個絕頂宗門,上下一心,毫無異議。也是,都是花仙,有什麽好爭的。


    海棠仙子已經打通了林眸竅穴,隻不過還需靜養,一時半會是看不出什麽的。


    劉清沒打算下去,過路相逢的幾人,而且又不是自己出手,一旦下樓,肯定要被千恩萬謝。隨意在二樓晃蕩了一番,看來看去,也就一件綠色長裙,還看得上眼。隻不過……給漓姑娘送衣裳,是不是顯得太別有用心了?


    思前想後之時,海棠緩緩上樓,開口道:“別躲了,她們走了,說讓你但凡去了棲霞洲,一定要去潯州林氏做客。”


    劉清搖頭道:“仙子才是恩人,我不過是個傳話的。”


    指了指綠色長裙,劉清弱弱道:“海棠仙子,你說,要是一個喜歡你的男子,好久不見,再次見麵卻送你一條裙子,會不會顯得太過輕浮?”


    海棠笑道:“怎麽會?要是我喜歡他,他送塊兒石頭都行。”


    劉清咧嘴一笑,“裙子多少錢?包起來吧!”


    ……


    贍部洲的神樹山,也是一座宗門,而且最低有合道坐鎮的大宗門。


    之所以叫神樹山,是因為那座山,山巔之上有一顆活了萬年的贍部樹,是這贍部洲的最後一棵贍部樹了。


    在神樹山渡口下船,老遠便能看到那幾百裏外的一顆參天大樹!


    人世間稀奇古怪之事,遠不是那些異想天開的話本小說便能概全。畢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非人可想象出的。


    剛剛走出神樹山地界兒,在一處山村外,碰到個一身白衣,頭箍汗巾,長相極其清秀的女子。


    那女子肩挑貨擔,買的是自家煮的糖水,隻不過天寒地凍,擔出來才走了一個村子,便已經涼了。


    此刻大雪紛飛,這白衣女子老遠便看到劉清,待走近後,嘴唇微動,卻還是忍住沒說話。


    瞧著頗為清秀的年輕人,可背著劍呢,萬一是個歹人就壞了。


    劉清一眼就看出女子心中所想,擦肩而過後無奈苦笑,心說我就這麽像壞人?


    那女子猛地轉頭說道:“公子,買碗糖水吧,我自己熬的,一枚刀幣一碗。”


    劉清轉過頭,“那便來一碗。”


    女子麵露欣喜之色,趕忙放下貨擔,小心翼翼打開裏邊的木桶,盛了一碗給劉清。隻是遞過來時低聲一句:“太冷了,已經涼了,公子若是覺得不劃算,兩碗收一碗錢都行。”


    劉清笑了笑,手指微動,驚訝道:“這不是熱著嗎?”


    隻見碗裏冒出騰騰熱氣,女子更是滿麵驚疑,轉頭又掀開蓋子,桶裏糖水竟然也是冒著熱氣。


    不禁有些愕然,莫不是太著急,魔怔了?


    劉清笑道:“若是怕出門太久,糖水變涼,可以做個比裝糖水的桶大一些的桶,裏麵裝上生石灰,要加熱糖水,給石灰加水就行。”


    女子半信半疑,笑著說:“那我回去試一下,若是有用,就要多謝公子了。”


    劉清問道:“天寒地凍的,一個女子怎麽獨自出來?”


    女子苦笑一聲,也沒什麽不好說的:“爹娘死得早,把弟弟拉扯長大不容易,明年開春他便要往京城去,參加春闈,總得提前攢錢,給他備上路費吧?”


    說著又盛了一碗糖水,劉清一飲而盡,從袖口掏出來兩錠白花花的銀子,遞給那女子,笑著說:“我也是個讀書人,不過也沒個功名,叫你弟弟把我那份算在一起,考個狀元回鄉。”


    女子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太多了,給一刀就行。”


    劉清無奈道:“我又不是本地人,也沒換本地刀幣。”


    女子還是不答應,劉清隻好掏出符紙朱砂,筆走龍蛇,畫出一道符籙。


    旁的不敢說,有這道符籙在身,金丹之下的邪祟之物,休想近身。


    放下符籙銀兩,二話不說便禦劍離開。


    女子揉了揉眼睛,顫聲道:“神仙?”


    往東南方向萬裏,走到一片大澤之畔,照漓姑娘給的輿圖來看,過了這片大澤,就是她的家鄉了。


    可此地白雪茫茫,放眼看去盡是荒蕪,哪兒有什麽人家?


    某人一下子心涼了半截兒。


    難不成是漓姑娘怕自己糾纏,故意給個無中生有的地方?


    劉清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千萬裏都走過了,還差這一哆嗦?千裏而已。”


    又硬撐著心中苦悶,往前千裏,到了大澤另一邊,發現有個修士城池,人不少,劉清這才放寬了心,心說漓姑娘總算沒有騙自己。


    可打聽了一圈兒,愣是沒人聽說過,這白岩城有姓漓或是姓離的人家。


    這下子,某人再也沉不住氣了,跑去一處酒樓,要了一缸酒,在那些自愈酒鬼城的白岩城人側目之下,直接拿著瓢,一大口一大口灌酒。


    可惜凡間酒,不醉失意人。


    劉清終究與在宛國見著的那人似的,以頭砰砰砰撞著桌子,隻是並未哀嚎。


    拿出忘憂仙子送的那壺忘憂酒,灌了一口,劉清嘟囔道:“屁用沒有!”


    說什麽忘憂?


    肚中憂愁,酒水澆不滅,天下更是裝不下。


    劉清今個兒總算明白了那句“酒入愁腸愁更愁。”是什麽滋味兒了。


    又灌了一口忘憂酒,背後猛地有人出聲。


    “本事不見長,酒量蹭蹭往上冒是吧?”


    劉清沒好氣的:“你管……”


    我字沒說出來,猛地轉頭,見著一位心心念念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後,一身初見時的綠衣,雙臂環胸,瞪眼看來。


    緩緩回頭,又灌了一口酒,自言自語道:“日思夜想,這都有幻象了。”


    女子沒好氣道:“劉清你夠了!”


    說完便轉身離開,一位酒鋪小廝跑來,恨鐵不成鋼,“我說公子,還不去追?”


    劉清這才回過神,丟下一枚貝化,抓起青白拔腿就追。


    漓瀟沒好氣道:“怎麽?這會兒不是幻象了?”


    一襲青衫猛地站定,輕聲道:“漓姑娘,我好想你。”


    前方女子抿了抿嘴,刻意一副雲淡風輕的語氣,“曉得了。”


    兩人並肩而行,不多久便出了白岩城,


    漓瀟冷不丁問道:“兩年前是怎麽回事?怎麽連破兩境,破入山河境時動靜那麽大?”


    揮手間便多出一條小舟,兩人一前一後上去,一個船頭一個船尾。


    劉清便將這幾年來的事兒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包括在小濁天的十四年。


    就與某個大年三十夜裏,有個姑娘說了這輩子最多的一次話,就想把知道的一切,全告訴身旁少年。


    十幾年的事兒,又怎是一時半會說的完?


    從這天黃昏說到次日午後,劉清獨自滔滔不絕,漓瀟便雙手捧著下巴,直直看向那個模樣變了不少的家夥。


    才三年,怎麽個頭這麽高了?怎麽就言談舉止這麽讓人喜歡了?


    說的順風順水,可她知道,某人向來是報喜不抱憂。比如在小濁天,從天官手中死裏逃生,就隻是一句帶過。又比如那位船夫的算計,就隻是提了一嘴。更甚者,連在海上受了重傷,也一字不提。


    雪花之中,漓瀟忽然問道:“劉清,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劉清撓了撓頭,“就是喜歡啊!”


    猛地一道劍光斬來,都不用漓瀟出手,劉清自己探出右手,抓起劍光便隨手丟了回去。


    有個白衣背劍的青年瞬身到此,冷聲道:“瀟瀟,這樣是不是有些過分?”


    一聲瀟瀟,劉清的火蹭一下就冒起,我都沒叫過呢!


    站起來看向那人,眯眼道:“你就是江天?”


    江天冷哼一聲:“你是劉清?”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雖說兩人頭一次見麵,可四目相對之下還是火花四濺。


    漓瀟也站起來,冷眼看向江天,沉聲道:“你敢拔出巨鹿井,我就敢打的你三年下不了床。”


    那對夫婦憑空出現,離秋水看向漓瀟,冷聲道:“你退回來。”


    漓瀟卻喊了一聲姐姐,張早早苦笑著出來,甚至不敢看離秋水的眼睛,可片刻後還是抬起頭,苦笑道:“娘親,妹妹的事,讓她自己做主好不好?當年爹爹去百越,你不是也這樣護著他?”


    劉清看向那一對年輕夫婦,也不知為何,就是感覺十分熟悉,


    左右看了一眼,走去漓瀟那邊,漓姑娘已經比自己低半個頭了唉。


    一手按住漓瀟腦袋,另外一隻手翻轉過來,手中便多了一柄長劍。


    “這是我從小濁天取的,叫風泉,送給你。”


    然後露出燦爛笑容:“相信我。”


    轉頭解下青白,倚在船邊,一步走出小舟,站在水麵開始卷袖子。


    某人幽幽看向水麵,卻是大聲喊了一句:


    “漓姑娘,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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