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家門匆匆客,有無瑣事都是春。


    凡俗市井,不是說宅子大就是大戶人家,所謂大戶人家,起碼也得人丁興旺才是。


    劉家空有偌大宅子,一年到頭兒,也就如今正月了,才像個真正大戶人家。


    蘇濡與劉清徹夜長談了一番,頭天黃昏坐在後院兒小亭,兩小壇子酒,一碟花生米,就這麽聊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劉清沒有多喜歡喝酒,這位中年讀書人還以為自個兒的學生不喝酒。當年遠遊西域,也就是勝神洲的西北大漠,在一個叫做牥趾國的地方,讀書人好不容易用肚中學問掙了十兩銀子,樂嗬嗬帶著劉清去酒樓,要喝一喝本地特有的馬奶酒,憋著把學生灌醉。


    結果先生喝的四仰八叉,學生坐在桌前一臉無奈。


    那時的劉清,搖頭不停,心說先生也真是的,沒安好心,憋著灌醉自個兒學生。可先生也不事先打聽清楚,我不喝酒,不是因為酒量不好,而是因為喝不醉啊!


    次日午時,蘇濡就要帶著杜亭聲北上,說是要去長安等明年殿試,別看你師弟年紀小,卻是個正兒八經的舉人老爺,此次進京,一定要撈個狀元郎當當才行。


    走之前,這位蘇先生語重心長說了句:“你當大師兄的,又是神仙修士,如今很快就是一座山頭兒的主人,以後說不定還能是一宗之主呢,要多照顧照顧師弟啊!別當大師兄的有了媳婦兒,對師弟半點兒不上心。”


    先生看人眼光,劉清自然是相信的。所以也對著杜亭聲說道:“亭聲,治學讀書一事,師兄可能不及你,但師兄打架在行。遇事切莫瞻前顧後,你隻要占理,被人欺負了就直接來尋我,我們讀書人,能動手就決不吵吵。”


    結果這話說出來,杜亭聲一臉不可思議,悄聲道:“大師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


    劉清便有些狐疑,轉頭看向自己先生,卻發現先生看向別處,似是沉思一事。


    於是劉清就知道了,先生這一脈,是真出了個不能打的。這樣可不行,優良傳統決不能拋棄,旁的讀書人動手不動口,蘇濡一脈的讀書人,沒點兒一言不合就上腳的本事可不行。


    想好了,以後要是碰到合適的,我便代師收徒。最好是個俱蘆洲人,這樣就不必特意去培養自家文脈的優良傳統了。


    蘇濡就這麽走了,劉清說自個兒會去一趟觀水書院,到時會一路遊曆至長安城,趕在會試之前到,給師弟撐場子。


    順嘴提起溪盉讀書一事,先生隻說由著小姑娘自己心性便好。為人師的,除了教人傍身武藝拳腳,更重要的是要教她怎麽為人處事,德行要放在前麵。


    然後小濁天七人,還有一場議事。


    劉清係上了那道逍遙巾,以遮掩天機,防止船夫窺得議事內容。


    還有個從長安城返回,邋裏邋遢,大正月的北地,還是短褲草鞋。


    關鍵是這個不要臉的玩意兒還說自個兒就是勝神洲人,還是個皇子。


    老孟以腰間長劍斬出三劍,一個錐形劍氣穹頂便立在此處,蓋住劉家大院兒。


    一個合道境界的劍修,任他老梆子再厲害,也難以透過孟晚山的手段,窺得宅子內部。


    一場議事從黃昏直到半夜,子時前後劍氣才撤去,喬恒一臉笑意,率先走出,取出一壺槐冬酒小口喝著。


    今日議事,漓瀟手中的五樣東西盡數還給五人,從小濁天走出的七人,六個外鄉人一個小濁天本地人,達成了一個協議,此後百年間有效。


    王致明麵無表情,當夜便往南山返回。樊雪說要去勝神洲四處轉轉,完事再返回青鸞洲。路癡和尚說既然來了勝神洲,就去陵陽逛一逛,在那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前輩修仙之處瞧瞧。


    柴黃與龍丘桃溪則不然。


    前者死活不願返回鬥寒洲,說要在扶舟縣待幾年,等劉清山頭兒落成,他要作為第一位供奉,加入譜牒。


    龍丘桃溪則支支吾吾,說閨女在哪兒她就在哪兒,舍不得溪盉,所以也先在勝神洲,啥時候走她自個兒也不曉得。


    漓瀟與劉清攜手走去酒仙廬,老孟又跑去蜀國,也不曉得要幹嘛去。說是很快回來,兩人便打算在酒仙廬等著。


    更何況,勝神洲一洲的百花閣主,已經等了劉清一整天了。


    那位簷葡仙子,劉清早有耳聞,花中禪客,名聲極大。


    緩步走入酒仙廬,杜秀芹趕忙上來迎接。這個苦命姑娘,腿給劉清強行治好,臉也被欒溪幫著恢複,雖然一時半會兒沒法子全然恢複,可至少已經瞧不出來了。


    這會兒一看,這杜秀芹當真生的不錯,是個美人胚子。


    劉清笑道:“女子哪兒有不愛美的?怕恢複容顏之後,給酒仙廬與劉家帶來麻煩?那你你也太瞧不起你東家了,一個煙花之地的老鴇子,有什麽膽量來尋我麻煩?”


    漓瀟瞪了一眼某人,那意思就是注意措辭。


    杜秀芹含笑施禮,輕聲道:“謝東家,秀芹生是酒仙廬的人,死是酒仙廬的鬼。”


    劉清笑著搖頭,緩步往二樓去。


    原本與綠衣湖合夥兒做生意時,二樓內有乾坤,可不止幾間雅閣。後來與綠衣湖鬧掰了,喬恒也沒留這玩意兒,一起剔除了去。


    按那位小濁天魔道至尊的說法兒,神仙要是隻喝神仙酒,那是算不得真神仙的。咱們酒仙廬,隻賣凡俗酒水,卻不隻賣給凡人。


    六間雅室,分別以清韻、酒客、閑人、山河、雨閣、崖上為名。這些事全是給喬恒打理,以至於劉清,其實是第一次見。


    漓瀟撇嘴道:“這名字起的,也不文雅,就剩下故作高深,讓人瞧不懂了。”


    劉清搖頭道:“二樓有清韻,落座幾酒客,閑人觀山河,崖上風雨閣。”


    四六不像,說完便後悔了。


    由打掛著閑人木牌的房中,有個一身淡粉色長裙的女子走出,且不論相貌,光是一分氣勢,就讓人覺得靜心,滿是禪意。


    簷葡仙子緩步走出,笑道:“一個起名字起的隨意,一個作詩作的瀟灑,還真應景,可不愧叫做酒仙廬,是酒仙去處。”


    劉清直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在漓瀟麵前胡咧咧,是因為他知道漓瀟不愛讀書。呐成想給這簷葡仙子聽了去,羞煞人也。


    幹笑一聲,上前抱拳,“今日事多,讓簷葡仙子久等了,實在是抱歉。”


    簷葡搖頭一笑,輕聲道:“劉公子與漓姑娘,知道我想在最想說句什麽話嗎?”


    劉清與漓瀟齊齊搖頭。


    簷葡笑道:“天造地設。”


    一番打趣,漓瀟卻是沒紅臉,隻是含笑對簷葡仙子點頭。


    進門之後,先是一陣寒暄,然後劉清才開口道:“想必仙子也收到了我的信,不知百花閣那邊如何作想?”


    既然這簷葡仙子來了,自然是談生意來的。


    簷葡微微一笑,輕聲道:“來見劉公子,其實不隻這一件事的。第一件,劉公子所說的賣酒水一事,我已經傳信百花仙山,別洲如何暫且不知,可勝神洲,以後便與劉公子合夥兒做這個生意。可生意歸生意,若不然就傷交情了。在劉公子這邊自產裸花紫珠以前,酒水生意,由劉公子提供配方,我們百花閣自產自銷,隻能分給劉公子兩成收益。待劉公子的山頭兒自個兒產那裸花紫珠了,品秩肯定要高於市麵上,到時不光原料在劉公子這邊采購,酒水所得收益,百花閣拿六成,劉公子這邊,拿四成,可行?”


    其實最先鬆了一口氣的,是一旁的漓瀟。


    拿人的手短,他怕如今劉清已經是一家之主,算得上帶著一大家子人了,有些事會拎不清楚。


    其實劉清心中也挺發愁的。


    自個兒兜裏,如今隻有百枚泉兒,夠做個什麽的?欒溪、朝雲、陳岩,還有黃芽兒跟喬恒,槐冬溪盉與紫珠,一大家子人嗷嗷待哺,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市井都有個窮文富武的說法兒,山上更是如此。


    不說旁的,就是劉清自己的本命劍,想要煉成,需要的五行屬性的天材地寶,折算成泉兒,就是個天價。


    劉清低吟片刻,苦笑道:“兩成其實已經夠多了,隻不過有一事比較難做。我這配方,是一個我從神鹿洲帶來的小姑娘搗鼓出來的,與那座裸花山,指不定要打不少口水仗。”


    簷葡笑道:“那倒是不要緊,沒什麽口水仗可打的。兩家鋪子賣一樣東西,自然是誰家的好,誰家受歡迎了。”


    既然人家都不在意,劉清便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簷葡仙子笑了笑,接著說道:“第二件事,便是宗門決定,勝神洲的百花總閣,以後就在劉公子那座梨茶鎮了,所以說,日後就是鄰居,還望劉山主,多多照拂了。”


    劉清聞言,卻沒有多高興,卻是沉默下來了。


    聽著是好事,可樹大招風。如今山頭兒尚且是略有雛形,連個正兒八經的祖師堂都沒有,算不得仙家山頭兒。若是百花總閣搬遷至此,一時間定要將自個兒家的山頭兒推上風口浪尖的。


    一旁的漓瀟微微一笑,輕聲道:“其實你不用想那麽多,你想想,若是百花閣搬遷至此,你又隻是個凝神境界的小修士,未來山頭兒在外人眼中,也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山頭兒。別人或許會覺得,是這位山主吃軟飯,沒什麽真本事呢。”


    惹得簷葡搖頭輕笑,惹得劉清瞪眼不停。


    隻不過,說的卻是有道理的。


    若是世人都做此想,人世間隻會流傳一句,劉清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並不會覺得那座山頭兒就如何了。


    劉清苦笑道:“那便仰仗簷葡仙子照拂了。”


    說著撓頭一笑,輕聲道:“卻是還有另外一件事麻煩簷葡仙子。我那山頭兒,背一條霧江分成兩半,我想把兩座山頭兒合為一處,不知百花閣這邊,有無什麽法子?”


    簷葡仙子麵色古怪,笑道:“我們兩位夫人,不是老早就給了劉公子合山之物嗎?”


    劉清一愣神,猛地想起乾坤玉中的一枚珠子。


    “那枚不知何用的珠子?”


    簷葡笑著點頭。


    又閑聊許久,簷葡說自個兒先回去長安城,準備百花閣搬遷事宜,盡量不出正月,便將百花閣搬來。


    簷葡走後,漓瀟樂嗬嗬開口道:“某人還真是受歡迎啊!百花仙山美女最多,某人日後會不會身陷花叢,迷途不返啊?”


    每到一個地方就要認識一位花仙子,你劉清有那麽厲害的定力嗎?要是你劉公子說讓某個年輕花仙子獻身,估計那些人二話都不會說,就會趴爬上你的床頭。


    劉清板著臉,沉聲道:“你怎麽可以這麽想?我劉某是那種人嗎?”


    “切,隻怕是又賊人沒賊膽兒吧?”


    等了許久,老孟愣是沒回來,隻有一道劍氣跨越十幾萬裏,從蜀國傳來。


    “劉清,我來不了了,你有空來趟蜀國,我請你吃火鍋兒。”


    劉清罵罵咧咧一通,漓瀟卻笑著說:“你有沒有想過,孟晚山真是皇子?勝神洲的蜀國,自古就是劍修雲集之地,而起那蜀國皇家,確實是姓孟的。”


    劉清撇了撇嘴,“他要是皇子,我就是皇帝了。”


    ……


    長安,不知有多少個古時王朝在此建都。光是數的出的大王朝,就有十餘。


    此秦國與數萬年前那一通天下的秦國不通,卻也是建都長安。兩者之區別,除了姓氏不同,其實吏治也差異極大。


    萬年之前,人世間的王朝,多以三公九卿為準。如今卻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十二衛。尤其秦國更為如此。


    昨日一個邋遢漢子從天而降,二話不說便將一位依附於秦國的登樓修士攢成一團丟下,順手還拆了那處地方,至少三十年內,秦國對於大修士再無什麽威脅。


    所謂的大修士,由頭至尾也就是登樓而已。


    負責照看那處的,是個年過七十的老將軍,有殺神之稱。


    這位縱橫沙場一生未嚐一敗的老將軍,昨日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深深的無力感。


    以足矣斬殺登樓修士的一劍斬去,卻被那人伸出雙手輕描淡寫便夾住,隨手一丟,便將那一劍還了回來。


    此刻這位白將軍喝著悶酒,與當朝那位兵部尚書對坐,苦笑不停。


    兵部尚書歎氣道:“白老,你說趙橋那小子,是不是天生就是禍害命?好端端的,能惹上這等存在?那可是登上第十一樓的合道修士啊!”


    白將軍搖了搖頭,苦笑道:“成王給人打了個半死,下半身幾乎是廢了,皇帝再怎麽嫌棄他,那也是自己兒子,恐怕此時不會善終啊!可憐我三代秦人的辛苦謀劃,就這麽被個小崽子拖了後退。”


    四大部洲四大王朝,秦國國力最盛,最不講理,皇帝壽命最短。


    此前兩位皇帝,沒有活過四十的,如今這位皇帝,登基十年,也已經病的一塌糊塗。


    有個拄著拐杖,一身青衫的中年人緩緩走來。


    兩人轉頭看去,苦笑道:“你也是來發牢騷的?”


    中年人搖了搖頭,站定後沉默片刻,然後才開口說道:“昨天來的那家夥,是蜀國皇子,如今當然不是皇子,已經是老祖一輩兒了。他在天下渡整整百年時間,那天來這裏,說了一句話。”


    說著取出一張白絹,一方小印章,上刻兩個古體篆字。


    拄杖中年人苦笑道:“差點打死趙橋的年輕人,是新上任者。”


    白老將軍與兵部尚書對視一眼,隻餘苦笑。


    ……


    今日是個大日子,不過別無什麽外人,就是劉清自己家一幫人,還有特意請來的袁明書。


    梨茶鎮西,一行人都在,一襲青衫背著長劍站在最前麵,漓瀟稍稍靠後。


    隻要在外人麵前,漓瀟永遠給足了劉清麵子。


    年輕人笑著轉身,輕聲道:“今日正月十五,闔家團圓,兩座山頭兒,也是團圓時。”


    原來手中那顆珠子,就是搬山合山之法寶。


    既然有此寶物,那梨茶二山合並,便不用再等許久。


    那日簷葡仙子走後,劉清將珠子拿出仔細瞧了半天,這才發現,珠子乃是山水氣運匯聚而成。不光可以穩固一山形勢,切其中內有乾坤,幾乎就是為了梨茶二山打造的一枚搬山法寶。雖然隻能用一次,卻也是不可多得的頂尖法寶。


    喬恒笑著上前,輕聲道:“搬山合山之前,山主是不是得給即將落成的山頭兒,起個名字先?”


    柴黃火急火燎的喊道:“劉清,說好了山頭兒落成,我要第一個入譜牒,若是說話不算數,就不夠劍仙氣概了啊!”


    一旁的龍丘桃溪也說道:“他柴黃都能當供奉,我龍丘桃溪就要做大供奉,你若不答應,溪盉就跟著我回神鹿洲。”


    欒溪她們倒是沒插嘴,隻是有些憧憬山頭兒建成之時,是何種異象。


    紫珠那丫頭全然不關心此事,反正自個兒已經有了一座寸錦山,就是缺一眼靈泉而已。


    至於溪盉與槐冬,更不會擔心這個,老早就跑去楊婆婆家裏,蹭飯去了。


    漓瀟瞪眼道:“山名想好了沒有,別亂叫啊!”


    劉清微微一笑,輕聲道:“這座山頭兒,名字我已經想好了。”


    緩緩轉身,以靈氣催動手中珠子。


    隻見那枚珠子緩緩升空,沒過多久就高懸雲海之上,就在霧江正上方,梨山與茶山的中間位置。


    猛地一陣炸雷響動,雲海緩緩匯集,陰雲密布,雷霆大作。肉眼可見,霧江如同被煮沸一般,劇烈蒸騰。方圓幾裏地,好似龍抬頭一般,劇烈顫抖。


    背劍的年輕人微微一笑,輕聲道:


    “此山,便叫做清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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