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起,一輛輛車駛進院內,待雜役裝好貨物,再陸續駛出,車隊一眼都望不到頭。


    張曉風話音落後沒多久,外頭就傳來一聲吆喝:“整隊嘍!”


    隻見羅叔虎步邁入大堂內,大聲招呼道:“趕緊了,準備出發!”


    “是!”整齊的回答聲傳來,此時從外頭又走進來一人,他穿著商人模樣的短袍,身材矮胖,臉上堆滿了和氣的笑容,邊邁著步子邊向這邊拱手說道:“羅教頭,各位護衛兄弟,這次又要仰仗你們了。”


    護衛們紛紛回禮,羅叔也拱手回禮道:“職責所在,劉管事客氣了。”


    “跑完這趟貨大家就都可以休息一陣子了。”劉管事抹了抹額頭上淌下的汗滴,目光掃過大堂內,卻瞟到了一旁的應覺,“這位小兄弟很是麵生啊。”


    “我是新來的護衛,名叫應覺。”見提到自己,應覺抱拳行禮,回答。


    “能加入護衛隊的都是有本事的人。”劉管事笑眯眯地道,眼睛幾乎成了一條縫,“我是這次商隊的管事,劉林頓,這趟貨物也得靠應小兄弟出一份力了。”


    “自當盡力。”應覺認真答道。


    劉管事也沒多說,邁著小碎步就離開了,隻剩下羅叔還在有條不紊地安排各個護衛的工作,不多時,人事俱備。


    二十餘輛馬車在路上排成一線,將隊伍拉得老長,行人避讓在道路兩邊,目送商隊車馬遠去。


    車隊沿小鎮不算寬敞的青石道一字前行,從這個距無垠永歌最近的村鎮出發,一路緩慢穿過整個永歌外圍地區,出了這塊兒後,車隊的陣型也開始變化,一字長蛇慢慢收攏,成幾排並行。


    車隊最前方幾騎探路的快馬奔馳而去,近半數護衛都作斥候崗哨單人單騎分散至遠處,很快便不見了蹤影,剩下護衛一人各守一車,其中就包括應覺這隻剛踏入江湖的菜鳥。


    應覺所在的馬車位處車隊中間,車上除了貨箱,僅他和車夫二人而已。


    車隊晃晃悠悠地前進,待車隊尾駛入永歌外的原野,速度才漸漸提了起來,荒原路闊,此刻應覺坐在車軲轆架上才有半點風馳電掣的感覺,當然,屁股蛋也時不時被路上坎坷震得生疼。


    馬蹄踏在土路上發出密集的聲響,塵土揚起老高,直往人臉上撲,應覺抹了把臉,不由得往車內挪了挪,讓貨物擋住風沙。


    “進原野這段路沙塵多,過一會就好了。”車夫似察覺到身後動靜,突然開口說道,聲音中帶著些許稚嫩。


    應覺愣了愣,抬頭向前望去,才發現車夫身材很是單薄,甚至稱得上瘦小,還戴著一頂與身材不符的大帽子。這時他正放下一隻緊握韁繩的手,側身回頭望過來,袖口一抹額角的汗,露出一張極為年少的麵孔。


    “你...多大了?”應覺忍不住問道。


    “我再過半月就滿十五了。”少年車夫回答著,仿佛感受到應覺目光裏的意味,又道,“別看我年紀小,我跟著商隊走貨可是差不多有整整五年了,不過近幾次才開始單獨駕駛一輛馬車。”


    “所以他們才會把我安排在車隊中間啊。”


    “照這樣子說的話,你被安排到和我在一輛車上,而且我之前也從未見過你,所以你是新人吧?”


    少年車夫嘴邊浮現一絲笑意,陽光在他臉頰打下帽簷的陰影。


    “我的確今天才加入商隊,”應覺看著這個比自己還要小幾歲的少年,不禁板起臉,一本正經地道,“不過雖是新人,但其實我可是個高手,差不多有...”應覺抬起手在身前平舉著,左右看了看,然後盯上了道旁不遠的一株大樹,比劃道,“有那麽高吧,隻不過羅叔認為我該隱藏起來,這才被安排和你一起。”


    “再吹,牛就要飛到天上去了。”少年滿臉不信,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我也算見過不少高手,他們可不會像你這麽多話。”


    “小孩子說話太直白會沒朋友的。”應覺忍俊不禁,伸手推了下少年的大帽子,不想少年回頭說話沒坐太穩,又被他這麽一推,少年車夫一時間身體往前一栽,帽子也朝前麵掉了下去,少年見狀,麵露驚慌之色,連忙俯身要去抓,帽子卻突然止住了下墜之勢,少年愣了愣,拿回帽子戴在頭上,才發現是一粗布包裹的長形物品挑住了它。


    少年轉頭一看,坐在他後麵的應覺單手握著劍柄,擺回了腰間。


    “謝,謝謝。”少年有些結巴地說著,小聲反駁道,“而且我才不是小孩子。”


    應覺出奇地沒有回應,想了想,自己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在幹嘛呢?他腦海裏浮現起張老頭那張氣急敗壞的臉,那時候自己應該天天都在惹事吧?


    事實上,自己確實已經長大了,這麽多年感覺一晃眼就過去,張老頭也真的老了。


    時間就如這馬車軲轆,轉啊轉不停歇。


    拿回帽子的少年車夫專心致誌地駕駛馬車,使其與隊伍保持一致,應覺看著前方少年車夫瘦小的背影,緊抓馬繩的手骨節發白,粗布衣衫背後早已被汗浸濕,這種常年累月駕車的辛苦,比起自己練劍也絲毫不差吧?或許要不了多久,少年就會長成青年,就能獨當一麵。


    才剛出永歌應覺就感慨連連,已換上護衛製服的青年心裏暗罵,呸,呸,不吉利,我可是要去中原闖蕩江湖的絕世劍客,感慨也是在成了那天下第一之後。暗罵並自誇了幾句後,應覺用力搖頭,把這些雜亂念頭從腦中甩出去,靜下心來麵對前路。


    道旁林子漸少,入眼卻不是一馬平川,而是各樣矮山丘陵,雜草亂樹,看起來甚是荒涼。


    路是很寬的土路,路上滿是深深的馬蹄車轍印,明顯是許多商隊常年累月地來回經過踏出的路,根本談不上平整,坐在車上常有顛簸,並不是很舒適,而前方的少年車夫分明已適應了這種情況,隻是頭上的大帽子總是隨著顛簸就往一邊歪去,又被他扶正。


    “你這帽子也忒大了些。”在少年車夫又一次伸手扶起帽子後,應覺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聽到身後年輕護衛的聲音,少年側過身坐在車架上,手裏馬繩不鬆,語氣自豪地說道,“這是我爹的帽子,在我第一次單獨駕駛馬車時送給我的,他說這是男人的象征,我已經長大了。”


    少年車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應覺也想和這樣一個純淨的少年聊天,“你好像很喜歡你做的事。”


    “當然喜歡。”少年使勁點頭,大了一號的帽子往前掉了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少年習以為常地單手撐起帽簷,繼續說道,“我爹就靠這個養活了我們一家人,現在我也能靠這個養活自己了,以後肯定也能養活一家人。”


    “不過...”少年篤定地說著,卻忽然語氣猶疑起來,眼睛瞟向了應覺腰間。


    “怎麽了?”應覺察覺到少年的異樣,柔聲問道。


    少年欲言又止,猶豫半晌,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還喜歡那些故事...小時候我晚上好動睡不著,我娘就給我講故事,雖然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個故事,但我很喜歡聽,天天纏著娘給我講,我想象過那些故事裏的人,他們...他們聽起來就是你這樣子的,個個懸刀佩劍,身懷絕技闖蕩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又可以認識許多誌同道合的夥伴,一同出生入死快意恩仇...”


    少年眼中滿是憧憬向往之色,可又突然黯淡下來,“可是故事裏的世界太遙遠了,反正和我沒關係。”


    “這種事情可說不準。”應覺把腰間的劍摘下橫放在膝上,手撫了撫劍鞘上纏繞的粗布,少年的目光裏透出羨豔之色,“你說他們像我一樣...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到處調皮搗蛋,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氣別人,到現在才踏上了闖蕩江湖的第一步,就是加入商隊,但你都已經闖蕩好幾年,見識到那麽多東西了,可比我領先得多。”


    “我又不會武功。”少年低聲道,“我爹不會,我娘也不會。”


    “不會就不會,你年紀還小,怕什麽。”應覺雙眼眯起半分,頂著刺眼的光望向初升太陽下的青山,語氣似乎漫不經心,“我小時候很不聽話,我...爹把我送到鎮裏的學塾,別的小孩聽先生講學的時候,我就盯著窗外院子裏大槐樹的枝椏隨風搖來晃去,經常一盯就是一個時辰,先生每次都氣得要打我手板心,可每次都舍不得打,後來我就幹脆趁先生不注意溜到街上閑逛,不知怎的就進了酒肆,裏麵吵吵嚷嚷,聲音最大的卻是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說書人,我聽著聽著,就被吸引住了。”


    “他恰好在說一個少年執劍初闖江湖的故事,當時我就想,若這故事裏的人是我的話,那該多好啊,可是聽完了故事,我還是要回學塾,先生雖不舍打我,但若是讓家裏那老頭子知道了這事,那還不得挨上一頓飽揍,要是我會故事裏那些人的武功,老頭子打我的時候,我就可以輕易閃過所有攻擊,頂多讓他碰一碰衣角,然後一下子蹬著牆飄上屋頂,老頭子就站地坪上看傻了眼,從此再也不敢打我。”說到這裏,應覺想著那場景,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少年聽得入神,見應覺笑了一陣子後,久久不言,不禁問道:“那後來呢?你是怎麽...”少年指了指握在應覺手裏的劍。


    應覺望向雖身體半轉過來認真聽其說話,手裏卻始終緊握韁繩,還下意識地隨車隊節奏輕擺的少年車夫,答非所問:“老是被逮到後,有一次先生單獨找到了我。”


    還記得在學塾院子裏老高老高的大槐樹下,一個穿著儒衫的中年男人站得筆直,對麵是僅比樹旁簡陋石桌高上一點點的應覺,往常應已怒氣衝天的先生這次非但沒有作勢要打,神情還十分平靜,應覺被這反常的陣仗有點嚇到了,怯怯懦懦不敢出聲,先生彎下身子,蹲成和應覺一樣高,揉了揉應覺的腦袋,帶著微微的笑認真說了一番話,大體不太記得了,但最後一句話仍然清清楚楚,他說:“我知道,你的心不在這兒,可若有什麽特別想的事,帶著你的心遠遠遊走了,你就得付出十分甚至十二分的汗水朝它的方向努力,去找到它啊。”


    應覺緩緩講述著,最後拍了拍少年車夫的肩膀,同樣微微一笑,說道:“現在我把這句話贈給你。”


    少年的眼睛又明亮了幾許,似乎是想到了夢裏自己提劍踏雲的飄逸風姿,“這麽說我也有機會變成像你一樣,像故事裏一樣的人嘍?”


    “會有的。”


    “嗯嗯,我知道,那些人都被稱為俠...”


    少年的心在風中飄蕩著遠去。


    應覺耳畔是少年雀躍的聲音,腦海中卻不由竄出那天回家後的場景,張老頭手持一根雞毛撣子就要抽過來,應覺卻不閃不避,硬生生受了幾下,帶著哭腔大聲地說出了先生對自己說的話,還有自己心裏的話,張老頭愣了很久,應覺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眼神倔強,終於張老頭輕聲歎氣,放下了雞毛撣子。


    之後,應覺仍然去學塾,也去聽說書,但再沒翹過課。


    再之後,應覺每天就多了個練劍的項目。


    ...


    旅途中時間過得飛快,夕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西方落下。


    回頭已望不到那片村鎮,隻剩連綿的山還在遙遙地立著,現在地勢還算平坦,難有連成一片的樹木。


    “紮營!”


    “紮營!”


    一個個聲音由遠及近,在晦暗的空中擴散開來。


    車隊慢慢圍成了一個圈,雜役夥計一個個忙著生火紮帳篷,那個開心了一路的小少年已經喂馬去了,應覺無聊,就舉著個火把在營地裏溜達著。


    車子圍在外圈,帳篷圍在裏圈,就組成了一個簡易營地,馬統一由車夫兼馬夫們栓在營地一方照顧好,在帳篷圍著的中心,就是生的火堆和聚集在此的夥夫們,隨著縷縷炊煙盤旋上升,湯鍋的香味也在營地中彌漫著,夥夫人手一個大湯勺在架起的鍋中攪拌,或舀上一點嚐嚐味道。


    “可以開飯了!”不知道是誰一聲高呼,人群瞬間“嘩啦”一下全圍在一起,把十餘個燒湯的大鍋圍了個水泄不通,擠都擠不進去,應覺一看,這還了得?連忙把火把一扔,就加入了搶食大隊中,順手抄到一隻大碗就往人堆裏擠,循著奇特的步伐,腳下輕踏,兩下就晃過了前邊的人,極快地朝裏麵推進。


    “趕緊的!”應覺大喝,手一伸,一大勺濃湯就傾瀉而下,落入碗中,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應覺單手護住,躬身往後擠。


    護衛就是護衛,和常人還是不一樣的,待應覺滿頭大汗地從人群中出來,那些護衛們已經聚在一邊稀裏呼嚕地喝了起來,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護衛一手捧個碗,一手抓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走過來,笑道:“第一天的感受如何?”


    “蠻不錯的。”應覺接過張曉風遞給他的饅頭,回答道,然後蘸湯咬了一大口。


    “看你樣子也挺適應的。”張曉風也是一樣的吃法,邊嚼邊說道,“隻要你耐得住路途的枯燥,到達大城後想如何放鬆便如何放鬆。”


    “那敢情好,張兄,到時候可要帶我見見世麵。”應覺笑道。


    “嘿嘿,沒問題,保證見大世麵。”張曉風一向平和正經的臉上此刻露出一個不那麽正經的笑容,看得應覺一陣尷尬,隨意扯了幾句,就連忙說再去拿個饅頭,張曉風眼神又恢複平靜儒雅,應覺頓感自己現在已經見到世麵了。


    離平商會家底殷實,早飯午飯因需趕路,一般都是靠幹糧應付應付,而紮營之後的晚飯,肉湯加大饅頭也好,大鍋飯也好,對於在路途上顛簸的商隊眾人來說,夥食都算得上不錯,就應覺剛拿的饅頭,也比尋常早點鋪子裏售賣的更大,份量更足,吃了倆就有了飽脹之感,此時羅叔已經安排完晚上的守夜,待整飭完,守後半夜的護衛就去休息了,崗哨也已圍繞著營地分散隱藏了起來,而其他守前半夜的護衛包括應覺則守在營地之內。


    應覺找到白天呆的那輛車,靠在車邊,夜晚的風吹得衣衫不停飄動,一股涼意直上心頭,應覺忍不住身體一抖,裹緊了衣服。


    營地裏慢慢變得無比安靜,唯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鳥啼,深沉的夜籠罩大地,稠密的雲擋住了月,隻從縫隙中透出幾點星光。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應覺感覺有人在拍他肩膀,轉頭一看,卻是個白天見過但沒什麽印象的護衛,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


    “子時了,換班。”那護衛道。


    “哦。”應覺應了聲,往營地中走去,那護衛就靠在應覺之前站的地方,繼續守夜。


    天黑風急,萬籟俱寂。


    應覺鑽入了帳篷,倒頭就睡著了。


    漫長的夜似乎隻是一眨眼,應覺神清氣爽地先開簾布走出帳篷,天色尚暗,遠方天際泛起一點魚肚白。


    大夥大都還沒起來,隻有護衛們還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待晨曦的微光淡淡地灑滿了整個營地,才有一個個人影從帳篷中鑽出來,伸個懶腰就該幹嘛幹嘛去了,圍成一圈的車隊又回到了昨天的幾排並行,帶走了帳篷,唯有營地火堆的餘燼證明他們曾來過。


    少年手牽著繩坐在車上,應覺在他身邊站著,享受清晨的涼風。


    “又是平淡的一天啊。”應覺伸展雙臂,看向沿路飛速後退卻一成不變的景色,不由感歎道。


    “平淡才好。”少年目光平視前方,口中出聲,“我最希望的就是這種平淡能保持下去,它代表著和平安寧,是實實在在的感覺。”


    “說的也是,意外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出現為好。”應覺聞言點點頭,說道。


    “嗯。”少年應了聲,專心致誌駕駛著馬車。


    應覺將纏著灰布的劍鞘取下,雙手橫握平舉在身前,手臂卻紋絲不動,少年投過來的目光帶有一絲疑惑,他也不去理會,就隻這樣筆直地站著。


    馬車速度始終如一,風卻越來越大了,應覺忽然抬頭望了望天,身後衣擺獵獵狂舞,隻見天空中已不知何時布滿灰色的雲團,它們翻滾著,遮擋住了日光。


    “這算不算意外?”應覺自言自語,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矮身走進車裏,少年車夫也往後坐退了些,勉強躲到了篷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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