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落下。


    落在心神震懾的看客身上,衣衫濕透,而眾人渾然不知。


    落在渾身淒慘傷痕、仰麵朝天躺倒在地的晏明華臉上,冰涼的觸感從脖頸一路延伸到全身,逐漸喚醒那疲憊的意識。


    落在緩緩走回永歌的應覺頭頂,他停下步子,伸出手,朝上攤開,望著水珠在自己窩起的掌心積成小水窪,濺出點點水花,輕聲道。


    “倚小樓欄臨清雨,於無聲處聽驚雷。”


    ...


    “早聽說這兒天氣反複無常,還好我有準備。”


    蕭逸心心道,邊從背後取下一把傘,撐開頂住雨幕,傘麵簡陋卻寬大結實,恰好能將二人罩在傘下。其實他沒看太明白,隻知道動靜極大、聲勢浩然,故而除了心神往之,無更多的感受,還有心思撐傘遮雨,而旁邊的一直從容淡定的吳叔此刻卻比他激動得多。


    “好一個天地慟哭、頑石點頭。”吳新普慨然歎道,眼中神光閃現,散亂的長發無風自動,寬鬆長袍緩緩自下而上有節奏地鼓蕩著,看上去極有韻律,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劍意在袍內來回穿梭,隱隱間有成長壯大的意味。


    或許隻有寥寥數人看清楚了。


    張倚山虛握的手中本空無一物,卻在他揮出之時,多了一把劍。


    這把無形之劍中,劍意和劍氣共濟長存,兩者皆大氣恢弘鋒芒盡顯,卻又流轉均衡互不衝突,還摻入了一種更皆玄奧的、他隻可意會無法言說的東西,使此劍超乎想象地強大,他有種強烈的預感,那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而不得的東西。


    劍出之時,天地震動。


    張倚山悠然揮手,劍破空掠出,直直撞入形影飄忽難測的風歸夢懷中,將其狠狠砸落,一圈圈空氣被擊穿的波紋隨之墜下沿途散開,直到其深深嵌入地麵。


    激起的塵土煙霾漫過四野,隨後暴雨降下,又將煙塵洗淨。


    凹坑內的景象漸漸顯露出來,隻見風歸夢仰躺在坑正中央,一身長袍胸前圖案處被攪了個稀碎,現出的結實肌肉上遍布新傷舊痕,他頭上那頂黑色高冠已不知去向,黑發糊著血液黏在臉上,遮住了麵目。


    “啊。”風歸夢低聲呻吟,手肘使力,將自己的身軀、四肢、腦袋陸續從地裏拔了出來,接著他一把扒開臉上的亂發,仰天道,“這還像點樣子。”


    張倚山淩空而立,潑雨不進,映入眼中的是大地廣袤、盛林萬裏,一個人,或者說一群人,在其間不過是微渺細沙,毫不起眼。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萬物何不可為劍。”


    他俯視著腳下萬物,怔怔說道。


    張倚山緩緩伸手,除了總喊他老頭子的應覺,還有誰會注意到,這個曾馳騁江湖的絕世劍客,其寬大手掌如今變得幹枯瘦削,骨節凸顯,一個個暗色斑點零星散落,就像一隻真正的老人的手。


    “塵土。”


    張倚山輕聲念道。


    “轟隆隆”一連串的爆鳴聲,隻見風歸夢周圍渾濁泥水裏突起一道道岩土巨刃,就像沉而鈍的森森群劍刺出地麵,又像野獸張開巨口,露出猙獰的獠牙。


    一把把鈍劍挾著洶湧巨力,向那躺倒的人刺去,威勢強大無匹,卻在臨身之時仿佛撞上了某種極堅之物,劍尖頓時破碎,裂紋飛快蔓延至劍身,這些巨大的鈍劍紛紛碎裂墜下,重新變回泥土。


    張倚山卻如毫不在意般,目光緩緩轉向道旁那一簇簇的綠意蔥蘢、姹紫嫣紅,它們生長、枯萎,循環往複,年複一年。


    它們早已融入這方山水,不可或缺。


    “花葉。”


    話音一起,路旁道邊風雨中搖曳的野花野草,一片片花瓣與細葉隨風飄落,匯集成一線,沿地麵旋轉飛掠著,每經過一方花草便將它們吸納,數量暴漲,短短幾息後,竟形成了一個接天連地的雨龍卷,花葉繚亂,其邊緣劍意勃發,那是極致的鋒銳!


    而龍卷的中心,仍是風歸夢。


    急速旋轉的花葉鑽入土劍破碎的縫隙中,與那股防禦的力道迎上狠狠撞在一起,激烈摩擦著,才僵持瞬間便毫不費力地將其切開。


    天上花葉,地上土劍,將風歸夢攏得嚴嚴實實,聲息全無。


    然而張倚山眼中凝重依舊。


    不知過了多久。


    地麵忽地震了一下。


    “哢嚓。”


    泥土所化之劍驟然間全部粉碎,一道刺目的刀光破開花葉籠罩,直入雲天。


    觀戰的吳新普臉上激動神色幾乎要溢出來,渾身劍意四處遊動,長袍下擺不經意間高高蕩起,甚至掀到了旁邊的蕭逸心身上。


    刀光中蘊含的意與氣,雖和張倚山先前那一劍略有不同,但其境界,卻是如出一轍!


    張倚山垂首,眼前的世界在思緒中變得緩慢。


    這道刀光直直衝向自己,其中最為突出的一抹神韻分外奪目,它代表風統領強大的根本,那無快不破、無堅不摧的意誌,與堅韌不拔、卓犖不凡的氣魄,正是這抹神韻,使這並不出色的一刀升華。


    後繼有人,江湖幸哉!


    此方天地間最厲、最廣、最烈之物,動了。


    隻見那漫天雨點忽然間不再下落,停頓在半空中,如同定格,又驀地倒流飛起,如離弦般匯至張倚山身前,各自相融,一物最先現出形狀,赫然是一把三尺長劍!


    而後,張倚山身前懸滿密密麻麻無數把劍,清澈幽泠。


    “劍雨。”


    老人嘴角溢出鮮血,刀光臨身,卻消弭於無形。


    風歸夢昂首望天,蒼穹盡劍。


    一刹那。


    劍落如雨。


    ...


    眾人眼中便到此為止。


    因為無數三尺雨劍落下後,又碎散成漫天雨霧,遮擋住了視線,可即便如此,眾人心中皆激蕩不已,心念一動方圓百丈天地無雨,號萬劍斬敵,誰見了不為這神仙手段驚歎?


    這場令多少江湖客慕名而來的巔峰之戰,卻隻在短短不到盞茶光景內便分了勝負,似乎有雷聲大雨點小之疑,可即使如此,旁觀者無不心滿意足,自覺這近半月的等待已經值了。


    吳新普於周身遊竄的絲絲劍意回到體內,袍子也安靜下來,而其雙眸在一閉一睜之間,竟有明亮劍光閃爍,直耀人眼。


    “恭喜吳叔更入佳境。”蕭逸心已被逼得撐傘遠離幾分,這時才走過來,笑著祝賀道。


    吳新普眨了幾下眼,恢複如常,感慨道,“稍有領悟而已,遠遠比不得那刀劍入神的兩人,能一睹此浩浩湯湯之劍道,不虛一行啊。”


    “大開眼界,”蕭逸心也毫不吝嗇他的話語,“莊裏那些老家夥事後得知一定後悔死了,誰叫他們嫌路途太遙遠不肯過來。”


    “形神枯朽之人,來了也不得其門。”吳新普搖頭道。


    “這麽久還沒動靜,張倚山應已經勝了。”蕭逸心說道,“不知道風歸夢有沒有死。”


    這位終於踏破了那道門檻的中年劍客舒暢的吸了口氣,笑道:“這可說不好,到了他們這個境界,若非雙方都帶著不勝即死的決心,是很難分出生死的。”


    “可惜小叔也沒來,不然說不得會領悟一些東西。”蕭逸心說道,語氣中略帶一絲遺憾,“他一向都不屑於用正眼看那些老家夥,說都是已經過時的人物了,不知他若今日在此,旁觀這兩位江湖前輩之戰,臉上會露出什麽表情,我還真想見識一下。”


    “山莊總得有人坐鎮。”吳新普望著雨霧彌漫的朦朧遠方,歎道,“蕭戥年紀比我小很多,卻比我先一步踏入了那個境界,自然有目無餘子的底氣,但即便是他,站在我這,也會為之慨歎吧。”


    ...


    雨霧中。


    張倚山已落到坑中,注視著麵前這個形貌淒慘的人。


    風歸夢盤坐在地上,手撐著刀柄,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腦後,血跡倒是見不著半點,隻是麵色蒼白,渾身上下已沒有一片完好的衣衫。


    而張倚山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無外傷,可那一劍已用光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精氣神,此刻的他顏色憔悴、麵容枯槁,已有了油盡燈枯的跡象。


    “你勝了。”風歸夢緩緩說道,低沉嗓音裏並無苦澀沮喪,“多謝手下留情。”


    “不必。”張倚山擺手,“反正我也殺不了你。”


    風歸夢不置可否,他捏捏脖子,站了起來,道,“你一去,江湖會寂寞很多。”


    習武至今,每次抬頭,便能見著一人一劍孤獨前行,若沒了張倚山,前方再無身影。


    說完這句話,風歸夢轉身就走。


    “等等。”張倚山望著他穩步離去的背影,忽然喊道,“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有個養子的消息傳不出八方快斬。”風歸夢腳步未停,也不回頭,就這麽說道。


    他說這話時,透著絕對的底氣。


    “多謝。”張倚山聞言愣了愣,說道,語氣很真誠。


    風歸夢似沒聽到一般。


    張倚山目送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霧中,似鬆了一大口氣,大到仿佛這二十年的氣都憋在了胸口,直到剛剛吐了出去。


    接著他做了個江湖氣十足的抱拳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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