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離鏢局,後堂。


    年輕雜役坐在一條長凳上,口中咀嚼著稱不上美味的飯食,若放在從前,這種東西他碰都不會碰一下,但落魄的時間久了後,習慣了粗茶淡飯,趕路風塵撲麵,隻能用幹糧度日,緊急之時甚至餓上好幾天,這些天來,口腹之欲早已被他給丟了個幹淨,如今味道好壞什麽的他已全然不在意,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更有力氣與精力做事而已。


    三下五除二把飯食扒完,收拾了一下,羅庭便回到了房間,關上木窗,僅讓細微的光線透過窗縫照進來,他提著把椅子放到桌邊,靠背坐下,將袖中一青一灰兩柄短劍交叉擺在桌上。


    鏢隊會在昆梁鎮停留兩日,後天一早啟程,這意味著羅庭也隻剩下了兩天,不論是否找到想要的東西,時間一到,都必須隨鏢隊離去,畢竟前往江淮兩道才是正事。總而言之,他打算先按目前想到的東西行事,今日不再出門,而是直接在房間裏等到夜晚,去那棟特別標注的屋中一探,這些得到的線索絕不會毫無用處,哪怕自己想錯,也還有一天的轉圜餘地。


    羅庭想著,身體向後仰了仰,重心放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窗外日漸西沉,透入房內的光線由白亮轉向昏黃,然後變得黯淡,直至消逝,這個過程就仿佛有一團團濃鬱粘稠的黑暗從牆角床底生起,若實質般漸漸蔓延開來,淌過地板,爬上屋梁,吞沒整個房間。


    而羅庭就這般坐著,一動不動,如一座沉悶的雕像。


    這一等,便等到了深夜。


    羅庭驀然睜開眼,但見神光一閃,又瞬間消逝,仿若錯覺,再仔細看去,這個人前和和氣氣的年輕雜役此刻如換了個人一般——不,應該說是又變回了自己,溫和有禮,卻暗藏鋒芒。


    好幾個時辰的無聲等待,卻不僅是等待那麽簡單,更是蘊神、蓄勢,將自身的精氣神養至最佳,穩定許久未動武的手,擂動靜如池水的心,使自己如同一柄擦得極亮、磨得極利的劍,出鞘即見血,從無例外。


    羅庭雙手在桌麵一撫,青鯽與無名灰劍若有靈性般分別鑽入左右袖中,他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邊,伸手輕輕推開木窗,仰頭望去,月被濃密的雲遮擋,隻餘下淡淡幾點星芒灑下幾不可見的微光,深沉的黑夜籠罩了大地,不見萬物。


    多麽合適的月黑之天。


    羅庭心中暗歎一句,腳下輕踏,身軀騰起穿過恰容一人的木窗,落入外頭院內,再接連數步,無聲無息間,這道仿若融入黑暗的身影已至院牆邊,不見其如何動作,便如鳥雀般一個翻身躍過高牆,腳尖點地,輕盈地落到街道上。


    浸入黑夜的青石街道一片靜謐,唯有聲聲蟲鳴,此等深夜,尋常百姓早已休憩,外頭絕無人跡,或者說,現在還在外頭的人,絕不是普通人。


    鏢局正對麵即是白天的那棟房屋,此刻雖看不清圖案,但羅庭記得它的位置與布局,院門対街而立,院牆約莫隻有五六尺高,稍稍踮腳便能瞄到裏麵,院內角落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濃密樹冠長到了街上,足以在烈日下映出一片陰涼。


    老實說,若不是圖案的指引,單從外表,完全看不出它與隔壁的其他房屋有什麽區別,羅庭輕步移至牆邊,雙手輕輕按上粗糙牆麵,雙膝微屈。


    首先是...查清屋內是否有人。


    羅庭靴底輕輕踏地,雙手按著牆麵往下一撐,全身同時使勁,整個人頓如壁虎般迅速攀越而上,不出半點聲響,瞬息間便蹲伏在了院牆上。


    院中一片漆黑,借著極細微星光,羅庭掃視了一圈整個小院,除一棵大樹、一個水缸外,再無他物,看上去十分清貧,而房屋,勉強能看清門窗所在的位置,門窗皆關得很緊,台階上沒有落下灰塵,似是時常打掃。


    不過單憑此點,尚無法確定裏頭有人居住,還需進一步的探查,想罷,他雙腿騎在牆頭,牢牢夾住,而身子緩緩前傾,直至與地麵懸空平行。


    下一刻,羅庭雙腿一鬆,身軀橫向落向院中地麵,雙掌雙腿同時觸碰地麵,順力一彎,胸腹直撞地麵,渾身氣機輕輕綻開,與地反衝,衣袍不停鼓動,終於卸去了勁力,在離地一寸之處停了下來,整個過程僅一息不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很好。


    羅庭暗自鬆了口氣,這種悄悄潛伏的事兒雖說做過一些,但總歸不是他擅長的方麵,方才心中還擔心自己有些生疏,看來是多慮了。


    他腰背收攏,重新恢複半蹲的姿勢,極其緩慢地向前邁步,這種蹲伏的步子難卻有效,靠在牆角,混於黑夜之中,哪怕此刻那扇木窗之後有人正透過窗縫瞄向院中,幾乎都隻能見著一抹陰影在慢慢擴散。


    不多時,羅庭便踏上了後院的台階,與屋子相距不到一丈,此刻,他隱隱聽到了一道呼吸聲,悠長而平緩,似是睡熟了。


    有人。


    羅庭心中頓時繃緊,潛入未知的房屋,有人無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此等境地下,人就等同於危險。


    羅庭雙手垂下,五指虛握,一步一步接近窗邊,這扇窗戶與尋常百姓家的一般無二,是那種常見的紙窗,不太牢靠,卻也能遮光擋雨,並且容易修補,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紙上輕輕戳了個小洞,下意識朝裏頭望去,理所當然地,什麽都看不見。


    犯傻了。羅庭差點一拍腦袋,外頭都看不清,難道房間內還能有光不成。


    他歪過腦袋,側耳傾聽,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雙耳上,此刻黑夜中的任何聲響都似被放大一般,聽得清清楚楚,微風穿過林葉、地下蟻鼠窸窣、樹上蟲豸輕鳴...


    這些聲音有規律地起伏交錯著,在某一個刹那,它們同時交匯,消失。


    萬籟俱寂。


    下一刹,聲音又再度響起,一切又似回到常態,變得生動起來,其中並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聲響,這兒的主人應該隻是個普通人而已。


    羅庭凝眉聽著,心底卻忽地生起一股異樣之感,仿佛有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被他忽略了一般,一時間又想不起來,讓他很是難受,連耳邊的各種聲音都無法用心去聽...


    不對...呼吸聲呢?


    靈光一閃,他驟然醒悟,這才發現,房間內那平緩仿若熟睡的呼吸聲,竟不知何時消卻了!


    一瞬間,羅庭心中警兆大生,來不及多想,兩柄顏色不一的短劍自袖中滑下,劍柄落入手中,被其緊緊握住,雙手交錯往上一撩,瞬間將這扇窗斬成四截。


    叮!


    一聲金屬交擊的清鳴,響徹小院。


    電光火石之際,他隻看見一柄長劍刺破了木窗,與自己雙劍交叉之處狠狠撞上,又撤入漆黑的屋內。


    而羅庭被這股偷襲的巨力擊退三尺,目光緊盯那被斬破的窗,窗口中是濃鬱的黑,仿佛要吞噬掉一切擅闖之人。


    然羅庭神情極為冷靜,雙手自然垂下,手中雙劍應和著他逐漸變得急促的呼吸輕輕擺動,似有一道青光從左手持著的鋒利劍刃上亮起,初看還十分微弱,轉瞬間就亮若明燈,而右手之劍卻更加黯淡,仿佛融入了黑暗,渾不反光,從稍遠端看去,其手中就像是空無一物。


    隻消瞬息,他便由雜役變為了劍客,鋒芒畢露。


    “嘎吱。”一聲輕響,門,開了。


    卻無人走出,唯見房內更沉的黑暗,羅庭無動於衷,與一名藏身於未知的人對峙著,不露怯態。


    某一刻。


    羅庭,動了。


    隻見他一腳踏下,身影如離弦般直射敞開的木門處,左手猛地由下至上斜撩而去,青光如化匹練,斬入門中的黑暗。


    劍光勉強照亮方寸之地,屋內一片寂靜,這一劍隻斬到了空氣。


    於此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一道陰險的劍自黑暗中悄聲襲來,刺向羅庭後背,然其早有預料,腳下步伐一轉,回身同時,右手猶如空揮,“叮”的一聲,襲來之劍被那柄融入黑暗如魚得水的奇特灰劍擋住,羅庭一口氣機流轉過來,左手青鯽順勢一個橫掃,那暗中之人卻不硬擋,提劍急撤,避過這迅猛的攻擊。


    羅庭氣機瘋狂催動,右手再揮,一劍接著一劍,全然不給其喘息機會,青芒與虛無交替狂斬,那人不停避退,身法幻動,敏銳地躲過每一劍。


    然而,這隻是個尋常小屋的房間。


    不過三息,那人便已避無可避。


    “叮!”


    交戰起的第三聲劍鳴,青鯽一劍斬到了劍身之上。


    劍身澄澈,映出了一道麵容,那是一張其貌不揚的中年麵孔,五官普通,皮膚粗糙,像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尋常山民,丟人堆裏一眼就不見。


    然而這張臉上神情此刻卻極為凶狠,仿若羅庭是他不死不休的仇人。


    他的表情也就停留在此刻。


    霎時間,青鯽之上光芒大盛,似要刺入人眼瞳,隻聞其一聲驚呼,動作滯了一瞬。


    就這一瞬。


    “嚓。”


    這是劍刺入血肉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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