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東線上的李氏子弟還在崩潰。


    作為左軍軍主的李虔同樣在逃命,身後到處都有人在喊“敵軍衝過來了”,所以大家隻能一直跑一直跑。


    沒有人敢停下來,甚至連扭頭往回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而李虔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追隨在自己身邊的幾個族中子弟往東跑。


    逃命經驗非常豐富的李虔很清楚,這個時候一定不能往直線上跑,那是最容易被敵軍騎兵發現和追逐的。


    就在李虔試圖帶著子弟們往東麵奔,忽然他就看見一個子弟撲倒在地,一柄手戟直接插在了他的腦袋上。


    李虔渾身一僵,接著扭頭回看,就見到泰山軍的突騎從各個方向衝入了他後麵的隊列。


    那些人都是信任李虔,追隨他逃命的精粹,都是李家的種子,而現在卻如同雜草一樣被砍倒,死得真是毫無意義。


    李虔並沒有試圖去阻止大家去抵抗,而是拚命衝向前方,那裏同樣有一群潰兵。


    也正是李虔這刻的果斷,救了他一命。


    他剛剛衝入人群中,後麵的子弟們就被衝上來的泰山軍突騎們屠戮殆盡。


    這些突騎並不是甲騎,而是此前被二李軍團擊潰的六軍突騎和李弼的騎隊。


    這些人在被擊潰後,到了稍微北麵的地方休整,然後李弼以突騎大將的身份臨時整合了那裏的突騎,讓這些潰騎形成新的戰鬥力。


    就在李弼他們蟄伏在北麵,等候戰機的時候,他們就看見戰場上的李通、李整軍團先後崩潰。


    於是,李弼再不猶豫,帶著多達一千三百騎的突騎們再一次衝了上來。


    在噪聲、塵土、混亂一片中,這一千三百多的突騎利用速度,在潰兵的身後肆意的收割著他們的性命。


    和甲騎軍蠻橫衝擊不同,突騎們表現出一種絲滑的流暢。無論那些潰兵有多麽絕望,或者試圖絕地反擊,他們都改變不了他們最後的命運。


    利用高速的機動性,突騎們往往會先放過那些依舊有抵抗意誌的,而是會奔馳到別處驅趕潰兵,等潰兵被集中驅趕到那裏後,再選擇衝擊。


    反複多次這樣,突騎們能做到不損一絲,就能擊潰數倍於自己的敵軍。


    此刻,無論是多麽敢戰的武士,都隻能陷入這股洶湧的人流中,並被裹挾向後。


    在以往,這些突騎在擊潰了這些敵軍的戰鬥意誌後,會選擇扔下一把麻繩讓他們活命。


    但在裏,大多數突騎都不約而同的忘記了這一點,他們惱怒於李氏的不識趣,也憤怒於他們給己方帶來的傷害。


    既然你們這麽忠於袁紹,那就都給他陪葬吧。


    泰山軍的突騎無情地屠戮著每一個敵人,盡管他們當中有不少人甚至都還是孩子。


    當這些人拿起刀槍時,他們所有的鮮明的命運都被抽象為一個概念,那就是“敵人”。


    這一刻,泰山軍展現出高效的殺戮能力,從李氏軍崩潰開始,到現在也不過是兩刻鍾過去。


    而就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從泰山軍的前線陣地一直到李整所在的本陣,到處都鋪滿了李氏部曲的屍體。


    而在崩潰的李氏這一方,他們隻感覺死亡永遠在無限逼近他們,他們的好友、他們的父叔、他們的子侄,都在這條道路上倒下。


    已經沒有人還有清晰的念頭了,所有人隻是機械的逃跑,他們甚至陰暗的祈禱,祈禱自己跑的比別人快就行。


    但這個又有什麽意義呢?比別人多跑兩步又怎麽樣?也就是晚死那麽幾個呼吸。


    在這片草地上,隻要你無法做到抵抗,所有人都隻能倒在泰山軍的環首刀下,這裏的屍山血海會讓來年的青草更加茂密。


    大自然總是無情的循環一切,它才是真正做到眾生平等的那個。


    忽然,李弼他們殺著殺著,前方陡然一空,抬頭再看才發現原來前方已經沒有任何人了,隻有隱隱可見的敵軍旗幟飄在前方的土坡上。


    那裏應該就是李整的本陣了吧。


    李弼在這裏稍微停留了會,好讓附近的突騎們能聚攏過來,在集合了四百多騎後,他就決定沿著土坡衝上敵軍本陣。


    ……


    而在戰場的另外一側,與李弼相對的位置,張衝也帶著甲騎們衝到了土坡下。


    也是因為位置的原因,他要比李弼那邊看得更加清楚,在前方的土坡上,人數多達三千的敵軍正巍然不動。


    而且戰場經驗到了張衝這個程度,他很明顯的感受到了這波敵軍正處在一種“死誌”狀態。


    這種軍隊是最難打的,畢竟拚命本就已經是無人可擋了,更不用說這些人是不要命。


    所以按照一般情況對待,張衝應該是避開這支軍隊,但他隻是猶豫了一個瞬息,就帶著身後的甲騎們衝了上去。


    無他,就是因為他要將敵軍最後的抵抗都打崩!


    就這樣,與西麵的李弼幾乎是同一時間,張衝也帶著七百多甲騎魚貫衝上了土坡。


    那裏,一名威嚴的武士正拔著劍,站在大纛下,對所有人嘶吼著。


    ……


    李整立在大纛下,他憤怒的舉著刀,用他平生最大的力氣嘶吼著:


    “死在這裏,死在這裏!”


    他將刀高舉過頭頂,所有吏士們都學著李整的樣子,將刀高舉著。


    在烈日下,他們手裏的刀彷佛是一道道亮光,照映在天地間,璀璨奪目。


    “我們今天都要死在這裏,所有人!”


    李整大聲喊出這一句話,然後停頓了一下,看著周遭悲痛的臉龐,再次大吼:


    “但我們要複仇!我們要複仇!即便今日我們都要死在這裏,我們也要複仇!”


    “我們要讓死者安息,我們也要讓下麵的祖宗們看到,我們李家人,生則同袍,死則同穴。這裏,伊洛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埋骨之地!”


    到這裏,李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聲音更大了:


    “我早就知道這天地無情,生死有命!今日我李整和你們所有人,共赴黃泉,族人們已經先行,我們殺完那些蛾賊,就去追他們!”


    說完這些,李整忽然用刀劃開自己的額頭,刻下了三道血印。


    鮮血糊滿了李整的眼睛,但他依舊睜著,怒視著前方。


    身邊的子弟們也紛紛如此,甚至一些悲憤的直接劃傷麵頰,用傷痛減緩內心的恐慌和害怕。


    在最後,李整振臂高呼,大吼:


    “複仇!複仇!”


    數千人齊齊高吼,匯聚成雷霆般的聲浪。


    所有人都已置之死地,或者更準確的說,大部分人都是在求死。


    此時,布陣在坡上的三千人並不全部都是李整的本陣,其中有不少從前線潰退下來的潰兵,他們因為跑得快,所以安然的撤到了土坡上。


    這些人在部分軍吏的安排下,布置在土坡稍後的地方,本來他們還有一些驚魂未定,但此刻在李整的鼓舞下,心中的怒火再次被點燃。


    李整有一句話說得沒錯,那就是伏屍在前麵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們這些活著人的兄弟、子侄、父輩。


    李氏一族群居生活,相互之間的感情是非常深的。


    當時潰退時,所有人都顧著逃命,野獸的求生本能占據著上風。可一旦冷靜下來,那作為人的情感當即充斥在心頭。


    為何以宗族為骨幹的部隊戰鬥力一直很頑強呢?就是因為袍澤就是手足,就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父親死在前麵,作為兒子的焉能不怒?兄長死在前麵,作為弟弟的,焉能獨活?


    所以,此刻,這些潰兵們在無窮的怒火中陡然爆發著,他們高舉著雙臂,向著那些奔來的泰山軍甲騎宣泄著怒火。


    但他們當中很多人甚至連兵刃都沒有,所以隻能在後麵給本陣的兄弟們加油鼓氣。


    可戰爭真的就隻要怒火就足夠嗎?


    ……


    在土坡上,真正披堅執銳的本陣甲兵大概在一千五百人左右,他們相互之間靠攏著,拚湊出一個堅實的方陣。


    密集的步槊已經被放下,他們肩靠著肩,背頂著胸,狹小的空間擠滿了人,似乎這樣才能有足夠的力量來對抗那些衝上來的泰山軍甲騎。


    此刻,泰山軍這邊,奔在最前麵的甲騎們已經有意識到不對勁了。


    剛剛土坡上爆發的怒吼讓他們意識到,這些僅剩下的敵軍正置之死地而後生。


    所以在下意識的,這些甲騎都放慢了馬速,他們並不想直接衝擊這些敵軍的正麵,更恰當的做法是,應該從兩翼攻擊。


    但這個時候意識到這些已經晚了。


    此前這些李氏部曲在落陣在這處土坡時就布置過這裏,在他們的兩翼土坡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尖刺倒樁,隻有寬闊的正麵才能行軍。


    與此同時,這些率先衝上土坡的甲騎人數也非常少,隻有寥寥三四十騎,還是屬於不同的騎隊。


    這些人此前殺得太痛快了,以至於當張衝調集甲騎的時候都沒有聽到,就順著潰兵們一起衝了上來。


    眾所周知,騎軍的衝鋒效果取決於衝擊力的大小。


    而衝上坡的甲騎不光人數才隻有三十四騎,還不能集結成密集隊形,這種情況下,這些甲騎壓根沒有突擊的條件。


    但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誰喊了一句:


    “王上就在後麵看著我們!”


    正是這一句話讓所有人熱血上頭,無論在哪一個係統,武士的最高榮耀不就是在主君麵前斬下敵將頭顱,建立功勳嗎?


    於是,此前的猶豫再也不見,在幾個騎吏勉強約束下,三十多名甲騎終於發起了進攻。


    因為兩側木樁的存在,他們隻能以直線方式前進,披著厚重的鎧甲,甲騎們的速度並沒有多快,可誰也不會小覷這些人的衝擊。


    而比衝撞更加惹眼的是這些甲騎們的威勢,他們平舉著馬槊,高喊:


    “為了王上!為了黃天!”


    這一刻,他們無所畏懼,縱然前方是數十倍於他們的敵人。


    可就在他們將要撞上前麵的步槊時候,忽然短促的命令在李氏軍陣中響起:


    “放箭!”


    一瞬間,至少兩百多名弓弩手舉起了弓弩,發射出一連串的箭矢。


    這些箭矢是那麽的密集,似乎陽光都在這一刻扭曲了一下,然後就猛烈的砸在了衝鋒的甲騎身上。


    弓弦的回聲,箭矢劃過空氣的聲音,在所有人心髒一瞬間的驟停後,嘈雜的聲音猛然灌到了在場武士們的耳朵裏。


    箭頭撞在了鎧甲上,刺入皮肉;受傷和瀕死的喊叫聲;受驚的戰馬因痛苦而慌亂嘶鳴。


    它們掙紮著用後退直立,躍起後又倒下,將它們身上的騎士們摔倒,然後四處奔逃。


    最後因還是在箭矢和木樁的“圍獵”下,瀕死倒地。


    實際上,在第一輪的箭羽中,泰山軍的這些個甲騎就不幸戰死了。


    他們不是被箭羽直接射殺,就是被驚嚇的戰馬甩飛向前,丟入到了前方的李氏軍陣裏。


    而一旦被甩入敵軍軍陣,這些人一瞬間就被憤怒的李氏族兵給撕成了碎片。


    碎肉和殘肢刺激著這些李氏族兵,在複仇的怒火中,他們再也不願意留在原地,而是如同野獸一般嘶吼的衝向前方倒地的泰山軍甲騎。


    他們要將這些人撕碎!


    越來越多的吏士衝出了陣線,縱然各級軍吏死命在約束都無濟於事,而見到約束不住,這些軍吏們也衝了上去。


    是的,所有人都卯足了勁,要複仇!


    仇恨衝昏了前線吏士們的頭腦,他們壓根沒看見,就在這個時候,一名穿著鏡麵鎧的雄壯騎士帶著數百名甲騎衝了上來。


    等他們感受到地麵激烈的晃動時,滾滾鐵流已經淹沒了他們。


    ……


    李典將馬速提得飛快,他已經看見了袁紹的戰車。


    隻是將話語在心頭又組織一遍的時間,他已經奔到了距離戰車不過百步的地方了。


    幾名赤心隊的武士幫李典拉住了戰馬,這些人都是李典的部下。


    在看到李典獨自回來時,有幾個心腹似乎要說什麽話,但卻被邊上的人給拉住了。


    李典早就方寸大亂,根本沒注意到這些細節,跳下戰馬後就往袁紹那裏奔。


    當李典站到袁紹車下時,看到袁紹似乎還在觀看著戰場,那裏應該是中路的情況。


    想到這裏,李典忽然跪下,對袁紹悲戚道:


    “主公,東路敗了!”


    就在李典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袁紹的右手抖了一下,接著他立即用左手抓著右手,一句話不說。


    李典感覺不對勁,他正要抬著頭,忽然,一直幫助袁紹調度兵力的邯鄲商大吼一聲:


    “殺了李典,膽敢妖言惑眾,擾亂軍心。”


    李典懵了一下,下意識就要拔刀。可下一瞬間,一群赤心隊武士就將他撲倒在地,也不知道誰先拿刀刺的。


    等眾人重新站起的時候,李典已經被亂刀斫死在了戰車下。


    至始至終,李典的眼睛都睜著,隻是他的目光並沒有看向袁紹,而是看向著東北方。


    那是族人們奮戰的地方。


    對不起!


    恍惚間,袁紹似乎歎了一口氣,又似乎沒有。


    而這場漫長的決戰也終於到了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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