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倉惶辭廟日,垂淚對宮娥。


    這句日後亡國之君李後主的小詞,恰恰道盡了此時劉協的心態。


    隻是如今他垂淚的對象並不是什麽宮娥,而是剛剛從涼州一路奔來的牛輔。


    今日天光未明。


    日夜奔行好不容易趕到細柳一帶的牛輔,正準備找個河洗漱一下,整頓儀容入京麵聖。


    忽然,從東麵道上,就聽得哭天搶地的聲音,道邊都是一些牛車,滿滿當當擠著,向著西麵而去。


    牛輔大驚,看這些逃亡的,有潰兵、有士民,還有穿戴宮裏服色的宦官和宮娥,人人都拚了命的往西邊跑。


    很快,牛輔就從這些人口中知道長安發生的大亂了。


    董璜反了,陛下跑了,長安亂了。


    這消息驚得牛輔腦子嗡嗡的,他第一個念頭就是:


    “丞相如何了?”


    其實他心中已然是有答案的,那就是自家的老嶽父怕是完蛋了,不然董璜這個狼崽子是不可能弄得這麽大風波的。


    就這麽想的時候,他和幾個心腹駐馬開始商量後麵應對。


    那就是現在長安亂成這樣,咱們還要不要繼續向東呢?如果不向,是駐兵在這細柳觀望,還是即刻回涼州?


    幾個心腹都有各自的說法,有認為可以冒險留在細柳的,因為細柳作為關西重要兵站,是有永備工事的,在這裏可以得到落腳。


    而另外一些則認為現在情況不明,最穩妥的就是即刻回涼州,將兵力都集中在一起。


    他們的看法是,不論最後贏家是不是董璜,這關中肯定是要大亂一陣的。


    但無論他們是留是走,這些人都沒想過繼續向前進長安。


    開玩笑,他們現在才多少人?出發時一千騎兵,路上還跑散了小百騎,就這點兵力去探長安?


    想死也不是這麽死的。


    牛輔聽了這些人的想法後,心裏也猶豫,於是就決定按照老辦法。


    什麽老辦法呢?就是卜卦。


    作為信奉巫鬼卜卦這一套最虔誠的典型,牛輔隨身總是帶著兩塊卜板,他在心中默念:


    “兩正、兩反,咱就留在細柳,不然咱還是回涼州去。”


    想著,牛輔在心中默默念著咒,隨手就將兩塊卜板拋了出去。


    這兩塊通體被打磨得圓潤的卜板,在地上翻滾著,打了幾個圈才不甘心的停了下來。


    而牛輔及眾將們一看,正是一正一反。


    得,老天讓咱回涼州,那得聽啊。


    想著這,牛輔嘴裏剛要下令撤兵,忽然就聽得外麵哨探飛奔回來,臉上既帶著驚嚇,又帶著難以忍住的驚喜,大聲道:


    “將軍,前頭遇到陛下了!”


    於是,牛輔的嘴巴就這樣張著,接著就爆發出衝天大笑。


    咱,老牛啊,果然運道來了。


    ……


    當肱骨之臣趙溫摔死在自己麵前時,劉協是絕望的。


    但生活卻還要繼續。


    而且趙溫的死也不是沒有價值的,至少告訴劉協這黃布啊,還是要再纏幾層才結實。


    彼時,涼州兵已經入了宮了,劉協雖然不知道那些留在前殿的公卿們會是什麽結局,但還是明白自己這邊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之後,幾個稍微年輕的公卿咬牙先順了下去,直到皇帝本人看了三個大臣都平安落地後,才開始急不可耐的下了高台。


    等落了地,大臣們和羽林郎趕忙護著皇帝向西門奔去。


    駐守在西門的是個小校尉,手裏估摸著有二三百的兵丁,在城頭上見到皇帝和一幹大臣們來了,趕忙迎了過去。


    因為這次是大朝,這些個公卿都穿著朝服,太惹眼了。


    現在有城門的吏士接應,這些公卿忙扯掉身上的袍服,換上了兵丁身上的緊衣大袴。


    皇帝本人也又重新打扮了一下,將腳下的靴子換成了草鞋,然後才讓校尉備車。


    匆忙之間,皇帝本人還沒有忘記北麵桂宮的伏後和董貴人這些人女眷,讓董承帶人去接應。


    董承點頭,然後從西門這邊帶走了小四百武士直奔桂宮。


    而那邊跟在劉協身邊的伏完還在指揮城門這邊備車,孰不知董承這一去,將會對他的女兒意味什麽。


    西門這邊攏共就三輛牛車,劉協自己坐了一輛,其他些個公卿擠著剩下的兩輛。因為車少,級別低的公卿大臣就隻能徒步追在車兩邊。


    就這樣,隊伍稍備,皇帝就帶著一眾羽林郎和西門武士直奔城外。


    一行人剛出城門,在道邊就遇到了一些從外麵支援回長安的五陵年少。


    這些人都是渭水北岸五陵的豪強子弟,長安大亂前他們正好在城外遊獵,後見城內大亂,這才慌忙回城。


    五陵年少們都是認得皇帝和那些個公卿的,一見到他們帶著羽林郎慌忙出城,大驚。


    其中幾個還是這裏麵公卿的子侄,見到家中長輩在道忙跑了過來。


    但皇帝的車駕絲毫不停,而車上的公卿也隻是向著後輩招手卻不說話,於是所有人都明白這是陛下要跑。


    眾少年趕緊將自己的車架送給公卿們坐,然後自己騎著戰馬隨在隊伍兩邊。


    當然還有些個少年因為在隊伍中沒見到家中長輩,擔心之餘並沒有加入隊伍,反而是逆著方向直奔城內去了。


    就這樣,有了五陵年少們奉出的車、公卿大臣們倒是人人有車坐了,反而一些不會騎馬的年少們,隻能跟在車後,徒步隨行。


    隊伍稍擴,就繼續向西,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從城內跑出來的人,這些人追上皇帝的車架後,前引後擁,慌慌忙忙的向著西邊撤退。


    劉協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逃亡了,當年河南世家背刺,先皇帝就抱著他,一路車馬不停逃入長安。


    隻是誰也沒想到,就在自己勵精圖治這麽久,自己還是淪落到和父皇一樣,倉皇西奔。


    而且這一次,因為他是皇帝了,這份喪家淒惶的感覺就更深了。


    車隊慌慌亂亂的,沿著直道奔,好不容易就到了西亭。在那裏,眾人草草的吃了點東西,擔心後麵涼州兵追得急,也不敢停留。


    隊伍一路不歇,一口氣就奔到了細柳一帶。


    而那邊皇帝逃了的消息很快傳遍城內,這消息落在北麵的桂宮中,那就更是天塌了一樣。


    因為沒了主心骨,桂宮中的妃子、宮女、內監都如沒頭蒼蠅四處亂竄。這些妃子有很多都是當年靈帝時期遺留下來的,而且都是靈帝入長安後才充入宮中的。


    要知道這靈帝到長安才幾年,就已經蓄得了這般多的妃嬪、宮婢,這還是皇權不彰的時候呢,要是全盛時期,那數量得多少?


    無怪乎男人們都熱衷坐在那個位置上呢。


    但無論是先帝留下來的,還是劉協身邊的,這會都跑到了伏皇後這邊,都指望著這位年輕的皇後拿主意。


    伏皇後年紀不大,但卻是一個能拿主意的人,因為家族是天下有數的經學堂,其人的學識在宮中諸多文盲女性中是拔一份的。


    當一眾嬪妃圍著他哭哭啼啼的時候,伏皇後已經讓人宮裏的黃門們都準備武器,皇後決定趁著亂兵還沒有殺到桂宮,趕緊衝出去。


    和皇帝遇到的問題一樣,桂宮中得用的車馬並不多,大量的人坐不上車,隻能徒步追隨。


    宮婢們倒是好一點,因為本身就勞作,吃的也不錯,所以體能還都跟得上。


    但那些嬪妃們可就慘了,為了迎合這個時代的審美,這些漢室最尊貴的女性普遍都餓著肚子,好維持纖細苗條的身材。


    又因為嗬護一雙嫩足,這些嬪妃幾乎都不怎麽走路。


    但此刻她們腳下這雙吹彈可破的嫩足卻害死她們了,追著車馬隊伍沒走多久,雙腳已經滿是鮮血。


    這些嬪妃委頓在地上,悲愴的向著前頭的車馬哭喊著,但隊伍卻沒有一點停留。


    就是平日最好心的伏皇後都硬著頭皮繼續走。


    這就是一場殘酷的淘汰賽,那些落在後麵的嬪妃們將會遭受什麽樣的慘狀,伏皇後通讀史書,如何能不知道呢。


    隊伍一路哭著向著西麵跑,很快他們就遇到了前來接應的董承的兵馬。


    董承直接在人群中看見了自己的女兒,見她安然地坐在牛車上,心裏舒服了不少。


    隻是他的目光又一次瞄到中間的伏皇後時,心中浮現了狠厲,但還是被他給按住了。


    那邊董貴妃看到父親來接應,本就處在崩潰邊緣的貴妃直接哭了,然後向著她父親那邊大喊。


    董承這邊快速接應了伏皇後這些人後,聽到她們能這麽果決出宮是因為伏皇後吩咐的,董承心裏就更是不舒服了。


    因為已經聽到了亂兵的聲音,董承不敢再呆在城內,忙帶著隊伍向西去追趕皇帝的車駕。


    這路上,董承又接應了幾波逃出來的世家公卿,人數到了六七百人。


    但這也就是逃出的部分了,城內大量的人口在之前就奔往了長樂宮那邊避難,所以也喪失了出城的唯一機會。


    其實皇帝出奔本不應該這般倉促。


    先帝劉宏當年吸取了自己的出奔教訓,在宮寺內常養著數百匹良馬,就是預防一旦有事,就可直接跳上戰馬衝出長安。


    但奈何劉協不敢騎馬突圍,是從複道那邊滑下去的,所以這先帝埋下的後手也就用不到了。


    而城內的車馬為何又這麽少呢?如果說西城門的車馬少還算正常,但桂宮裏都少車,那就是少見了。


    原來,宮裏的車早就被城內的公卿們給挪用了,在皇帝本人要對董卓下手的時候,這些人早就令家眷們紛紛南下出逃避難了。


    這些帝國最精明的人還知道不將家人送西麵而是得送南麵,顯然對於未來時局是有自己判斷的。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但嘴上卻都是對皇帝的行動裝聾作啞,真是做官多過做人啊。


    因為大量的人口難逃,長安城內的車馬就越來越稀缺,最後宮裏這些閑置的也被這些人給用了。


    但他們怕是想不到,這些被挪用的車馬今日會應在自己身上。


    ……


    太武三年十月初二這一天,大漢最後一名天子離開了他的長安城,帶著數百公卿、羽林踏上了西奔之路。


    活在這個時間線的劉協當然不知道,後世一位大詞人會寫下這樣一句詩歌來描繪他此番離落狼狽的場景:


    “漢家天子蒙塵埃,倉皇走馬出西奔。九重城闕焚天柱,桂宮飛燕追輿死。”


    “都門已過三十裏,道邊風聲仍不止。君王掩麵呼天地,回看殘煙血淚流。”


    三年前,劉協的父親從洛陽倉惶出奔到了長安,而這一次他又一次踏上了出逃之路,同樣的淒惶,所不同的是,兒子的起點是父親的終點。


    在逃出了長安後,因為路上遇到了五陵年少,隊伍一下子到了六七百號人,皇帝的淒惶好了不少。


    但人一多,吃飯就成了問題。


    因為出奔太過倉促了,皇帝日常用的禦用服食、行路用具,概未備帶。甚至要不是五陵年少將打到的獵物奉給了他,這會他已經餓肚子了。


    從來有禍都是不單行的,天子已經這樣淒慘了,在天亮的時候還遭遇了一場雷陣雨。


    你說這天要不就是數月不下雨,一下就是一場暴雨。


    暴雨大得將皇帝車輿上的篷子都打掉了,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水狗,好不狼狽。


    大雨一停,溫度驟降,隨行的很多公卿一下子沒挺住,就病倒了。


    但就是病了,他們也是倒在車裏,死活都要隨著天子一並走。他們很清楚,這荒郊野外的,一旦被丟下,那就是死路一條。


    劉協已經放棄了掙紮,他並沒有狠心拋棄病倒的大臣們,而是繼續向西趕。


    幸好,他們路上遇到了一處裏社,在那裏眾人換上了幹衣服,也吃了些裏民們奉獻的吃食。


    但食物太過於粗糲了,這些狼狽的公卿們就是明明餓得不行,但還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這裏的村民距離長安很近,所以是能看到長安那邊燃燒起的黑煙的,此刻又看到皇帝和大臣們到了這裏,心裏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們沒有衝上去質問天子是不是要拋棄他們,而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置辦東西。


    他們給皇帝殘破的車輿重新修上了頂篷,又用社裏僅有的黃布皇帝的車輿掛上了,這樣也好有一份天子的體麵。


    劉協很感動,當即對這戶裏社的三老賜下爵位。


    這日後漢家爵位也不知道有用沒用了,現在能賜就賜吧。


    也是在這裏歇息的時候,董承竟然帶著隊伍追上來了。


    皇帝很高興,但遍看了諸妃,卻唯獨不見了他的伏皇後。


    心下就是一沉。


    他忙去看董承,卻見董承比他還哀傷,喪魂落魄的告訴了他路上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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