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三年的十二月,張衝和眾將們都在開封過冬。


    也許是秋天的幹旱,今年冬天的大雪格外的大,不僅積的地上有三尺高,人畜難行,就是大河都冰封起來了。


    泰山軍中有很多平州士,他們也說像這樣的大雪,在他們白山黑水的家鄉,都是不多見的。


    也正是難得的窩冬光陰,張衝很是給在營裏的諸將們講了一番課,這不,在結束了今日的午食,將士們稍微在營裏打熬了一下氣力後,就又開始開課了。


    這一次,張衝在大帳中支起了一個巨大的輿圖,十幾處火盆將帳內烘得溫暖如春,數十員高級將帥圍坐在一起,哈氣如霧,認真聽課。


    張衝照舊穿著單衣短打,也不知道那精悍的身體裏到底有多無盡的熱量,可以在這樣的寒冬中這般穿。


    此時,他手拿短鞭指著身後的輿圖,對眾人道:


    “咱們身後的正是東郡、齊國間諸郡圖,基本涵蓋豫、兗、青、徐、揚等東方地。而以上郡縣就是咱們這一次的攻略目標。”


    張衝拿著短鞭在這些地方畫了個大圈,將目前的兗州、青州、徐州等地圈在了裏麵,然後指著其中圓心的位置,意味深長道:


    “而這裏就是這片地域的核心,徐州的彭城。”


    “而彭城這個地方,當年項羽定都之所,正是東方之核心,曆代兵家不無重視這一點,將這裏作為必爭之地。也因此,在彭城戰場上,不知道多少王朝勢力從這裏而起,以問鼎中原。”


    說著張衝指著下麵一位軍將道:


    “你看老朱,他當年就是從彭城一路要飯要到洛陽的,你看他們彭城人就是要飯也要往中原去要,難道這就是當年西楚霸王留下的心氣!”


    此言一出,大帳裏哄堂大笑,那叫老朱的軍將也是一員虎將了,當年是張衝打到魯國的時候投的軍,一路浴血立功,已經做到了軍副的位置了。


    此刻老朱聽了這話,滿臉漲紅,隻能站起來對王上道:


    “王上,你是知道我的,我要是有這心氣,當年就跑沛縣要飯了,非把老劉家給吃空了不可。”


    於是,眾人笑得更快活了。


    張衝讓這個活寶坐下去,然後又繼續道:


    “現在呀,軍中不少人都拿當年高祖下彭城一戰來類比,說咱們現在的情況和當年差不多。”


    這下子眾人不笑了,而是開始正襟危坐聽著,很明顯王上要開始講此戰的規劃了。


    果然,張衝隨即就在後麵的輿圖指出:


    “現在咱們所在的開封邊上就是那條著名的鴻溝。咱們沿著鴻溝水,趁著春水南下,可以直入濟水,再從濟水進入泗水,最終殺入彭城,奪下這座東方樞紐。”


    再接著,張衝一鞭子指著青州,對眾人道:


    “但很遺憾,咱們和當年的劉邦一樣,也麵臨著青州方向的敵軍主力。從哨探得到的消息,那曹操在臨淄、北海一帶囤積重兵,幾達六萬。而在咱們的東南方向,也就是壽春一帶同樣囤積重兵,虎視眈眈。”


    將臨淄、彭城、壽春三地都點出後,張衝問眾人:


    “這三地像什麽?一旦咱們真的在春水泛濫之際,去圍攻中間的彭城,那從東北麵的臨淄和西南方向的壽春,就會像兩個拳頭直擊咱們的腹心,一旦那樣,我恐當年高祖兵敗彭城就會重演啊,到時候那睢水可能就是咱們的葬身之所了。”


    這下子眾將已是一點笑也沒有了,都沉默深思。


    說實話,他們真的沒發現過這個問題,這並不能責怪這些人,說什麽驕縱心,而是視野的問題。


    一直以來,泰山軍多打的是決戰,往往兵力集中到一處,和敵軍進行決定國運的合戰。


    因為往常都是這麽勝利的,所以在他們的想法裏,他們隻要將軍隊開到彭城,攻下這個東方核心,那後麵自然是犁庭掃穴。


    敵軍要是不甘,那就集兵決戰,要是不決戰,那就等著被挨個擊破。


    但現在王上所描繪的卻是這般宏大的一個決戰場景。


    從淮水北岸的壽春,到泗水邊上的彭城,再到泰山北麓的臨淄,綿延數千裏,處處都可以是戰場。


    這簡直就是以天地為棋盤啊!


    而一旦真的將視野放到整個全局,那他們泰山軍的問題還真的就是這樣了。


    原來敵軍真的就是這樣布置了一個口袋陣啊!


    而張衝也在等眾將吸收這個信息,然後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剛才隻是直接攻擊彭城的一例,那咱們換個角度,想一想咱們這一戰要達到的目的,是一戰而攻成,還是隻是打到淮水北岸為止。”


    之前那個問題涉及太多,眾將們不好回,現在則快語的多,人群中的李虎率先回道:


    “自然是一戰而功成,實際上青州的曹操願意和徐州那邊結盟,怕也是做此想的。對於他們來說,趁著咱們沒有消化掉中原地區,與咱們決戰正合他們的意思。”


    但李虎的話卻讓一邊的張南產生了疑惑,他不解問道:


    “既然決戰是曹操所欲,按照兵法而言,製敵而不受製於敵,那咱們豈不應該是避免決戰呢?為何還要一戰功成。”


    李虎見問話的是張南,頗為自矜道:


    “這道理多簡單?正因為彼欲決戰,我軍難道就不欲?一戰而滅其軍,正是我軍之長,反倒是要怕他們節節抵抗,到時候就是打贏了也是損兵折將,地方一片焦土。”


    張南聞言,點頭認同。


    但在場的人都沒有發現,張衝為何要單獨講了一個淮水以北,難道不應該一直打到長江南嗎?


    所以這個時候張衝又提了一句:


    “在你們看來,江東的孫堅就不足慮了?”


    包括李虎在內的宿將們都遲疑的點頭,因為在他們的認知中,長江以南不是傳檄而定的地方嗎?


    你見過秦皇漢光武以來,誰出兵打過南方的勢力啊,都是他們北方這邊一統了,南方那邊就是傳檄而定的。


    張衝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那就是他和諸將們出現了認知上的偏差了,他當然知道此時的南方到底有多棘手,知道那一場決定曆史走向的赤壁之戰到底是怎麽打響的。


    但李虎這些人不懂啊,哪朝哪代都沒聽說過長江以南的人敢炸刺的。


    張衝想了一下,隻是對眾人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南方百年開發,士富民廣,誠不可小覷。孫堅江東虎將,用兵老道,也是勁敵。你們要是真將此人視為無物,那肯定是要吃大虧的。”


    眾將聽王上這麽說,當即對孫堅和南方提高了警惕,沒辦法,王上說的,他們就信。


    有些人是因為看到才信,而他們都是王上說了,就信。


    接著,張衝就指著輿圖的下半部分道:


    “眾所周知,我北人欲過長江,通常就是三條路。一條就是彭城這一塊,等我們拿下彭城後,就可沿著泗水一路南下到淮河,然後順著淮河往下遊,沿著中瀆水進入長江,如此可直接殺入江東腹心。”


    然後張衝又指著壽春這個地方,說道:


    “而這第二條,就是以汝、潁、沛、魯等地為基地,沿著汝、潁、渦、泗等鴻溝諸渠的各條水道進入淮河,然後再以淮水北岸的壽春為中轉樞紐,沿著淝水直下合肥,再沿著施水入巢湖,最後在居巢沿濡須水入江,渡江東行過蕪湖、牛渚,即可攻略江東。”


    “而這最後一條,則是從南陽南下荊襄,然後沿著漢水入江,順流直下一路抵達江東。”


    到最後,張衝沒有問在場的軍將們,而是問及輿圖邊上的幕僚們:


    “諸卿以為這三條路,哪一條適合我軍南下江東。”


    此時隨在張衝身邊的主要幕僚是沮授、荀攸、郭圖、申商、馮防等人。


    他們當中,也就是荀攸比較了解淮水以南的地區,其他人都是北人,雖然也對這些地方做了研究,到底不敢隨便亂說。


    於是,還是荀攸開口了,而他一開口,果然不愧他軍中第一智謀之士的稱呼。


    荀攸針對王上提出的三條入江道路,顯然是有準備的,此時侃侃而談:


    “王上,我覺得還是這第一條路更適合我軍。我且為眾人說一下另外兩條的優劣。”


    荀攸這會先說了壽春:


    “其實照道理來說,這中間這條路是最穩妥的,背靠中原水網,咱們可以從容編練水師,然後穩紮穩打,先下淮水南岸的壽春,再下淝水東岸的合肥,占據淮南地區,積蓄力量後可以繼續南下,最後從容收拾江東。”


    “而且這當中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從鄴城的物資可以源源不斷的經過中原水網南下,而且沿途都是水路,可省無數人力,粟米。所以按道理,這中路才是最好的一條路。”


    “但這隻是輿圖上看到的,實際上卻不是這麽回事。”


    說著,荀攸終於站了起來,用手指點了一下合肥南麵的一個地方:


    “諸君且看,這裏是淝水進入長江的入江口,叫濡須口,這裏的水道很是狹窄,難以行駛大型船隊,而我北人不耐熱,如要南下江淮,非得在秋冬時節不可。而這個時候,又偏偏是南方的枯水期,所以南下隻能用小舟。”


    “但如果在這裏遇到孫堅的巨艦,那必敗無疑。”


    見眾將猶自不服,荀攸歎了口氣,說道:


    “這江上和陸上是不同的道理。到了江上,勝負隻看一個,那就是誰的船堅,看誰的船大。不然就是再是陸上猛虎,到了江麵上也要淪為魚鱉之食。”


    隨後荀攸對張衝道:


    “如是,如不能在淝水一帶編練強大水師,第二條道不可取。”


    張衝點了點頭,對這條水道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然後他示意荀攸繼續說。


    荀攸又點到了荊州一帶,對眾人感歎道:


    “其實如果不是江淮群雄聯合,咱們在略定中原、關西後,應該是拿荊州之地的。而且劉表素黯弱,傳言最近身體已有不豫,我大軍壓境,彼輩很可能全師獻土而降。但可惜,這隻是原定計劃。”


    荀攸轉頭對張衝半是感歎,半是勸諫:


    “王上,雖然飛軍外軍的密諜在荊州做了大量的工作,也的確有不少豪強之家願意與我們合作。但在我們的主要兵力都被東方牽製的時候,實不宜用兵荊州。”


    “那劉表雖然是守護之犬,但犬被逼急了也會咬人。劉表所在的荊襄地區正是處在京畿的交通線上。如今我大軍傾巢東出,實在不能再開荊州之釁。”


    張衝笑了笑,知道荀攸是看出自己急迫的想一戰功成,以為自己在屢次大勝中有了驕縱之心,怕自己在關鍵時刻做了昏招。


    雖然荀攸並沒有理解到自己的用心,但對於荀攸的忠言,張衝還是非常滿意的。


    所以,張衝主動開口:


    “依公達的意思,那就是荊州這條水路隻有這一個不好,其他都是合適的了?”


    荀攸點頭,對張衝回道:


    “王上英明,的確是如此。荊州居大江上遊,於襄陽等地廣造巨艦,以我北地之力,建江上無敵水師,排山倒海而下,江東薄弱民力,如何能擋?而一旦擊潰敵軍水師,自可一日千裏,朝在襄陽,暮在江東。”


    張衝哈哈一笑,對荀攸大讚:


    “公達也不是南人,卻對長江各處水道之優劣如掌上觀紋,可見平日的功夫都用在細處了。公達,真為吾之子房啊。”


    荀攸振袖一拜,自稱不敢當。


    隨後,他就反向提出了一點:


    “其實從那孫堅布重兵於壽春,就可知王上所言極是,那孫堅的確不可小覷。如果說我軍南下江淮,壽春當衝,那反過來,對於江對岸的孫堅來說,欲爭霸中原也是將此作為必經之路。”


    “而一旦他們北上所造成的危害,可比我們南下更為緊要。淮水以南依舊有大片陂塘、沼澤、湖泊,南兵依舊可以在此節節布置。可一旦南兵從壽春北上,沿著潁水或者渦水北上,那就可直插中原腹心。”


    “而此時,我軍已經投入了大量錢糧、人物力來恢複中原生產,一旦為其頻繁騷擾,中原恐永無寧日。”


    “所以,無論此戰我軍欲攻擊何處,欲守中原,就必先取壽春以自固。”


    而恰恰是這番話,直接讓張衝驚醒。


    說真的,他此前真的沒意識到壽春的戰略性,還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調動青州的曹操,好與之決戰殲滅。


    而現在聽荀攸將這一切剖開細講,張衝才從這剪不斷理還亂的纏線中,找到了破局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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