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縣城內,同樣的對話也發生在臧霸和一眾幕僚、軍將間。


    坐在堂內,臧霸在聽得下麵吵鬧的厲害,又聽到其中有人似乎說什麽“關羽當世猛虎,不可當”之類的話,再也忍不住了。


    他拍案罵道:


    “誰說我畏那紅臉的關羽了?”


    似乎又是強調了一句:


    “你們以為我會害怕關羽,害怕泰山軍?”


    可說著這番話的時候,臧霸的眼神卻看向了堂外,那裏是莒縣後方的位置,此時那裏已經被人數眾多的五蓮山兵給截斷了。


    這些情報,城內的普通吏士們是不清楚的,但此時堂內的眾將卻心裏門清,此刻可以說用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來形容他們的困局了。


    他們前麵是坐擁三萬大軍的關羽,後麵是堵住歸路的五蓮山眾。隻要他們一出城,那就是前後夾擊。


    原先莒縣城內的琅琊兵大概在一萬五千上下,剩下的五六千人馬還留在後方。後來吳敦那邊去剿五蓮山眾的時候帶走了兩千多人,但全軍覆沒了。


    所以,此刻臧霸城內還有一萬三千眾。


    這點人數其實也不算少,但問題出也出在了這個人數上,因為莒縣不是什麽大邑,此前城內的補給都是從後方沿著沐水運送過來的。


    但現在敵軍將沐水河道截斷了,他們的補給線也被截斷了,所以就算他們守城其實也守不了多久。


    於是,似乎擺在眾人麵前的就隻有一條:


    “出城作戰!”


    但他們真的有信心嗎?


    所以即便這會臧霸親自說出了那番話,依舊有人不買賬。


    一個個子矮小的,穿上了衣甲後更是猥瑣的軍將,直接在下麵喊道:


    “渠魁,你有信心擊潰泰山軍,擊潰那關羽嗎?”


    說話很直接,但正給了臧霸提振信心的機會。


    他毫不猶豫對那人道:


    “信心?哼,我臧霸縱橫青徐從來不靠這東西,我不信心,我信手中的刀,和你們一眾兄弟。”


    這個時候,一個胡須都花白的叟將遲疑的出聲了,此人算是臧霸父親那一代的老兄弟,算是臧霸的叔輩。


    叟將張口:


    “小臧,會不會……”


    但沒等他說完話,人群中就傳來了嗬斥,出聲的竟然就是剛剛開口的矮個軍將。


    隻聽這人指著叟將罵道:


    “你是不是老糊塗了?小臧也是你叫的?渠魁信咱們手裏的刀,信咱們這班兄弟,你要質疑,難道你不信?”


    叟將被這小輩分指著鼻子罵,氣得鼻子都歪了,滿臉漲紅,但他依舊試圖顧全大局,扭頭問向臧霸:


    “所以渠魁你有何計?”


    這時候他也不敢托大喊臧霸小臧了。


    臧霸看了一眼那個矮個子軍將,示意他不要再跳,然後抿著嘴對叟將道:


    “文伯,你是知道我的,我向來不打無把握的仗。”


    說著,臧霸就將現在的形勢再一次說了下。


    自三月以來,琅琊軍形勢急轉直下。


    不僅是琅琊軍重將吳敦兵敗戰死,就連他們後方數城的兵糧長、邑長都被出現的五蓮山眾打得兵敗自殺。


    再加上從青州北海一帶運動過來的關羽大軍,就外部形勢而言,莒縣城內的琅琊兵似乎是凶多吉少的。


    也正是這種情況下,臧霸明白肯定是不能消極防守,坐以待斃的,必須要趁著外麵的泰山軍立腳未穩的時候,主動主機。


    不過出擊的方向是東麵的關羽還是西麵的五蓮山眾,這個就需要考量了。


    臧霸其實心裏已經有了決斷,但為了讓眾將都認同,他還是問眾將該攻擊哪個方向。


    琅琊眾能縱橫青徐這麽多年,無論是青州混亂時期,還是徐州陶謙時代,他們都能混得風聲水起,這些琅琊眾還是有東西的。


    他們商議了一下,皆認為還是先攻關羽為佳。


    其理由是,關羽兵眾,與之決戰,如若勝了自然破局,如若敗了,他們還能直接西反,畢竟這邊隻有羸弱的五蓮山眾。


    兵法中向來講“歸師勿遏”,而到時候麵對絕望的隻能回家的琅琊兵,那些五蓮山眾如何擋得住?


    但反過來就不行了。


    如果先打弱的五蓮山眾,一旦不能速勝,那東麵的關羽部就能直接西進,從他們的後路對他們夾擊。


    到時候琅琊眾的最終結果隻有全軍潰散一條路。


    臧霸很滿意這個結果,他心中也是這樣想的,於是眾人終究是決定先攻東麵的關羽部,一旦不利,就退回城內。


    但還是文伯出聲了,他問到了一個誰也沒問的問題:


    “渠帥,一旦咱們在外被關羽纏住了,撤不回城,那又當如何?”


    此時臧霸理所應當的回道:


    “那就去死。”


    文伯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臧霸會說的這麽直接。


    但隨後臧霸說的話就讓他難看了:


    “怎的,文伯怕死不成?”


    然後不等文伯說話,臧霸擊嗤笑道:


    “我父親能死,我父親一輩的老兄弟們都能死,然後偏你趙伯不能死?你也比我父親多活了那麽多念頭,該知足了。”


    此刻文伯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嘴唇都在發紫。


    他一個勁的在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但那邊臧霸轉頭就對眾琅琊將講道:


    “你們要問我臧霸怕不怕死,我給兄弟們一句話,那就是不怕。”


    眾琅將皆不吭聲。


    這時候,臧霸又點了那個小個子軍將,問道他:


    “小張,你死過嗎?”


    小個子軍將傻眼了,弄不明白臧霸的意思,隻能苦笑道:


    “渠魁,你莫不是拿咱作耍?咱要是死過,怎麽還會在這裏呢?這不是大白天見鬼了嘛!說得咱都怵了。”


    說著,小個子軍將還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再一次確定他是活著的。


    而他的樣子也讓堂內一眾琅琊將們開懷大笑。


    但臧霸沒笑,而是反問道:


    “既然你沒死過,你為什麽怕死?”


    這一句直接把單純腦筋少的小個子直接幹懵了,他期期艾艾的回道:


    “哎,哎,哎,渠帥你說的對啊。咱也沒死過,也不知道怕個啥!”


    臧霸要的就是這個反應,於是他扭頭對眾人道:


    “所以放棄掉心中所有恐懼,我告訴你們,死沒什麽可怕的,既然人都有一死,那早死晚死又有什麽分別?不如快意恩仇!”


    這番話說中了所有琅琊將們的心坎裏了。


    如果說漢時尚義輕生的思想普遍濃烈的話,那這些出身在山區的亡命徒們就更是將這個當成圭臬。


    其一切的本質不過就是生存條件太困苦,你不拚也沒幾年活頭,你拚了反而沒準幹出一番大事來。


    物質基礎才是一切思潮的底層邏輯。


    此刻,“快意恩仇”四個字激得眾琅琊將門嗷嗷叫。


    而臧霸也雙手叉腰,躊躇滿誌,他已然做好了出戰的準備。


    無論活了多久,臧霸還是那個臧霸,他的本質還是那個字,就是”烈“。


    可以說臧霸這人是漢時中下階層人物的一個典型了。


    即便此世的臧霸在成就和地位上並不如曆史同時期,但這個“烈”字依然沒有改變。


    你不能說他有多忠心。


    作為崛起於青徐一代的地方豪強,曆史上他先後依附於陶謙和呂布,最後又歸順到了曹操陣營。


    在曹操陣營,他獲得了極大的自主權,幾乎被曹操委任為全權管理青、徐二州事,是貨真價實的東道之主。


    但當曹操去世後呢?當時駐紮在洛陽的青州兵和臧霸的部隊直接沒有任何人允許,就大張旗鼓的離開了洛陽。


    這種行為幾乎與叛軍無異。


    雖然當時即位的曹丕為了局麵沒有追究,但後麵開始秋後算賬的時候,依舊要將臧霸弄下來。


    本來臧霸是可以這樣退居二線的,但這人當時歲數那麽大了,還是那麽烈氣。


    他直接對當時節度他的主將曹休請令,讓他帶著步騎萬人渡江,他必然橫行吉江南。


    臧霸的態度很直接,那就是他的人生落幕,要不是以橫掃江南為結局,要不就是他帶著部下們戰死在江南,別無他路。


    那一句“生不能五鼎食,死必當五鼎烹”恰是此人的寫照。


    也正是這份烈氣的底色,實際上臧霸對於東擊關羽的決定並沒有多少深思熟慮。他的計劃也很簡單,那就是全軍出城,直接平推泰山軍。


    這種過分輕率的舉動和對麵關羽的深思熟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但不可否認的是,命運的捉弄就在於這裏,思考並不能完全左右一個人的命運。


    一個三思後行的人並不決定性的比衝動的人要獲得命運的青睞。


    七分天注定,三分才靠人為。


    於是,正當臧霸下令全軍備戰,準備下出城時間的時候,一個插曲出現了。


    那個之前一直氣得發抖的文伯,忽然一聲大吼,然後直接對著臧霸大喊:


    “小臧你可看好了,看你乃公敢不敢死!”


    說完,這文伯直接拿起案幾上的割肉刀,一下子插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鮮血從喉嚨中噴湧,將身邊幾個琅琊將噴得滿臉血。


    這下子,堂內亂做一團,有和文伯有關係的,直接上前查看他的傷勢,但早已晚了。


    而其他人,包括臧霸在內的始作俑者,都被文伯的烈氣給駭住了,沒想到這人一言不合就當眾自殺。


    這下子,預先要開口的備戰計劃就暫時擱淺了,因為畢竟是上一代的老弟兄,他臧霸不能不管不問。


    緩了一下,臧霸在看到手下將趙伯的屍體搬到了廊廡邊的草席上後,這才問下麵幾個上一代留下的老人:


    “文伯家裏還有什麽人在軍中?”


    幾個老人心裏這會真有點兔死狐悲的涼意了。


    他們幾個包括臧霸的父親臧戒在內,都是兗州泰山郡人,是隨他們父子一起到琅琊落草的老兄弟。


    而文伯有點特殊,他是沛國人,但總體而言也是他們兗州人係。


    臧戒時代,他們這些兗州人是毫無疑問的核心,後來臧戒死了,也是他們這些人共同挺臧霸接替了位置。


    可以說,他們這些老人對臧霸是有擁立之功的。


    臧霸早期的時候對於老人是不錯的,可後麵隨著琅琊中開始將重心轉入到徐州,尤其是加入到了陳登的勢力後,他們這些老人就一日不如一日。


    軍中上上下下都是徐州人,哪還有他們這些老人伸腳的位置?


    他們大部分人都已經認命了,都自覺地靠邊站,隻有那文伯不識趣,非認為琅琊眾的現在有他的一份力,不忍心看琅琊眾成現在樣子,偏還“多管閑事”。


    管東管西,最後不就是這樣的結局?


    可這樣的結局真發生了,而那臧霸竟然還不知道趙伯的身後事,這就難免悲哀了。


    其中一個老人努力笑著道:


    “老文幾個兒子都戰死了,就有個侄子在軍中,不過年歲不大,才十四五歲。”


    臧霸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才想起來趙伯的確有三個兒子戰死了,其中兩個還是當年隨他去沂蒙討張衝的時候戰死的。


    想到這個,臧霸的臉有點臊,他插開話,問道:


    “有名字嗎?”


    老人回道:


    “叫文稷。”


    臧霸想了一下,對外麵人喊道:


    “去將文稷喊過來,我有話要說。”


    外麵的牙兵忙去外麵喊了,不一會一個麵目年輕,但頗有英氣的少年郎隨牙兵走了過來。


    臧霸看到這人後,內心更尷尬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本來臧霸還在想怎麽說呢,那少年郎就已經看到躺在草席上的叔父,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臧霸歎了口氣,解釋道:


    “剛剛會上你叔父與我意見衝突,誰知道你叔父性子太烈,一言不合直接自戕了。你去看一看吧。”


    那文稷奔過去,雙膝跪著,神情悲痛。


    臧霸踱步過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慚愧,對文稷說道:


    “這大半還是我之過,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來,我都答應作為補償。”


    但誰知道文稷聽了這話後,直接擦完眼淚,對臧霸磕頭說道:


    “渠帥,我叔父的死雖是自戕,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城外泰山軍,所以泰山軍才是我叔父死的罪魁禍首,我什麽也不要,隻請渠帥能賜我衣甲一領,一張弓,讓我隨渠帥你一同出戰,我必要在戰場上為我叔父報仇!”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對這個叫文稷的少年郎刮目相看。


    而向來識人的臧霸更是直接看出了此人的不凡:


    “這小子是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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