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上選擇圍城已過去十二日,真定城下依舊在做兩件事。


    一個就是在土壘上攢射真定城頭,一個就是在營內加緊打造巨型巢車。


    但這日清晨,一騎從西麵馳奔而來,一到大營外就落馬在棘道上飛跑。泰山軍軍製之嚴,可窺一斑。縱然是真的十萬火急,都不得在營內跑馬。


    好在此遊奕也是健走之人,在高舉羽檄一路飛奔下,很快就入了中軍轅帳。這會,大本營下的諸多高級軍吏正在大帳下議事,議的就是關於燕兵東進到常山關一帶的事情。


    自數日之前,張衝就已經從薊城所布置的諜報得知了盧植率領了近三萬大軍突然東向去了常山關。


    彼時泰山軍在常山關一帶並沒有諜報,所以也不清楚盧植帶兵去常山關的有何軍事目的,於是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速派了諜報去西北麵的常山關一帶探查。


    最後探查的結果竟然是,盧植帶著幽州軍團去常山關防備鮮卑人了。


    這個結果大大超過了張衝的預料,他本以為盧植出兵是要南下救援常山,卻沒想到他去常山關防備鮮卑人去了。


    實際上,這就是張衝不太清楚北疆人的心態和大防了。對於盧植這樣的邊地精英來說,每年來自北方草原的鮮卑人可比張衝要來的仇恨的多了。


    兩者之間數世血仇,無論是盧植還是軍中的大部分北地男兒,皆驅動著這一軍事行動。


    而這事又是怎麽回事了呢?為何又去了常山關呢?


    實際上,張衝在此之前連此關的名字都不太清楚,就更不用說知道此關之利害了。


    既然不懂,那自然要請教呀。但張衝遍查大帳一圈,卻也沒一個懂的。因為他們和自己一樣,不是泰山人就是中原人,即便是冀州人,但也因為層次太低,並不清楚裏麵的線條。


    而這個時候,帳下的劉惠突然向張衝舉薦了一人,正是原在襄國負隅頑抗,最後被部下送擒的沮授。


    劉惠說:


    “論北疆之大略,沮授此人無出其右。”


    於是,有了劉惠的舉薦,一直蹉跎在輜重營的沮授出現在了大帳之內,也讓張衝終於明白了為何盧植會去常山關。


    實際上,常山關在春秋時期也叫鴻上關。啥意思呢?就是說此地之險要隻有鴻鳥才能飛過,人是別想過的。而在後世,這裏也有一個大家熟悉的名字,那就是倒馬關,取山路險峻,馬為之倒,因名。


    此關如何重要呢?


    一句話,它是大同盆地到河北平原的唯一通道。


    說來,常山關的前身,也就是鴻上關,實際上不是漢人建的,反而是白戎的中山國人建立的,建立之初就是防禦趙人的。


    春秋戰國的大發展基本奠定了華夏的基本格局,這個格局既包括文明上的,也是地緣上的。如今漢室的大部分版圖都是在那個時期完成開拓的。


    其中河北就是如此,在戰國時期,盤踞在河北的大概是四個勢力。分別是北麵的燕國,冀州中北部,也就是如今常山國、中山國一帶的中山國,還有就是以邯鄲、襄國為左右的趙國,以及如今魏郡一帶的魏國。


    所以張衝麵臨的格局就很像當年戰國初期的局勢。他這一方是原先的趙國、魏國。真定、九門一帶的漢軍就是當年的中山國、然後盧植就是燕國。


    而且不僅地緣格局類似,就是張衝現在麵臨的困境也和當年趙國遇到的一模一樣。


    當年趙國和中山國可謂是死敵。兩國在滹沱河南部糾纏了近百年,最後中山國終於退到了滹沱河以北,以河北境內這條有小黃河之稱的大河為天險,阻擋趙國的兵鋒。


    而這一阻擋就真的讓趙國死活都無法突破這條防線。


    而現在張衝也是,他現在攻打真定不下,後麵也要麵臨依舊在九門主持滹沱河以北的馮巡,到時候張衝也要麵臨這條河防。


    而當年趙國人最後又是怎麽拿下中山的呢?


    實際上,趙國人始終都沒能突破滹沱水河防,他們是直接繞過太行山,直接從中山國的北方側襲,才拿下的中山。


    當時趙國在三家分晉的時候,大致分得了晉陽盆地、忻定盆地,以及邯鄲和襄國的土地。這幾塊地方呢,就是左邊是呂梁山,中間是太行山,可以說趙國要想發展隻能從南北方向拓墾。


    而在當時,它的南部是臨汾盆地和運城盆地,屬於實力更強的魏國,並不適合作為主要拓墾方向。


    最後,北方的大同盆地就成了趙國唯一的選擇。


    但大同盆地和山西的其餘盆地完全不同,甚至在曆史上也頗為特殊,它實際上是屬於胡漢勢力的分界地區。日後北魏就是在此地兼蓄胡漢之長,才有了統一北方的氣魄和實力。


    而在這個時候,大同盆地也已經是遍布著胡人。從北方草原源源不斷南下著過冬的遊牧民族,一波波地遷移到了大同盆地這裏,甚至還在這裏建立了一個國家,代國。


    而趙人現在的選擇已經變成了,要想滅掉中山,就需要從大同盆地的飛狐口繞道,而要想占據飛狐口,又要滅掉此地的代國。


    本來滅代國就滅唄,但問題是從忻定盆地到北麵的大同盆地,好死不死竟然沒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流。


    而沒有水,大軍行動是不可能的。


    因為人和動物一樣,大規模遷徙都是要沿著水脈行動,因為人需要喝水,隻有沿著河水走,才能有足夠大軍所用的用水。


    於是,趙國用了一條奸計,通過聯姻,再誆騙代王入趙地,將他殺了,奪下了代地。


    而一旦拿下代地,趙人就通過這裏的飛狐口,可以進抵太行山的淶源盆地,這是太行山中最重要的一處河穀,可以作為太行山東西兩方中任一方的前出基地。


    而從淶源地再出太行山以東,又有兩條路,這兩條路都和水有關,北麵的一路,是拒馬河,而南麵的就是唐水。


    唐水在穿過五台山後,與拒馬河再次相匯到一處巨泊,也就是白洋澱。這條道路是對大中山地區威脅最大的一條,可以說是直插在腰眼。


    而當年的中山國人也不傻,他們也知道這條山道太過於重要,所以就在這裏,也是距離唐縣不遠的險要之所,修建了鴻上關,也就是現在的常山關用來抵禦從飛狐口出來之敵。


    所以,到這裏,人家沮授已經給張衝說得很明白了,那就是盧植不一定就是去常山關防禦鮮卑了,他更可能是在防備泰山軍。


    很顯然,盧植對於滹沱水防線是非常放心的。以趙國百年之努力,還不能突破滹沱水,你泰山軍憑啥能?


    但盧植也清楚,當年趙人是怎麽破中山的。所以在他得知泰山賊拿下了井陘口後,就開始擔心泰山賊複刻趙人的老路。


    也就是從井陘口到太原盆地和沂定盆地,然後北上到飛狐口過常山關,直插馮巡的後方。


    所以盧植就直接遷軍到了常山關,率先堵死了這條隱患。


    甚至沮授還頗為自信道,以他對盧植這位昔日幕主的認識,沒準盧植也已經在紫荊關屯駐了兵力。


    因為從淶源地的兩條路,南麵走山道是常山關,那北麵走的就是紫荊關,從此關過,可直插幽薊。


    到這裏,張衝才恍然大悟。


    這個時候,他萬分感慨為何曆史上劉備蹉跎半生,屢次大敗,直到有了孔明這樣的謀主讚畫才有了基業。


    是劉備不勇嗎?是劉備不能得人嗎?是他不能撫士卒嗎?


    皆不是,是因為他的戰略思維跟不上曹操。曹操自小接受的教育讓他在視野格局上遠遠超過遊俠任氣好大馬的劉備。


    而現在張衝也是如此。


    張衝沒文化嗎?當然不是,從某種意義上,他比此世所有人都有文化。但他即便知道曆史長河的演繹,但他卻缺乏一個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曆史的細節。


    就比如沮授說的趙人滅中山之事,張衝也知道,但他不知道這在地緣上是怎麽表現的。他所聽的曆史敘事,更多的是人的層麵,而不是環境。


    但對於沮授他們這些漢人就不同了,他們生活在這片空間,和這片時空的山川河流都緊緊相連。他們知道從哪裏可以到哪裏,哪裏又是必經之地。


    而這些生活經驗的細節,是此世代頂級豪族們所擅長的。因為這些路他們真的都用腳走過。


    比如張衝眼前的沮授就是如此,他自小就有大誌,習於山川地理人情,遊曆北疆,長其才情,這也是他能為盧植謀劃北疆節節防禦戰略的根本原因。


    有沮授講解,他張衝才知道人家盧植移兵常山關的原因。不然自己還在那左右揣測,不得要領。


    這就好像下棋,對麵隨手一子看似無聊,實際上已經堵死你了唯一可能贏的機會,這就是差距。


    張衝悚然,這才認識了高級的智慧到底是何等程度。


    但張衝這人就有個優點,就是特別尊重人,尤其是那些有東西的人,過去他對沮授還有點不以為然,不然也不會把人家晾在輜重營做賬。


    現在,張衝就開始虛心請教了,他給沮授一盤大棗,請教道:


    “聽先生所講,本王才知道盧植的意圖。但本王還是有一處疑惑,那就是為何本王的諜報說,盧植在常山關抵禦鮮卑人呢?”


    沮授是典型的君子,表現在對張衝這樣的王者有一種莫名的尊崇。而這個時候這樣的尊崇對象突然在言論和態度上突然表現得非常謙卑的時候,他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受到重視的感覺。


    這是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自我催眠。五千年來,這樣的知識分子不計其數。說到底,學得文武藝,那就是貨於帝王家。


    於是沮授趕忙一拜,然後將他的看法表達出來給張衝參考。


    沮授說,可能現在常山關的確有鮮卑人襲擾。


    因為常山關外真的有鮮卑人。


    大致是在東漢初年的時候,因為匈奴叛亂,光武曾放棄了北地諸縣,將雁門、代郡、上黨三郡民,遷徙到了常山關以東。


    爾後漢室大破匈奴,但卻並沒有再將原先的民眾遷移回原地,而是給歸附的南匈奴內附了,當時設置了一個匈奴中郎將來管理。


    具體有多少匈奴人口在這個地區呢?誰也說不清楚。隻是聽說,光泫氏縣一地的匈奴就有萬帳落,可以拉出萬人控弦。


    不僅如此,這一地區還有鮮卑人。雖然鮮卑人與漢人仇殺百年,但鮮卑人並不像漢人是一個成熟的國家,它是一個遊牧名族的集合,誰有力聽誰的。


    所以依舊有大量的鮮卑人貪戀代地的富饒,在這裏雜居。而他們被統一稱呼為代人鮮卑。這些人基本與當地漢民並處,一同生活。


    而漢人豪強們也常招募鮮卑人為兵。但這些人並不是總是服從的,因為和漢人雜居,兩者總是會爆發激烈的衝突。


    而這個時候漢人的長官就要出麵調停。


    所以沮授就猜測,可能當時常山關外正有這樣的衝突出現,而盧植作為漢吏長就出麵調停這事。


    雖然沮授是這麽說,但張衝本能覺得並不是這麽簡單。


    因為張衝要是沒記錯的話,沮授所言的代郡鮮卑豈不就是日後拓跋家的那一支?這支鮮卑可以說是中原王朝的打手啊,那盧植老匹夫不會因為覺得打不過他,就去代郡招鮮卑人吧。


    實際上,張衝想錯了,現在的代郡鮮卑和所謂的拓跋家可沒關係。


    但有一點張衝沒想錯,那就是咱們的盧植去常山關,是一石二鳥。


    他既是去那裏堵住北疆防禦上的漏洞,又是去那裏招募代地的鮮卑和匈奴人以及漢人豪傑的。


    本來盧植此舉最大的風險就是他出大部分軍力東趨常山關,會使得薊縣不穩。


    但他也沒辦法,草原那些胡人最重力量,隻有兵強馬壯去招募,才能有作用。光靠漢室的權威?


    對不起,現在不大好使了。


    所以在此之前,如果董訪那邊可以抓住機會北上,沒準真的會打得盧植措手不及。


    那時候盧植又沒能招多少兵,又後方空虛,恰是好時候。


    不過這也說不準,因為如果隻有董訪出兵過滹沱水,他就完全是孤軍深入。要是拿不下薊縣,那後麵被南麵的河間兵一抄,那可能真要玩脫了。


    所以,曆史沒有如果,一切都隻能繼續向前。


    張衝,顫抖吧,見識一下人家盧植的智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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